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也留天也留难割难舍朝阳沟,生倔犟死倔犟难描难绘杨兰春

前些天,我和一个外地的年轻同行网络聊天。我提起杨兰春,他说不知道,我又提《朝阳沟》,他还是不知道。这让我多少有些感到意外。幸好,他知道河南豫剧院三团。于是,我告诉他,杨兰春和豫剧三团的关系,犹如焦菊隐和北京人艺。小有不同的是,杨兰春为三团导演的戏,大多是他自己的剧本。年轻同行听了,连声“哦哦”,而且把尾音拖得很长。

这次聊天,给我触动很大。想当年,杨兰春在戏剧界是何等的人物,眨眼功夫,几乎就要被人遗忘了。我除了感慨岁月的无情,也更加觉得,确实应该有人来写写杨兰春了。

尽管如此,我依然觉得,来写他的不该是我。满打满算,我和杨兰春先生只见过一面——我说的是单独的、面对面的那种,仅仅只有一面。1987年,我中专即将毕业,利用课余时间,写了一部现代戏。我想请杨兰春给看看,很希望能得到他的认可,也渴望能得到他的指点。那时候,在河南戏剧界,剧本能让杨兰春认可,了不得;再能够得到他的指点,更了不得。很像是相声演员能够给马三立捧回哏一样,江湖地位、个人身价,都要见涨的。那时候,我知道杨兰春是省文联副主席,家就在文联大院。没找人介绍,也没打招呼,一路摸索着,打听着,我就闯进了他家。面对不速之客,杨先生瞪着眼睛愣了半天,问我是谁,想要干啥?我说,我是你的崇拜者,想请你看剧本。不等我掏出手稿,他已经开始摆手,说,我一不是剧团团长,二不是刊物主编,剧本好坏,我都无权决定排演,也无权决定出版、发表。你给我看有啥用呢?说完,他就要开门送客。我慌忙补充说,剧本演不演,我不在乎,主要是想得到您的指点。他听了这句话,情绪有些缓和,看看我,叹口气,苦笑着对我说:别看我又是写戏,又是排戏的,半辈子了,“戏”究是个啥东西,到现在我还没有弄清楚。自己都还没弄清楚的事儿,我哪里敢去指点你呀!

人也留天也留难割难舍朝阳沟,生倔犟死倔犟难描难绘杨兰春

就这样,我和杨兰春先生仅有的一次见面结束了,而且是极其不愉快地结束了。

好在我那时候年轻,没有为自己的失礼感到羞愧(压根儿不懂礼),也没有为遭到拒绝感觉尴尬(毕竟还年轻),只是觉得他那句话很滑稽:杨兰春不清楚“戏”是啥东西,谁信呢?很长时间,我总认为,他找的这句推托之词不高明。但随着年龄增大,创作的经历增多,我又觉得,他说的很可能是真心话。“戏”这东西,像个无底洞,初一见洞口,以为找到“戏”的真谛,当你进得门去,才知道它深不可测。越往里走越黑,越往里走心里越迷茫。人在洞中深处,难言洞中风景,这其实是一种境界。杨兰春不做详细解释,是他知道,我那时压根还没进洞,说也不懂。

多年以后,我把这次“拜访”经历,讲给三团一位老演员听。他最惊讶的是,杨兰春竟然没骂我!按常理,他该骂我个狗血喷头的。杨兰春的脾气不好,爱骂人。这也是出了名的。特别是在排练场,无论是谁,忘词了,唱错了,动作没做好,表演不到位。都难逃他一顿臭骂。而且,他是跺着脚骂。我问老演员,会觉得委屈么?他说不会。我又问,会有人反犟么?他反问谁敢?他说,在他们这一代演员的心目中,杨兰春是编剧,是导演,更是大哥。骂你,是为你好,为戏好。对于老演员这番话,我既认同也不认同。不管咋说,骂人总是不好。不过,杨兰春和这些演员之间能够口无禁忌,既说明了彼此的亲近,双方情分,也说明了演员们对杨兰春艺术权威的依赖和信任。也许,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才会有独树一帜的豫剧三团;才会有三团独特的演出风格;才会有高洁、马琳、魏云、王善朴、柳兰芳等一大批豫剧现代戏表演艺术家;才会有《朝阳沟》《李双双》《刘胡兰》《杏花营》《好队长》《朝阳沟内传》等等一系列豫剧现代戏经典剧目的诞生。

杨兰春是个“怪”老头,这在河南戏剧界,是众所周知的。有许多传说,至今还在流传。

人也留天也留难割难舍朝阳沟,生倔犟死倔犟难描难绘杨兰春

传说一:他得病得得“怪”。怪到令人瞠目结舌。有一年,杨兰春竟然被确诊患上了“子宫癌”。家人闻之,惊慌失措。领导听了,手忙脚乱。这个找关系,那个托熟人,到北京联系医院、医生,准备手术。人都抬上手术台了,主刀医生才发现,这个名叫“兰春”的,原来是个男人。男人没有子宫,手术自然也就免了。虚惊一场,一场虚惊。省级正规医院,怎么会闹出这样的乌龙,至今还没有人能说清楚。

传说二:他考学考得“怪”,怪到令人难以置信。1952年,杨兰春报考中央戏剧学院歌剧系。考官要他表演小品,他说不会;要他表演朗诵,他也说不会。考官笑着问,那你会啥?他从兜里掏出两块碗片,叮叮当当,现编现说,来了段快板儿。内容,就是眼前情景。看见啥说啥。就凭这一段快板儿,杨兰春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成为了由苏联专家主办的导演培训班的学生。在学习期间,杨兰春和田川、胡沙合作,把赵树理的小说《小二黑结婚》改编成歌剧。这部戏,至今仍然是中国歌剧舞剧院的保留剧目。杨兰春从小家穷,没上过几天学,他这现编现说的能耐咋来的?刚进导演培训班,他就会改编小说,他就能创作歌剧,这本事又是怎来的?或许,这就是天赋,这就是命中注定。

传说三:他写戏写得“怪”,怪到令人匪夷所思。杨兰春写戏,最先构思的,不是故事,不是情节,不是人物,而是唱词。但凡他在生活中遇到事情,有了感触,受到感动,他会先写一段唱词,来记录,来抒发,来表达。杨兰春习惯把这段唱词称作“核心唱段”。未来的剧情,紧紧围绕“核心唱段”展开,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构置故事,设想人物,铺排情节,填充细节。在这个阶段,杨兰春还会再写出二三段唱词,安排给设想好的人物,摆放到剧中合适的位置,这样一来,一部戏的架子就搭成了。《朝阳沟内传》创作过程,就是最典型例证。起因是,他在洛阳山区,邂逅一位下乡女知青,当年经历和银环相似,现在日子过得却很凄惨。女知青告诉杨兰春,当初她甘愿嫁到山里来,很大程度是受了《朝阳沟》的影响。杨兰春为此十分愧疚、自责,他用了一夜时间,写出一段唱词,来抒发他内心感受。这段唱词,就是《朝阳沟内传》“核心唱段”,戏里的故事、人物、情节,也都是由此生发,最终写成了整本大戏。1984年,杨兰春的《朝阳沟内传》获得了全国优秀剧本奖(“曹禺剧本奖”的前身),肯定了剧本的成功。对此,我曾经猜想:如此“怪”招儿,是杨兰春独创,还是他上有师承?其中诀窍和规律,杨兰春是否有过总结?除他之外,还有没人也是这样的创作习惯?统统的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杨兰春“怪”人“怪”招,驾轻就熟,屡试不爽。

他这一手儿,到底怎么来的,真该有人去研究研究。

人也留天也留难割难舍朝阳沟,生倔犟死倔犟难描难绘杨兰春

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有杨兰春这杆大旗引领,河南的现代戏创作,在全国很受关注。上世纪八十年代,全国的戏剧创作轰轰烈烈起来了,河南却蔫儿了。进入了所谓的“瓶颈”期,落后了人家一大圈。毛病出在哪里,大家想不明白。想来想去,有人就把矛头指向了杨兰春。说是杨兰春把河南的戏剧引到了“茄子地”。理由是,这许多年来,河南的编剧们,都在模仿杨兰春。语言风格模仿,舞台样式模仿,剧情设置模仿,人物塑造模仿,甚至连唱词韵辙都模仿。所以,才会有今天这样的被动局面。

叫我说,说这话亏良心。认真读读杨兰春的剧本,再认真琢磨琢磨他那些戏,你就会发现,杨兰春是用戏曲思维写戏,借用话剧手法排戏,要求演员塑造人物,从生活出发。要求演员的舞台动作,要找到生活依据。所以,杨兰春的现代戏,真实,生动,生活气息浓郁,风格接近话剧,但其内质,绝对还是纯粹的戏曲。很遗憾,模仿者们只看到了表皮,结果,只能走进死胡同。没办法,这就是天才和常人的差距。

2009年6月2日,杨兰春在郑州逝世。他的骨灰,一半埋在了河北武安老家,村里给他修了墓,建了一个“朝阳沟”文化园。另一半埋在了河南省登封市大冶乡曹村。“抗日战争”时期,杨兰春在这里打过仗,后来又成为他固定的生活体验基地。豫剧《朝阳沟》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据村里人说,剧中的人物原型是谁,他们一一都能对上号。现在的曹村,已经正式更名为“朝阳沟”。村里人说,老杨(村上人都这样称呼杨兰春)和曹村有感情,俺们也都早把他当作村里的一口人。老话讲“叶落归根”。把老杨的骨灰埋在俺“朝阳沟”,他这就算回家了。

2014年12月4日,我参加了河南省委宣传部、河南省文化厅组织的“重回朝阳沟”活动。第一次走进了曹村。在村子里转了几圈儿,似乎到处都能感受到杨兰春的存在。村里人在村头也建了一个“朝阳沟”文化园。文化园很大,杨兰春的墓地和汉白玉雕像,都在里面。我站在那座雕像下,端详了很久。雕像水平不高,但杨兰春那股子劲儿,还是传达出来了。他还是戴着眼镜,握着钢笔,又在写作。似乎剧本写作不顺,眉头上的皱纹又紧蹙成了一堆。

在后来召开的座谈会上,村里的干部介绍说,“朝阳沟”村里,还有一个业余剧团。剧团只演一个戏——《朝阳沟》。他解释说,《朝阳沟》是老杨在咱村写出来的,它写的又是咱村的事儿。天底下没有几个村子能摊上这样的待遇,会有这样的荣幸。咱得对得起老杨的这份情意啊!

人也留天也留难割难舍朝阳沟,生倔犟死倔犟难描难绘杨兰春

那天我确实有些激动。在座谈会交流感受环节,我做了如下发言:

听了“朝阳沟”村民介绍,看了朝阳沟文化园,我心里受到的震动比较大。这一晌,我一直都在想一个事情:我死了之后,会不会有一方水土接纳我?作为编剧,我死了之后有多少人还在说我的剧本?作为一个人,我死了之后还会有多少人念叨着?我觉得,杨兰春先生真正的是做到了根扎在泥土里,枝丫伸到了天上,最终叶落归根。这是一种互通的关系,泥土养育了这棵大树,大树用浓荫回报大地,最终这个大地又接纳了它!这就是一个艺术家和人民的关系。所以,我就在想我自己,我做到了哪一步?我能做到哪一步?我应该怎么做,我没想好,我继续想,我会把杨兰春老先生,作为我前边的一个旗帜。我跟着它走。我可能做不好,但是我一定会努力!

现在看,话有点煽情,但在当时,这确实是我真心话!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