閱讀行動本周美文:章中林、李培俊、梁衡、林清玄、賈平凹

章中林:蟋蟀聲裡秋味濃

入秋,一層秋雨一層涼了。夏天在秋雨的敲打聲中遠遁了,金秋踩著落葉掛到了窗前。涼月漫天,萬籟俱靜。我披衣走出小院,來到小河畔。蟬不再聒噪,我是欣賞不到“清風半夜鳴蟬”的詩味了,但是晚風中卻送來了一陣陣蟋蟀的歡唱。和蟬帶來燥熱感覺不同的是,蟋蟀帶來的是陣陣清秋微涼的味道。

蟋蟀叫,秋天到。蟬是夏的象徵,蟋蟀是秋的使者。它深藏在地下,就等著秋的召喚。一陣秋雨之後,它們就轟轟烈烈地上場了。夜深人靜了,你聽,房屋的牆基下、庭院的角落裡、高大的樹陰下、籬笆的樹叢中,靜謐的田野到處都能聽到它不知疲倦地高歌,深情款款地吟唱。它“瞿瞿瞿”的鳴聲清亮如水,婉約如詩。一聲聲短嘆,一曲曲長吟裡,秋悄然踏著節拍翩然而至。“蛩鳴古砌金風緊,蟬噪空庭玉露生。莫謂微蟲無意識,秋來總做不平聲。”秋,也許就是被蟋蟀的鳴聲召喚而來的。

清冷,清疏,清靜,清涼,點數著秋的感受,秋真的是來到我們的身邊了。高遠的天空,潔白的流雲,清亮的流水,悠閒的人們……在蟋蟀的激情獻唱裡,無數不知名的蟲兒也抓住這難得的時光傾訴者對秋的衷腸。此起彼伏,無邊無際,萬籟之音匯成一條季節的長河,讓人如痴如醉,似夢似幻。這樣的一種境界裡,我也想學著王醇夜伏牆根,草際火低去夜捕蟋蟀,和蟋蟀相親了。

蟋蟀最初引起人們的興趣,並不是它的好鬥,而是因為它的叫聲。杜甫曾在《促織》中說:“促織甚細微,哀音何動人。草根吟不穩,床下意相親。久客得無淚,放妻難及晨。悲絲與急管,感激異天真。”客居秦州的杜甫,在蟋蟀的鳴叫聲裡聽出了哀聲,思念起了久別的妻子和故鄉。

也許是時代不同,我們沒有經歷過別離之苦,無法深諳杜甫心中的孤苦,但是對蟋蟀鳴唱的感覺還是鮮明的。它的鳴叫和蟬相比要曲折有致得多。有的高亢嘹亮,有的威嚴急促,有的低沉婉轉;有的深情嬋媛……它的聲調也變化多端:或高或低,或清或濁,也各盡其妙。它就像一個高傲自得的音樂家,始終在彈奏一首不老的歌謠。

在蟋蟀的各種叫聲裡,我最喜歡它在打鬥時的聲音。上場了,它昂頭舞須,振翅長鳴,恰如一個出征的將軍,令敵方喪膽。打鬥時,它的鳴聲或急促,或拉長,或細碎,或寬厚,每一個聲音裡都傳達著不同的情感。鬥贏了,它傲然仰視,叫聲激越清脆猶如落入白玉盤的珍珠,歡快裡有著喜悅,就像在奏著凱旋曲。這樣的叫聲浸透了我的童年,也浸透了這秋日的紙背。

蟋蟀叫得越歡,秋味越是濃稠;秋味越是濃稠,蟋蟀叫得越歡。朱之番有詩云:“閒階聲徹瑣窗中,暗送梧桐落葉風。高韻之緣矜戰勝,微吟端欲做機工。”詩中形象地說明了為什麼把蟋蟀又叫做促織的原因。古代,婦女在夜深人靜之時紡紗織布,秋意正寒,幸虧有了蟋蟀歌聲的陪伴,才熬過了一個個漫漫長夜。一句促織聲裡寄託了老百姓對蟋蟀的幾多歡喜。

星月交輝下,茫茫秋色裡,蟋蟀聲聲拉響了秋的戰歌,彷彿召喚著我去生活,去追求,去熱愛。步入人生之秋,不負春夏,更應該珍惜金色的秋天。想到這裡,我朝著家的方向奔去,我要用我的筆寫下我的《秋日戰歌》。

李培俊:橘子

他上衣破了,褲子也撕開了一道不小的口子。臉上還有幾條淺色的灰道子,其中一條越過眉梢,在腮幫上拐了個S形的小彎,一直延伸到嘴角那裡。他顯得異常狼狽。天快黑時,他出現在賣橘子的小攤前。橘子又香又甜的滋味,對於又渴又餓的他具有致命的誘惑力,他恨不得立即拿起一個,剝去外皮,塞進嘴裡!但他沒有。他用力嚥下一口口水,手下意識地伸進上衣空無一物的口袋,他最後又猶豫著把手伸向鼓鼓的褲袋……

這時,攤主拿起一隻又圓又大的橘子遞到他手上,那隻橘子是攤子上最為鮮亮的一隻。攤主笑笑說:忘記帶錢了吧?以後記住,男人出門,口袋可不能空。吃吧,吃吧,自家樹上結的。

他說了聲謝謝,拿著橘子離開了。

兩天後,他又一次出現在那個賣橘子的小攤前。沒等他開口,攤主就拿起橘子塞給他,不是一隻,而是四隻。他張張嘴,想對攤主說些什麼的,可他欲言又止,終於什麼也沒說,把一份摺疊起來的報紙放到大堆的橘子旁,走了。晚上攤主收攤,發現了那份報紙,打開一看,攤主驚呆了:上面有一則公安部門的懸賞通緝令,照片上那個通緝犯,竟是他!自己竟兩次送橘子給他吃!幾經猶豫之後,攤主還是撥通了報警電話。

公安部門調集警力,在小攤周圍設伏,靜等著逃犯的再次出現。三天後的中午,逃犯果然出現了。他沒有馬上進入警方的埋伏圈。而是遠遠站著,朝四周張望一陣之後,做出了一連串令人費解的動作:他先從褲袋裡掏出一把尖刀,舉得高高的,在空中晃動幾下,然後五指一鬆,尖刀在陽光下劃出一縷寒光,哐噹一聲落到地上。隨即,他舉起雙手,走進警察的埋伏圈。警察一擁而上,給他戴上手銬,推向遠處的警車。他說,請等一下,能讓我和賣橘子的老闆說句話嗎?帶隊的警長猶豫了一下答應了,兩個警察架著他,來到賣橘子的攤主面前。他對攤主說:那張報紙是我故意放在你這裡的。說完,逃犯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長氣,跟著警察上了警車。

攤主連忙找出那份報紙,發現背面有幾行用鉛筆寫下的小字:長期以來,我像一隻被獵人追趕的兔子,東躲西藏,白天鑽進不見天日的密林,晚上睡在陰暗潮溼的山洞,吃沒吃的,喝沒喝的,我都快瘋了……當我為選擇怎樣結束自己的生命猶豫不決時,你送給我橘子吃,還對我微笑。老實說,是你的善良感動了我。對你,我無以為報,舉報不是有2萬元的賞金嗎?權作是我對你善良的報答吧。

公安部門按照通緝令的承諾,第三天便把2萬元賞金送給攤主。攤主接過錢,顫抖著打了一張收條,把錢掖進內衣口袋。

8年之後,勞改農場的儲油倉庫發生火災,危急關頭,他衝進火海,搬出了8桶汽油,避免了一次災難性的事故發生,又因一輛失控的卡車衝向一個獄友的時候,他及時推開獄友,卻永遠失去了左腿。

他獲准減刑4年。出獄那天,他沒有回家去見妻子兒子,而是拄著雙柺去了那個小鎮,去找送他橘子的攤主。攤主的妻子紅著雙眼告訴他:丈夫已經在兩年前去世了。說著,她遞給他一個沉甸甸的紙包,對他說:臨死前讓我把這包東西交給你,說你用得著。他讓你也擺個水果攤,掙錢雖然不多,可那是自己掙的,花著踏實。他打開紙包,裡面是那2萬元錢的賞金,分文未動。包錢的報紙,也是他當年留給攤主的那張。幾年時間,紙張已經發黃,通緝令上的照片也已有點模糊不清。

他捧著錢和報紙哭了,跪在攤主的遺像前,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梁衡:母親石

那一年我到青海塔爾寺去,被一塊普通的石頭深深打動。

這石其身不高,約半米;其形不奇,略瘦長,平整光滑。但它卻是一塊真正的文化石。當年宗喀巴就是從這塊石頭旁出發,進藏學佛。他的母親每天到山下背水時就在這塊石旁休息,西望拉薩,盼兒想兒。淚水滴於石,汗水抹於石,背靠石頭小憩時,體溫亦傳於石。後來,宗喀巴創立新教派成功,塔爾寺成了佛教聖地,這塊望兒石就被請到廟門口。這實在是一塊聖母石。現在每當虔誠的信徒們來朝拜時,都要以他們特有的習慣來表達對這塊石頭的崇拜。有的在其上抹一層酥油,有的撒一把糌粑,有的放幾絲紅線,有的放一枚銀針。時間一長,這石的原形早已難認,完全被人重新塑出了一個新貌,真正成了一塊母親石。就是畢加索、米開朗琪羅再世,也創作不出這樣的傑作啊。

我在石旁駐足良久,細讀著那一層層的,在半透明的酥油間遊走著的紅線和閃亮的銀針。紅線蜿蜒曲折如山間細流,飄忽來去又如晚照中的彩雲。而散落著的細針,發出淡淡的輕光,刺著遊子們的心微微發痛。我突然想起自己的母親。那年我奉調進京,走前正在家裡收拾文件書籍,忽然聽到樓下有“篤篤”的竹杖聲。我急忙推開門,老母親出現在樓梯口,背後窗戶的逆光勾映出她滿頭的白髮和微胖的身影。母親的家離我住地有幾里地,街上車水馬龍,我真不知道她是怎樣拄著杖走過來的。我趕緊去扶她。她看著我,大約有幾秒鐘,然後說:“你能不能不走?”聲音有點顫抖。我的鼻子一下酸了。父親文化程度不低,母親卻基本上是文盲,她這一輩子是典型的賢妻良母。小時每天放學,一進門母親問的第一句話就是:“肚子餓了吧?”菜已炒好,爐子上的水已開過兩遍。大學畢業後先在外地工作,後調回來沒有房子,就住在父母家裡。一下班,還是那一句話:“餓了吧。我馬上去下面。”

我又想起我第一次離開母親的時候。那年我已是17歲的小夥子,高中畢業,考上北京的學校。晚上父親和哥哥送我去火車站。我們出門後,母親一人對著空落落的房間,不知道該做什麼,就打來一盆水準備洗腳。但是直到幾個小時後父親送完我回來,她兩眼看著窗戶,兩隻腳擱在盆邊上沒有沾一點水。這是寒假回家時父親給我講的。現在,她年近80,卻要離別自己最小的兒子。我上前扶著母親,一瞬間我覺得我是這世上一個最不孝順的兒子。我還想起一個朋友講起他的故事。他回老家出差,在城裡辦完事就回村裡看老母親,說好明天走前就不見了。然而,當他第二天到機場時,遠遠地就看見老母親扶著柺杖坐在候機廳大門口。可憐天下父母心,兒女對他們的報答,哪及他們對兒女關懷的萬分之一。

我知道在東南沿海有很多望夫石,而在荒涼的西北卻有這樣一塊溫情的望兒石,一塊偉大的聖母石。它是一面鏡子,照見了所有慈母的愛,也照出了所有兒女們的慚愧。

林清玄:溫一壺月光下酒

煮雪如果真有其事,別的東西也可以留下,我們可以用一個空瓶把今夜的桂花香裝起來,等桂花謝了,秋天過去,再打開瓶蓋,細細品嚐。

把初戀的溫馨用一個精緻的琉璃盒子盛裝,等到青春過盡垂垂老矣的時候,掀開盒蓋,撲面一股熱流,足以使我們老懷堪慰。

這其中還有許多意想不到的情趣,譬如將月光裝在酒壺裡,用文火一起溫來喝……此中有真意,乃是酒仙的境界。

有一次與朋友住在獅頭山,每天黃昏時候在刻著“即心是佛”的大石頭下開懷痛飲,常喝到月色滿布才回到和尚廟睡覺,過著神仙一樣的生活。最後一天我們都喝得有點醉了,攜著酒壺下山,走到山下時頓覺胸中都是山香雲氣,酒氣不知道跑到何方,才知道喝酒原有這樣的境界。

有時候抽象的事物也可以讓我們感知,有時候實體的事物也能轉眼化為無形,歲月當是明證,我們活的時候真正感覺到自己是存在的,歲月的腳步一走過,轉眼便如雲煙無形。但是,這些消逝於無形的往事,卻可以拿來下酒,酒後便會浮現出來。

喝酒是有哲學的,準備許多下酒菜,喝得杯盤狼藉是下乘的喝法;幾粒花生米和一盤豆腐乾,和三五好友天南地北是中乘的喝法;一個人獨斟自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是上乘的喝法。

關於上乘的喝法,春天的時候可以面對滿園怒放的杜鵑細飲五加皮;夏天的時候,在滿樹狂花中痛飲啤酒;秋日薄暮,用菊花煮竹葉青,人與海棠俱醉;冬寒時節則面對籬笆間的忍冬花,用蠟梅溫一壺大麴。這種種,就到了無物不可下酒的境界。

當然,詩詞也可以下酒。

俞文豹在《歷代詩餘引吹劍錄》談到一個故事,提到蘇東坡有一次在玉堂日,有一幕士善歌,東坡因問曰:“我詞何如柳七(即柳永)?”幕士對曰:“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棹板,唱‘大江東去’。”東坡為之絕倒。

這個故事也能引用到飲酒上來,喝淡酒的時候,宜讀李清照;喝甜酒時,宜讀柳永;喝烈酒則大歌東坡詞。其他如辛棄疾,應飲高粱小口;讀放翁,應大口喝大麴;讀李後主,要用馬祖老酒煮薑汁到出怨苦味時最好;至於陶淵明、李太白則濃淡皆宜,狂飲細品皆可。

喝純酒自然有真味,但酒中別摻物事也自有情趣。范成大在《駿鸞錄》裡提到:“番禺人作心字香,用素茉莉未開者,著淨器,薄劈沉香,層層相間封,日一易,不待花蔫,花過香成。”我想,應做茉莉心香的法門也是摻酒的法門,有時不必直摻,斯能有純酒的真味,也有純酒所無的餘香。我有一位朋友善做葡萄酒,釀酒時以秋天桂花圍塞,酒成之際,桂香嫋嫋,直似天品。

我們讀唐宋詩詞,乃知飲酒不是容易的事,遙想李白當年斗酒詩百篇,氣勢如奔雷,作詩則如長鯨吸百川,可以知道這年頭飲酒的人實在沒有氣魄。現代人飲酒講格調,不講詩酒。袁枚在《隨園詩話》裡提過楊誠齋的話:“從來天分低拙之人,好談格調,而不解風趣。何也?格調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風趣專寫性靈,非天才不辦。”在秦樓酒館飲酒作樂,這是格調,能把去年的月光溫到今年才下酒,這是風趣,也是性靈,其中是有幾分天分的。

《維摩經》裡有一段天女散花的記載,正是菩薩為總經弟子講經的時候,天女出現了,在菩薩與弟子之間遍灑鮮花,散佈在菩薩身上的花全落在地上,散佈在弟子身上的花卻像粘黏那樣粘在他們身上,弟子們不好意思,用神力想使它掉落也不掉落。仙女說:“觀諸菩薩花不著者,已斷一切分別想故。譬如,人畏時,非人得其便。如是弟子畏生死故,色、聲、香、味,觸得其便也。已離畏者,一切五欲皆無能為也。結習未盡,花著身耳。結習盡者,花不著也。”

這也是非關格調,而是性靈。佛家雖然講究酒、色、財、氣四大皆空,我卻覺得,喝酒到處幾可達佛家境界,試問,若能忍把浮名,換作淺酌低唱,即使天女來散花也不能著身,榮辱皆忘,前塵往事化成一縷輕煙,盡成因果,不正是佛家所謂苦修深修的境界嗎?

賈平凹:陶俑

秦兵馬俑出土以後,我在京城不止一次見到有人指著在京工作的陝籍鄉黨說:瞧,你長得和兵馬湘一模一樣!話說得也對,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人在相貌上的衍變是極其緩慢的。我是陝西人,又一直生活在陝西,我知道陝西在西北,地高風寒,人又多食麵食,長得腰粗膀圓,臉寬而肉厚,但眼前過來過去的面孔,熟視無睹了,倒也弄不清陝西人長得還有什麼特點。史書上說,陝西人“哆剛多蠢”,剛到什麼樣,又蠢到什麼樣,這可能是對陝西的男人而言,而現今陝西是公認的國內幾個產美女的地方之一,朝朝代代裡陝西人都是些什麼形狀呢,先人沒有照片可查,我只有到博物館去看陶俑。

最早的陶俑僅僅是一個人頭,像是一件器皿的蓋子,它兩眼望空,嘴巴微張。這是史前的陝西人。陝人至今沒有小眼睛,恐怕就緣於此,嘴巴微張是他們發明了陶壎,發動起了沉沉的士聲。微張是多麼好,它宣告人類已經認識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它什麼都知道了,卻不誇誇其談。陝西人鄙夷花言巧語,如今了,還聽不得南方“鳥”語,罵北京人的“京油子”,罵天津人的“衛嘴子”。

到了秦,就是兵馬俑了。兵馬俑的威武壯觀已婦孺皆曉,馬俑的高大與真馬不差上下,這些兵俑一定也是以當時人的高度而塑的,那麼,陝西的先人是多麼高大!但兵俑幾乎都腰長腿短,這令我難堪,卻想想,或許這樣更宜於作戰。古書上說“狼虎之秦”,虎的腿就是矮的,若長一雙鷺鷥腿,那便去做舞伎了。陝西人的好武真是有傳統,而善武者沉默又是陝西人善武的一大特點。兵俑的面部表情都平和,甚至近於木訥,這多半是古書上講的愚,但忍無可忍了,六國如何被掃平,陝西人的爆發力即所說的剛,就可想而知了。

秦時的男人如此,女人呢,跪坐的俑使我們看到高髻後挽,面目清秀,雙手放膝,沉著安靜,這些確初出土時被認作女俑,但隨著大量出土了的同類型的俑,且一人一馬同穴而葬,又唇有鬍鬚,方知這也是男俑,身份是在陰間為皇室養馬的“圍人”。哦,做馬伕的男人能如此清秀,便可知做女人的容貌姣好了。女人沒有被塑成俑,是秦男人瞧不起女人還是秦男人不願女人做這類艱苦工作,不可得知。如今南方女人不願嫁陝西男人,嫌不會做飯,洗衣,裁縫和哄孩子,而陝西男人又臭罵南方男人竟讓女人去赤腳插秧,田埂挑糞,誰是誰非誰說得清?

漢代的俑就多了,抱盾俑,扁身俑,兵馬俑。俑多的年代是文明的年代,因為被殉葬的活人少了。抱盾俑和扁身俑都是極其瘦的,或坐或立,姿容恬靜,儀態端莊,服飾淡雅,面目秀麗,有一種含蓄內向的陰柔之美。中國歷史上最強盛的為漢唐,而漢初卻是休養生息的歲月,一切都要平平靜靜過日子了,那時的先人是講究實際的,儉樸的,不事虛張而奮鬥的。陝西人力量要爆發時,那是圖窮匕首現的,而蓄力的時候,則是長距離的較勁。漢時民間雕刻有“漢八刀”之說,簡約是出名的,茂陵的石雕就是一例,而今,陝西人的大氣,不僅表現在建築、服飾、飲食。工藝上,接人待物言談舉止莫不如此。猶猶豫豫,瞻前顧後,不是陝西人性格,婆婆媽媽,雞零狗碎,為陝西人所不為。他不如你的時候,你怎麼說他,他也不吭,你以為他是潑地的水提不起來了,那你就錯了,他入水瞄著的是出水。

漢兵馬俑出土最多,僅從咸陽楊家灣的一座墓裡就挖出三千人馬。這些兵馬俑的規模和體型比秦兵馬俑小,可騎兵所佔的比例竟達百分之四十。漢時的陝西人是善騎的。可惜的是現在馬幾乎絕跡,陝西人自然少了一份矯健和瀟灑。

陝西人並不是純漢種的,這從秦開始血統就亂了,至後年年歲歲的抵抗遊牧民族,但遊牧民族的血液和文化越發雜混了我們的先人。魏晉南北朝的陶俑多是武士,武士裡相當一部分是胡人。那些騎馬號角俑,舂米俑,甚至有著人面的鎮墓獸,細細看去,有高鼻深目者,有寬臉彪悍者,有眉清目秀者,也有飾“魋髻’的滇蜀人形象。史書上講過“五胡亂華”,實際上亂的是陝西。人種的改良,使陝西人體格健壯,易於容納,也不善工計,易於上當受騙。至今陝西人購衣,不大從上海一帶進貨,出門不願與南方人為伴。

正是有了南北朝的人種改良,隋至唐初,國家再次興盛,這就有了唐中期的繁榮,我們看到了我們先人的輝煌——

天王俑:且不管天王的形象多麼威武,僅天王腳下的小鬼也非等閒之輩,它沒有因被踩於腳下而沮喪,反而躍躍欲試竭力抗爭。這就想起當今陝西人,有那一類,與人抗爭,明明不是對手,被打得滿頭滿臉的血了卻還往前撲。

三綵女侍俑:面如滿月,腰際渾圓,腰以下逐漸變細,加上曳地長裙構成的大面積的豎線條,一點也不顯得胖或臃腫,倒更為曲線變化的優美體態。身體健壯,精神飽滿,以力量為美,這是那時的時尚。當今陝西女人,兩種現象並存,要麼冷靜,內向,文雅,要麼熱烈,外向,放恣,恐怕這正是漢與唐的遺風。

騎馬女俑:馬是斑馬,人是麗人,袒胸露臂,雍容高雅,風範猶如十八世紀歐洲的貴婦。

梳妝女坐俑:裙子高系,內穿短襦,外著半袖,三彩服飾絢麗,對鏡正貼花黃。

隨著大量的唐女俑出土,我們看到了女人的髮式多達一百四十餘種。唐崇尚的不僅是力量型,同時還是表現型。男人都在展示著自己的力量,女人都是展示著自己的美,這是多麼自信的時代!

陝西人習武健身的習慣可從一組狩獵騎馬俑看到,陝西人的幽默、詼諧可追尋到另一組說唱俑。從那眾多的崑崙俑,騎馬胡人俑,騎臥駝胡人俑,牽馬胡人俑,你就能感受到陝西人的開放、大度、樂於接受外來文化了。而一組塑造在駱駝背上的七位樂手和引吭高歌的女子,使我們明白了陝西的民歌戲曲紅遍全國的根本所在。

秦過去了,漢過去了,唐也過去了,國都東遷北移與陝西遠去,一個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日漸消亡,這成了陝西人最大的不幸。宋代的捧物女綺俑從安康的白家梁出土,她們文雅清瘦,穿著“背子”。還有“三搭頭”的男俑。宋代再也沒有豪華和自信了,而到了明朝,陶俑雖然一次可以出土三百餘件,儀仗和執事隊場面壯觀,但其精氣神已經殆失,看到了那一份順服與無奈。如果說,陝西人性格中某些缺陷,呆滯呀,死板呀,按部就班呀,也都是明清精神的侵蝕。

每每測覽了陝西曆史博物館的陶俑,陝西先人也一代一代走過,各個時期的審美時尚不同,意識形態多異,陝西人的形貌和秉性也在複復雜雜中呈現和完成。俑的發生、發展至衰落,是陝西人的幸與不幸,也是兩千多年的中國歷史的幸與不幸。陝西作為中國歷史的縮影,陝西人也最能代表中國人。十九世紀之末,中國實行改革開放政策,地處西北的陝西是比沿海一帶落後了許多,經濟的落後導致了外地人對陝西人的歧視,我們實在是需要清點我們的來龍去脈,我們有什麼,我們缺什麼,經濟的發展文化的進步,最根本的並不是地理環境而是人的呀,陝西的先人是龍種,龍種的後代絕不會就是跳蚤。當許許多多的外地朋友來到陝西,我最於樂意的是領他們去參觀秦兵馬俑,去參觀漢茂陵石刻,去參觀唐壁畫,我說:“中國的歷史上秦漢唐為什麼強盛,那是因為建都在陝西,陝西人在支撐啊,宋元明清國力衰退,那罪不在陝西人而陝西人卻受其害呀。”外地朋友說我言之有理,卻不滿我說話時那一份紅脖子漲臉:瞧你這尊容,倒又是個活秦兵馬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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