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旧闻之富农金玉朝

故里旧闻之富农金玉朝

祖父的腿疾印证了故里一说。出烟囱,挖茅厕,以清明、大冬为宜。其他日子,需先生算出日子时辰,焚香祷告,方可动土。祖父27岁那年,违了禁忌,冲撞了神灵。即刻腿上起了疱疹,高烧不退,几日便溃烂开来。几十年,一直没有好过。好点,有蚕豆大洞眼,不好的时候,不便形容。直到他八十八岁离世。

多少事都说不清。

祖父被戴上富农的帽子,是说得清的。没有冲撞神灵。只两个原因:与张家营大老爷做过一季陪读,并接受了地主的馈赠——一张书桌;曾经家里有十五六亩地,还花了三十块大洋,从堂房兄弟那又买来两亩二分。工作组叶指导问:事不事实?祖父说,不假。叶指导微笑着递过来一张表格。祖父看都没看,沾了红泥,摁了。鲜红鲜红的手印。叶指导满意地说,你已经正式成为富农了,很好。

工作组为祖父订制了一顶富农帽子。一米多高,竹篾编织,花丝铰边,糊上报纸。有贫农提意见,报上有语录,有红色的“人民”字样,是不是便宜了富农。后改成白纸。此后,大集体干活,便多出一件事——每天提前半个小时收工,批斗富农金玉朝。

贫下中农代表老徐站在田埂上,扣子扣到下巴,威风凛凛的样子。一挥手,下面开会!所有的人都快活起来——可以憩工了。撂下担子,放下镰刀,扔了粪桶,叽叽呱呱地围过来。会是开不了的,因为老徐知道富农有罪,但说不上来。激烈处,自己扒开胸,放出怒火,一副苦大仇深。老徐自制了千钧棒,枥树,茶碗粗,留了骨棱,一头漆成红色,一头绿色。上刻“专打妖魔鬼怪”字样。若祖父头低得没有伏罪的模样,或帽子因风刮歪了,就用千钧棒捅屁股,捅腰,捅后脑勺。一边呵斥:富农分子,想对抗阶级斗争,看棒!老徐有点孙行者的意思,周围的人就鼓起掌。意犹未尽时,便会对跪在地上的祖父更加义愤填膺。命令小四他爸把祖父的脸画起来,像戏里的曹操,或像西游记里的魔怪……但往往效果不佳。

祖父的老表,叫“财人”,小祖父五岁,境遇与祖父无二。几天下来不堪其辱,找了根麻绳悬梁自尽,被家人救下。要祖父过去劝说。(白天受到管制,是不能去的)老表门口挂了白牌,被剃成“阴阳头”。祖父扑哧一笑。安慰道,好好活着。

故里旧闻之富农金玉朝

活着,就一定有快乐的事。

那年晚秋,地里遭遇稻飞虱,双季稻成片成片地枯。这是命根子,一刻也不能怠慢。祖父说,给我一担黄豆,上扬州去换药。

挑一百六十斤,走五十来里,对于祖父算不得难事。只是腿上有疾,不断往下渗血水,又奇痒难忍。还是让人担心。祖母给他洗净,敷了药面,用绷带包好,嘱他不能太快。鸡叫头遍,祖父挑上黄豆就出发了。

好天。启明星特别大,也亮。夜里行路,脚下虽没有深浅,心里是无限的自由与快乐。路便越走越宽。老官桥、秦栏、大仪,一路逶迤。到甘泉山,眼前便是扬州了。

祖父找到粮行,兑了黄豆,买好药,小心折起票据。祖父感慨,扬州城真得好美。富农也是人,可以好好活一回。

眼前的扬州,虽说深秋,没有琼花与芍药装点,仍像盛装少女,有无穷魅力。祖父撒开步子,逛了大武成巷、湾子街、得胜桥。又转到彩衣街,尝了梅花糕、黄桥小烧饼。快晌午了,向南,去御码头冶春园,择了上座,要了一碗烫干丝,一杯绿杨春,两个裴翠烧麦。祖父美美地吃着,想,如果再添上两只蟹黄包子,搭配姜丝泡醋,才是真正富农的日子呢。

到扬州,早上没能尝到“皮包水”(维扬早点),再不享受一下“水包皮”(泡澡)岂不是白来一回了么?过了正午,祖父寻到一家浴室,名意圆。推门径入,舒舒服服泡了一个时辰。修脚,搓背,刮胡子,从头到脚,弄得个清清爽爽。跑堂的又传来消息,王筱堂先生在东关街馥园书场说书啦,晚场五点,今儿个本子是《杀嫂祭兄》。扬州评话,是祖父最爱。浦林的《皮五辣子》,能让人茶饭不思。今天巧遇王先生开门说书。祖父大喜,赶忙套上褂裤,寻了路线,直奔东关街……

那一天,祖父感觉过了几个一辈子。

……

后来,祖父和老徐一起喝酒,提到扬州买药一事。老徐惊掉下巴。十分沮丧。

或许祖父的腿疾有排毒功效,虽有诸多不便,但他一生几乎没有头痛感冒。八十二岁中风,吃几味中药,卧床一周。又顽强地学会走路,学会吃饭,学会说话。又六年。

他有一名号,叫“管大”,什么意思,不知道。他更喜欢人叫他——“富农金玉朝”。

2018.7.26

故里旧闻之富农金玉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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