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上的邪教

一般認為,邪教依託宗教產生,是宗教的寄生蟲,這麼說當然有道理,但是在中國就不一定完全正確,因為中國的邪教發生早於宗教,黃巾是依託道教的,但黃巾作亂時道教還沒有產生。所以,所謂邪教,核心詞是邪,不是教,對邪教來說,有宗教可以利用固然好,沒有現成的宗教,它也會製造一個虛假的宗教,所以,宗教不是邪教發生的根據。中國邪教特別熱衷於染指國家政權,教主特別急於當皇帝,不管規模大小,不計人財物的多寡,只要創立一宗邪教,教主的野心就急劇膨脹,發動針對國家政權的武裝暴力活動,這就是邪教暴亂。這樣的邪教暴亂在中國歷史上頻發發生,這種情形在其他國家和地區很少見。

最早的邪教動亂髮生在東漢,發動者是鉅鹿人張角三兄弟。張角創立一個邪教組織,叫“太平道”,用練氣功內丹的方式召集信徒,創建了覆蓋全國的龐大的邪教組織。這個組織完全聽命於教主張角,約定在某年月日全國同時並起,攻入長安,擁立張角當皇帝,叫做“蒼天已死,黃天當立”。張角擁有三十六方,每“方”有徒眾六千到一萬人,都是經過訓練的武裝戰鬥人員,叫“黃巾軍”。據此可知,黃巾軍的總數可能達到二三十萬人,超過漢帝國的常備軍兵員數量。如果不出意外,太平道奪取國家政權是很有把握的,因為實際掌握國家最高權力的宮內大太監已經被髮展成邪教徒,他們準備在黃巾軍進攻皇城時打開城門接應,首都的陷落只是時間問題。帝國多次組織清剿,雖然黃巾暴亂平定了,但帝國的元氣大傷,中國進入軍閥混戰和三國分立時代。這次邪教暴亂的教訓極為深刻,邪教一出場,就有驚豔的效果,封建帝王幾百年構築的大廈,幾個目不識丁的地痞流氓就輕而易舉地傾覆了,事變太突然,漢帝國的領導者還來不及清剿邪教軍的經驗教訓,黃天固然沒立起來,蒼天卻死了。所以,中國曆代朝廷對邪教造反都特別下心思,捨得花力氣。

第二波邪教暴亂髮生在南北朝時期。北朝拓跋魏的一個沙門“法慶”,自稱是以“彌勒佛”下界,創立“大乘教”。大乘教的基本教義就是要信教者殺人,定期對信徒實行績效考核,根據殺人多少,確定他在教內的地位。法慶以彌勒佛的身份說,信徒在教內的地位時刻在變動,但總的趨勢是上升,加入大乘教就得殺人,殺人就自動升級。信教者的最終歸宿的是成為佛或菩薩。佛高於菩薩,而佛與菩薩也分階級,一級為“一住”。“殺一人為一住菩薩,殺十人為十住菩薩”。“殺人積功”這套辦法被歷代邪教採用,一直到邪教全能神仍然奉行殺人積功的原則。信徒們希望能夠在未來的極樂世界佔據有利位置,就紛紛殺紅了眼,成為殺人不眨眼的暴徒。這裡需要特別指出,邪教殺人不限於對象目標。以法慶的大乘教為例,他們鼓吹的“殺一人”和“殺十人”並沒有特定的指向,只要殺人,不管他殺的是什麼人,老人、婦女還是小孩,教內教友或是官兵百姓,殺人就都積功,都升級。這也給邪教發動叛亂創造了有利條件。信徒特別在意自己在組織中的地位,一位全能神信徒在組織中的地位沒有晉升,遷怒於自己的孩子,那小孩剛出生不久,就被自己的所謂母親害死了。邪教徒們為了積功,就殺老弱婦女充數,自己的親人是首選,因為殺這些人容易些,遭遇的抵抗小。他們這麼幹,更增加了社會秩序崩潰的危險性,形成宗教恐怖主義。

這兩波以後,中國的邪教作亂就更頻繁了。東晉後期孫恩的“五斗米道”,以信道得長生引誘人入教,大批民眾被孫恩誘惑,入教成為邪教軍,跟黃巾軍一樣也達到幾十萬人。孫恩自稱“徵東將軍”,設立各種高大上的官職,尚書、太尉、廷尉、都尉等等,宣佈跟隨他的信徒都能得到長生。“長生”的誘惑力太大,於是百姓蜂擁而起追隨孫恩。孫恩趁東晉政權不穩、民心騷動之際,率眾從海島進攻會稽,殺會稽內史王凝之。浙江省大部分淪陷到邪教軍手中,還有信徒潛伏在首都,隨時接應孫恩的作亂軍隊。朝廷派重兵討伐孫恩,孫恩決定撤退,這時發生的事情叫人毛骨悚然,可以看到邪教對人們的傷害之深。“其婦女有嬰累不能去者,囊簏盛嬰兒投於水,而告之曰:‘賀汝先登仙堂,我尋後就汝’”如果不是參加了邪教,哪個會這麼喪心病狂!孫恩率男女二十餘萬口退入海島。不久孫恩捲土重來,攻破廣陵,一度逼近首都建康,政府加強沿海防務,邪教軍給養困難,加以疫病流行,死者大半,孫恩投海自殺。信徒認為他在水裡成了仙,是“水仙”,一百多人跟著他投水,追隨他成水仙。

隋朝邪教曾經發動一次未遂的奪宮事件。

幾個穿白色衣服的僧人,要進入皇宮行刺,殺死皇帝,自己稱帝。這幾個假僧人被盤查發現,就地正法,但這種簡單直接的奪權方式卻被複制。一千年後,清朝嘉慶年間,八卦教林清指揮二百人人攻打紫禁城。林清也有太監做內應,做內應的太監隊伍頭目得到許諾,事成之後,他可以作太監總管,就像後來李蓮英那樣的地位。東西兩個華門同時行動,可是東華門的一夥人因為與運煤車爭道發生衝突,裝在菜筐裡的武器掉出來,大部分被擒。西華門孤軍奮戰,被全數殲滅。這件事給歷史留下的教訓有兩點,第一,邪教的力量無法估量,可能在主流社會毫無覺察的時候,已經膨脹到驚人的程度;第二,邪教作亂與它的力量大小無關,它在任何情況下對社會都採取主動進攻的態勢。兩者合起來,就是,邪教一定會發動反社會的暴力活動,不管它有沒有這個能力。

宋代的邪教動亂以方臘影響最大。史書記載:“方臘生而數有妖異。一日臨溪顧影,自見其冠服如王者,由此自負,遂託左道以惑眾。縣境梓桐、幫源諸洞,皆落山谷幽險處,民物繁夥,商賈輻輳。會花石綱之擾,遂因民不忍,陰取貧乏遊手之徒,賑恤結納之。眾心既歸,乃椎牛釃酒,召惡少之尤者百餘人會飲。”方臘造反的基本群眾是潑皮無賴之中最潑皮最無賴的一夥人。方臘要以邪教造反,同鄉方有常派兒子上官府舉報,方臘大怒,殺方有常一家42口,還將方有常祖墓挖掘毀屍,將穴內骨殖掘起,扔到糞池中浸泡一日一夜,再撈出來用白炭火將骨殖燒化,再把骨灰裝進竹筒,上山拋灑,讓它不留一點痕跡。史書說方臘“無德無功,大逆犯上,遂矢彝倫”。大逆犯上,指邪教造反。遂矢彝倫,指方臘殺族人,挖掘同族陵墓。總之,邪教一旦成邪,什麼壞事都做得出來。方臘造反後,劫掠民女,收繳她們的衣服,藏在山中,晝夜凌辱。有些婦女逃出山洞,羞於回家,在山林中上吊自殺。史書說方臘被剿滅後,官軍發現山中樹上吊著數不清的裸體女屍。方臘是邪教中也少見的惡魔,這叫惡魔之尤。

明代以後,邪教活動大爆發,邪教暴動更趨於頻繁。明清兩代邪教的主體思想是無生老母和彌勒佛,有的邪教分別信奉,有的邪教兩個都信奉,把佛和道聚攏在一起,影響最大的是龍華會。龍華會的“寶卷”說:“老母在靈山八寶碧雲宮中,分下九十六億靈光,化生世界九十六億人,是老母的九十六億皇胎兒女。不料兒女們貪戀酒色財氣不肯回頭,沉落苦海。為孃的(無生老母)心急如焚,差下太上老君,化生三皇治世,初立青陽大會,度回二億元靈歸西,這是龍華初會。又待數千餘年,又差釋迦文佛化生猶太國中,轉生皇太子,拜燃燈成其大道,初立紅陽大道坐朝問道,後至印度國大開普度,度回二億靈根,同登極樂。這是龍華第二會。今到三期末刼,祖母差下真武老祖,號為天真古佛,到中原化生貧寒之家,替彌勒治世,召開白陽大會,將九十二億皇胎兒女全部度脫迴天堂。此後老母不再派人來拯救世人,這是最後的機會。聽來誰不是很耳熟?原來邪教都會這麼說,我這個教是最後的機會,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快來加入我的組織吧,快來練我的功吧,直到李洪志的“最後一著”,仍然在玩這個噱頭。太上老君和釋迦牟尼佛功夫差,效率慢,兩世道與佛總共才度脫四億人,地上還有九十二億人在苦海中掙扎。但是不要緊,彌勒佛來了,至於誰是彌勒佛,這是很簡單的事情了:誰說這話,誰就是彌勒佛。所以自北魏以來,有幾百個彌勒佛出生在中國,紛紛加入度脫“九十二億皇胎兒女”的行列。那麼多的彌勒佛來過,為什麼皇胎兒女還在這混亂的世界上煎熬著,到今天也還是九十二億?可見那些“佛”都是假的,但是最後一個彌勒就是“我”,我肯定是真的。

除了彌勒信仰和無生老母信仰,還有民間巫術發育成的邪教,如聞香教和圓頓教。明末王森在灤州創立聞香教,幾年間信徒遍佈中國北方各省。教主王森編造說,他曾救一個狐狸,“妖狐感恩,斷尾相贈”,咬下自己的一段尾巴送給王森作報償。狐狸尾巴有啥好處,原來狐尾有異香,王森根據狐狸尾巴創造一宗邪教,叫做“聞香教”。王森在各省指派首領,為他收取供奉,王森及其家族很快成為當地豪強,王家深溝高壘,儼然地方王國。聞香教本以煉丹為主,斂財是為了更好地支持煉丹,那段狐尾就是丹藥的點睛之物,神奇無比。但後來王森又熱衷於政治,於是放棄煉丹,專門斂財。組織教民暴亂,被朝延定為邪教,嚴加緝捕。嘉慶十九年,聞香教的支派收元教教徒方榮升在安徽印製經卷,並大量印製匿名帖子,廣泛散發給各級官員及平民,鼓吹“三教應劫”、世界末日,朝延嚴令查禁,方榮升及為首35人被凌遲或斬決。朝延窮治方榮升案,捕獲王氏族人為首傳教者,有7人被凌遲,其他斬監侯及流放為奴充軍者無數,聞香教邪教體系在大陸基本被摧毀。王森死後,三子王好賢繼承教權,王好賢繼承了教權,也繼承了教主的政治野心,他與山東徐鴻儒等教內傳頭籌劃起事,以奪取天下當皇帝。徐鴻儒等組織暴亂,暴亂被平定,王好賢攜帶妻妾兒子南逃。在揚州被捕,被押赴北京,凌遲處死。

圓頓教是聞香教的一支,創立者姓張,人稱“弓長老祖”。圓頓教它的特點就是宣揚“一步登天”。在清初已傳佈各地,成一大宗邪教,傳至西北的一支,在當地民間各宗教中勢力最強大也最活躍。教主王伏林早期借圓頓教誑騙錢財,並沒有表現出多少邪惡的跡象,入教者不聚集,只各自修煉,其教民也以正在“行善事”自居,時刻準備著白日飛昇,一步登天。乾隆四十三年,王伏林突然決定武裝暴動,教民及被裹脅者2000多人追隨。王伏林自稱有法力,宣稱其母及妹原是上天神仙,助他成功,他不怕刀槍,不懼水火,也是神出鬼沒神仙下凡,還會點物成金,入教者不愁吃穿,都能暴富。王伏林依仗人多勢眾,決定先攻河州,再攻蘭州。陝甘總督派軍圍剿,剛一接戰,叛軍即潰散,王伏林及母、妹均斃命於亂軍中,教徒及參戰者千餘人被殺。

嘉慶六年,寶雞、歧山一帶圓頓教民又以“悄悄會”的名義聚眾謀反,教主許諾事成後凡參與者皆可封為王公,或者當“飛天佛祖”,還是“一步登天”的老套路。官兵圍剿,斃、俘及自殺者2500餘人。嘉慶十年,教主石慈為了致富而傳教,入教者出錢一二千或數十文不等,並借傳經為名,行“滾丹”姦淫教內婦女。事發,石慈等一百餘人被判處斬首、流放等各種刑罰。此後,圓頓邪教一直活躍在地下。民國年間圓頓教組織地痞流氓,成為漢奸別動隊,還夥同一貫道等企圖推翻共產黨。近年來又仍然有圓頓教在活動,如許成江的圓頓法門。

圓頓教也鼓吹自己的教派是人間“最後一著”,也是除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它在陝甘一代多次作亂,影響巨大。圓頓教的影響不止於此,它在20世紀成功復活,道教的煉丹已被證明是虛妄,圓頓教接過道教的內丹術,借用佛教的名詞“圓頓”,以“一步登天”為誘餌,聚攏群眾,形成強大的邪教聲勢,這就是20世紀風行中國二十年的偽氣功。圓頓教的內丹,被後來的邪教主說成是氣功,但基本要領不變。圓頓教說內丹修煉有十個步驟,這跟氣功的修煉程序一致,效果一致,到第八步,幾乎就是凡人中的神仙,與白日飛昇只有一步之遙,這就能理解那些偽氣功的迷戀著為什麼要拼力維護氣功和他們的教主,眼看著就要白日飛昇,政府突然插一槓子,這算這麼一回事?也能理解為什麼教育轉化比較難。他們在圓頓教的迷幻狀態中得到從來沒有過的美妙感覺,實際這是他們的精神吸毒,這樣的吸毒,戒除比毒品戒除還困難。有些邪教痴迷者在本教瓦解後,仍然痴心不改,想方設法找到另一宗邪教繼續迷信痴信,就像吸毒者,海洛因沒了,就吸食鴉片或冰毒。從這個意義上上,馬克思說宗教是人民的鴉片煙,是很有道理的,至少在邪教痴迷者這裡,這個結論很堅實。

在中國創立領導邪教,婦女也不甘落後。陳碩真是唐中期一個巫女,她不甘寂寞,準備造反幹大事業。為了擴大影響,陳碩真自稱馬上要羽化登仙,還煞有介事地與自己的鄉鄰訣別。她準備隱居一段日子後再以“神仙”的面目出現。她的姻親章叔胤到處宣傳陳碩真已經成仙,從天界重回人間,現在法力無邊,變化莫測,能夠驅使鬼神。種種神蹟證明,章叔胤所言不虛。當然,這些神蹟都是陳碩真和她的同黨的裝神弄鬼。這番宣傳非常有效,陳碩真周圍很快就聚集起了一大批信徒。陳碩真和章叔胤兵分兩路,攻佔桐廬,睦州等縣城。陳碩真的兩千人馬就攻陷睦州首府及所屬諸縣,睦州各地的百姓群起響應,教軍很快發展到數萬人。陳碩真乘勝進攻安徽,攻打歙州,聲勢浩大,於是陳碩真自稱“文佳皇帝”,設置百官,嚴肅朝儀,儼然一代帝王。唐政府派大軍鎮壓,陳碩真等人被俘,處斬。陳碩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女皇帝,稱帝比武則天還早。儘管她的皇帝夢只作了一個月。當代邪教參與者或痴信者女性遠遠多於男性,從陳碩真事件可以看出若干端倪,在邪教組織中,女性的號召力有時候可能大於男性。

陳碩真之後,女子興妖造反的代有其人,王聰兒、唐賽兒、林黑兒,這些以妖術邪教舉事的女子,都是陳碩真的“直系後裔”。

明永樂年間,山東蒲臺的一個鄉下婦女唐賽兒,以算命打卦兼說媒為生,由於算卦比較靈驗,被人吹捧為明星,於是自稱“佛母”。佛母唐賽兒以當時流行的“白蓮教”為旗幟造反,轉戰山東,官軍不能制。唐賽兒當初未必想要造反,是自己的“神蹟”把她自己煽動得信心爆棚。她一個鄉下中年婦女,忽然成了神聖人物,要雨得雨要風得風,於是就相信自己確實不平凡,要幹一番大事業。在中國,最大的事業當然是造反推翻當今皇上,自己取而代之。經過徒眾的吹捧,還有自己的心理暗示,教主的野心膨脹,這裡往往有一些偶然的事件在發生作用,比如出現某種“神蹟”,昭示這位教主上應天命,下得民心,於是教主順應天命舉事作亂。有學者稱他們“痴愚型犯罪”,這個團伙中人自身互相欺騙,結果互相被欺騙,自己的力量被無限地誇大了。

清代的邪教教派眾多,活動最為頻繁。除了前邊說的林清八卦教紫禁城奪宮事件,還有在各地發生的所謂“武裝起義”。

中國的有神論宗教實際表現為泛神論。所謂“泛神”,就是以人為中心,舉凡所有的神靈都為我“工作”,我敬神是應當的,因為我需要神,神為我工作更是應當的,因為我需要神為我工作,如果神不為我工作,我自然不會拜它。這種實用主義的宗教觀,很容易為邪教利用,因為邪教的許諾厚重,對泛神主義者吸引力巨大。這些人逃揚歸墨,或者逃墨歸揚。揚子和墨子表面上截然對立,其實卻相通。宗教和邪教,勢不兩立,但就每個人來說,不論是宗教者,還是邪教徒,都有可能發生立場的根本轉換。(王清淮,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教授,現為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教授,著有《中國邪教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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