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三十年後,一個人去台北聽一場叫「回聲」的演唱會

三毛、齊豫、潘越雲。

三十年後,我為了聽三個女人的這場叫《回聲》的演唱會,安排了一趟一個人的旅行:一個人從廣州飛到臺北,一個人住進離小巨蛋不遠的房間,一個人在夏天的黃昏來到現場,安心地把自己交給燈光和墨藍色的四面臺。

現場|三十年後,一個人去臺北聽一場叫“回聲”的演唱會

▲2018年6月9日,臺北小巨蛋,《回聲》演唱會。三毛·齊豫·潘越雲,三個女人的壯闊人生。舞臺邊,是一組關鍵詞:問、回聲、每個人心裡、不醒的夢。

遠遠地,滿滿的,身邊是溫暖的陌生人,我們一起,安靜地等待,安靜地看,安靜地聽。偶爾忍不住,在字幕出來前,提前報出歌名。然後,有節制地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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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到現場看《回聲》的,有主持人張小燕,有曾經借衣服給“新人”潘越雲穿的張艾嘉,有周蕙、有蘇打綠的吳青峰。三毛的不少家人也來了。

不需要任何陪伴。這個夜晚,容不下講解和註釋。

面對饕餮盛宴,安靜是最大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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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票開售那天,是廣州難得的隆冬,很冷。我在高鐵站送行,人山人海的春運大廳裡,我用手機,很驚險地搶到了《回聲》的門票,熱血沸騰。十分鐘後,訂好機票——半年後的6月,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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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是《回聲》裡的一首歌,出自李宗盛,“我不怕,等待你始終不說的答案,但是行裝理了,箱子扣了,要走了要走了要走了”。我在無數KTV裡找過,從來沒有找到。

等待《回聲》的半年裡,我沒有動力,一一探問身邊的朋友:要不要,理好行裝扣好箱子,一起飛去看?

“《回聲》是什麼?”“是不是‘那個三毛’?”“真的要‘飛’去看一場演唱會?”

而我,大概會拉黑這樣問我的朋友吧。

它不是這樣的一場聲音聚會啊。

有的演唱會,需要熱鬧簇擁。有的演唱會,用來證明到此一遊。有的,用來合唱練聲,或者起舞練臀。有的是跟往事幹杯,有的是為了跟上新人類。

這場《回聲》,不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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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的《回聲》,我的回聲

《回聲》當然是一場上了年紀的演唱會,所以,我曾經篤定地以為,它會是“厚重的喚醒”、“悲情的緬懷”,會濃稠得難以流動——十來首歌,如何撐起整個夜晚?我身邊,會不會滿是哭得稀里嘩啦的文藝中年?我沒把握。

只是固執地相信:我會去。

《回聲》是1985年的專輯。我不記得我聽了它多少年。我當然不是一個文青,甚至對於三毛,也從來沒有太痴迷。但這張《回聲》,我聽了一年又一年,聽到封套捲了邊,聽到每個字、每段間奏都爛熟於心,只是兩個原因:

1. 它真的好聽。

2. 人的一生,原來可以這樣留下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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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豫,三毛,潘越雲。“回聲”,不止是三毛英文名字“Echo”的翻譯,更是一個人在一生一世之中,所能得到的最親切的聲音。

《回聲》演唱會的副標題,是“三個女人的壯闊一生”,其實並不準確,三毛、齊豫、潘越雲之外,還有一個女人,王新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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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新蓮,三毛稱她為蓮蓮,早期臺灣知名的民謠歌手,名曲包括《往天涯的盡頭單飛》,八十年代中期在滾石充當製作人,製作過三張臺灣民謠史上具有重要意義的唱片,張艾嘉的《你愛我吧》、娃娃的《大雨》以及這張《回聲》,也充當過張雨生一張唱片的部分製作工作,後嫁到舊金山。

1985年春天,作家三毛,把一疊歌詞手稿交給滾石老闆段鍾潭,想讓滾石歌手們譜曲、演唱。段鍾潭把手稿交給了三毛的兩位書迷:齊豫和王新蓮。齊豫發問:“三毛來了,怎麼可能沒有撒哈拉、荷西、愛情故事和她自己的童年?”

一句話打動三毛。她拿回手稿,剖開自己的內心,寫下成長的故事。那些童年的傷痛、青春的悸動、決然的離開、流浪的心跡,卸不下的悲痛,她都寫進了詩句裡。

慢慢的,有了《七點鐘》、《謎》和《遠方》,有了《沙漠》、《今世》,再後來,有了《孀》。壓軸的,是20歲的黃韻玲編寫的《夢田》,“每個人心裡一個 一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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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加上王新蓮,為了《回聲》,度過了很多親密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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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毛家裡,我倆分坐在餐桌兩邊,桌子是木條釘成的。

她的家四壁都刻意地圍上了木板。這木板多半是她在工廠區拾來的大包裝箱板。

她笑說:為了像木屋,釘了板,傢俱面積少了一個框。

插樹枝的銅壺那邊,牆後掛著她和荷西的結婚簽字照;放得好大,比那幅牆小不了多少。”

——朱天文寫三毛

起初,《回聲》設定的是二男二女的演唱組合,但越和三毛接近、越瞭解她的故事,王新蓮和齊豫越覺得,這個故事太女性、太強烈。她們決定,只留下“女性”在這張專輯裡的地位。

七個月後,四個女人的《回聲》出來了。這張讓耳朵傾倒的音樂合集,有詩一樣的詞,大師級的曲,極具張力的製作。

《回聲》是三毛的音樂傳記。它背後的四個女人,個個都有獨特的風格、傑出的成就,個個都有一顆純真質樸的心。它是臺灣流行樂壇第一張遠赴日本壓片、發行CD版本的專輯。幾十年過去,《回聲》始終是臺灣流行樂的最佳專輯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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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聲》專輯。出版時間:1985年11月19日

製作人:齊豫 王新蓮 / 出版公司:滾石

演唱:齊豫 潘越雲 / 作詞:三毛

編曲/作曲:李泰祥 陳揚 陳志遠 李宗盛 翁孝良

齊豫和潘越雲,一個婉轉悠揚,一個痴纏低徊,這樣的合作空前絕後。還有一個空前絕後:三毛親自進到錄音室,錄了好幾段旁白。其中一段,她說:

“在那時候開始,我發覺,

我一點一點,

脫去束縛我生命、一切不需要的東西。

在那個時候,海角天涯,

只要我心裡想到,我就可以去。

我的自由,終於在這個時候,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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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聲》發行的那年,齊豫和潘越雲一樣,都是28歲。

那一年,臺大人類學學士、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人類學碩士齊豫,已經成名十年。十年前,她以Joan Baez的一首《Diamonds & Rust》,獲得第二屆金韻獎冠軍、第一屆民謠風冠軍。九年前,她演唱了《橄欖樹》,從此這首歌就打上了“齊豫專屬”的烙印。

潘越雲,1980年簽約滾石,兩年後用一首《天天天藍》奠定地位,她的代表作還包括被無數人演唱過的《野百合也有春天》。

所以,33年後的今天,《回聲》再一次原音重現——哪怕想一想,這都是個讓人淚下的念頭呵!聽歌的人,度過了半生。臺上的齊豫和阿潘,已經年過六旬。

普通人眼裡年過六旬的女人已經風燭殘年,但齊豫和阿潘依然美如女神,把壯闊的《回聲》捧出來時,仍然驚到了全場。從晚上七點多,一直唱到接近夜裡十一點。毫無疲態,清亮婉轉,甚至比《回聲》專輯裡還要漂亮。

她們走過三毛的一生,細細密密,腳步輕快,邊走邊唱。“前世的鄉愁,鋪展在眼前”,她們不徐不疾,將這個夜晚就這麼鋪展開來,灑滿叮叮噹噹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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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聲,只是一個起點

那晚,齊豫和阿潘第一次同臺,就把回憶織進了笑談裡——

潘越雲:“齊豫,你又去買新的布了,你的身上又多了一塊布。你家裡有很多很多的布,還給了我一塊。”

齊豫:“對啊,我都把床單當窗簾。”

潘越雲:“又省錢又好看。”

齊豫:“你的也是一塊布……只是我的布,穿完衣服後,還是一塊布。”

全場都笑了。大家都明白,笑話背後是三毛的這句話:“在臺灣,只有三個女人適合穿波西米亞風格的大花裙:三毛、潘越雲和齊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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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輩子都愛穿布的兩個女人,在臺上,互相笑話對方身上的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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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吃一顆糖,然後告訴自己:今天的日子,果然又是甜的。”

——三毛《快樂》

哪裡用得著苦大仇深地緬與懷,就這樣好了,說說窗簾布和花裙,說說當年三毛家的聚會,說說她的那些民俗風寶貝。

向來在臺上寡言的齊豫,甚至在唱第二首歌《七點鐘》時,笑著講起了自己和“三毛姐姐”的故事:

“三毛姐姐,有這個勇氣,拿起筆、走過操場,在暗戀的學長的手上,寫下自己的電話號碼。我覺得我不可能做到這樣的事情。我的初戀……好像沒有哦,我有暗戀。當年的暗戀到現在還是暗戀,就是因為我沒有三毛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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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上臺下,有不少笑聲。說起勇猛的初戀、錯過的暗戀,說的人和聽的人笑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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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的大鐘,時間定格在《七點鐘》。《回聲》演唱會,就從這個時間起步,一直唱到忘掉了時間。

新與舊水乳交融,鄉愁,變成了一鍋米粥,醇,香,暖心暖胃。

齊豫和潘越雲,在聲音裡,還請來了李泰祥、李壽全、羅大佑、陳志遠,以及陳淑樺和鳳飛飛。她們是不怕的——這個夜晚,不是為觀眾而唱,它屬於她們自己、屬於三毛,更屬於和有三毛特質的音樂人。

什麼特質?齊豫說:

“三毛姐姐,是夢想和愛的代名詞。

但是,單純有夢想,有愛,不足以成為三毛,更重要的特質,是勇敢。”

所以臺上的齊豫,勇敢地唱了幾首“大歌”,有的堪稱生僻:《風》(出自《天使之詩》專輯),《菊嘆》(出自《你是我所有的回憶》專輯),《Angel》(出自《Over the Cloud》專輯)。

甚至,驚心動魄的《今世》:

“同一條手帕,擦你的血拭我的淚,

要這樣跟你血淚交融,一如萬年前的初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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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世》是一首6分多鐘的歌,血肉模糊、撕心裂肺。齊豫竟然敢在現場唱出來,而全場的聽歌者,竟然也能夠接得住。

這般炙熱濃烈,博大壯闊!又是這般含蓄深沉、從容不迫!

歌聲和笑語背後,是很深的懂得,懂得三毛教會她們、教會我們的事:做自己,朝前走,莫停留。

一如我和小巨蛋的上萬陌生人一樣,不問理由,從四面八方,為這場歲月的回聲,聚攏而來。哪裡用得著流淚!聽完、看完,我們只用回去,回到平常的日子裡。這個夜晚,是我們的印記,我們真的只用《說給自己聽》。

一如《回聲》裡有著壯闊人生的三個女人。寫歌的三毛,離開人間已經27年。她的故事,始終在滾滾紅塵裡飄蕩;她的詩句,至今還在溫暖春雨不眠隔夜的你我。唱歌的齊豫和阿潘,已過花甲之年,一個告別了兩段婚姻,一個歷經劫難始終“孤單”。

可,有什麼關係?她們不是還和33年前一樣,和著節拍,“種桃種李種春風”?不是還和從前一樣,“開盡梨花春又來”?她們依然穿著心愛的布,唱著心愛的歌,面對老友,細說當年。故事不用再講,夢還在遠方。

齊豫和阿潘唱起《橄欖樹+在那遙遠的地方》時,連燈光都醉了——阿潘第一次,以齊豫的Key,唱起“為了夢中的橄欖樹”。齊豫用天籟接住,“她那活潑動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兩位好姑娘,顯然,比錄《回聲》的那一年,更加快樂和灑脫。

壯闊人生,真的不是“雨季不再來”,而是在傾盆大雨之後,“拋下未乾的被褥,睡芳香的稻草床,陽光為我們烤金色的餅”,上路吧,帶著歌,走上只有自己知道的那條日光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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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願,醒來已不在這個世界。去了去了,不戴一支髮夾。明天的星星,是不是掛在這一邊”。

——《說給自己聽》

《說給自己聽》,是《回聲》專輯11首歌裡,沒有在那天現場唱出的兩首歌之一。

寫到這裡,我忽然明白了,為什麼那晚沒有《說給自己聽》。這麼適合二人和聲、高低盤旋的歌,這麼適合讓全場齊聲吟唱的歌,有意地、完全繞開,這根本就是一個調皮的彩蛋呀。

因為,這個夜晚,三毛根本就在現場、就在臺上啊。她不需要“回來”,不需要齊豫和阿潘“說給”她聽。

她就那個樣子,穿著花裙戴著髮夾,閒閒地坐在黑暗中某個看不見的地方,俏皮,狡黠,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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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深夜十一點,排著隊,從小巨蛋裡出來,我和一個朋友在門口見了面——她和閨蜜,也為《回聲》而來。她來自香港,閨蜜來自上海。她們那晚在現場的鄰座,由成都飛來。

意猶未盡的我們,走了五百米,去唱K。從《歡顏》唱到《夢田》,從《走在雨中》唱到《九月的高跟鞋》。

我們用回聲,給這場《回聲》作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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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場時,小巨蛋門口,我見到這群女人。聽完《回聲》的她們,很幸福。我飛快地路過她們,拍下這張。

安可時,齊豫和阿潘攜手唱完,舞臺燈滅,我身邊的一位臺灣中年女人,突然轉頭,對我說:“一個月,最起碼一個月,我都消化不完這一個夜晚。”

那麼,就唱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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