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寒風吹徹|天涯·頭條

天有際,思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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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寒风吹彻|天涯·头条

本文首發:《天涯》1999年第5期

刘亮程:寒风吹彻|天涯·头条

寒風吹徹

劉亮程

雪落在那些年雪落過的地方,我已經不注意它們了。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開始降臨到生活中。三十歲的我,似乎對這個冬天的來臨漠不關心,卻又好像一直在傾聽落雪的聲音,期待著又一場雪悄無聲息地覆蓋村莊和田野。

我靜坐在屋子裡,火爐上烤著幾片饃饃,一小碟鹹菜放在爐旁的木凳上,屋裡光線暗淡。許久以後我還記起我在這樣的一個雪天,圍抱火爐,吃鹹菜啃饃饃想著一些人和事情,想得深遠而入神。柴禾在爐中啪啪地燃燒著,爐火通紅,我的手和臉都烤得發燙了,脊背卻依舊涼颼颼的。寒風正從我看不見的一道門縫吹進來。冬天又一次來到村裡,來到我的家。我把怕凍的東西一一搬進屋子,糊好窗戶,掛上去年冬天的棉門簾,寒風還是進來了。它比我更熟悉牆上的每一道細微裂縫。

就在前一天,我似乎已經預感到大雪來臨。我劈好足夠燒半個月的柴禾,整齊地碼在窗臺下;把院子掃得乾乾淨淨,無意中像在迎接一位久違的貴賓——把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掃到一邊,騰出乾淨的一片地方來讓雪落下。下午我還走出村子,到田野裡轉了一圈。我沒顧上割回來的一地葵花稈,將在大雪中站一個冬天。每年下雪之前,都會發現有一兩件顧不上幹完的事而被擱一個冬天。冬天,有多少人放下一年的事情,像我一樣用自己那隻冰手,從頭到尾地撫摸自己的一生。

屋子裡更暗了,我看不見雪。但我知道雪在落,漫天地落。落在房頂和柴垛上,落在掃乾淨的院子裡,落在遠遠近近的路上。我要等雪落定了再出去。我再不像以往,每逢第一場雪,都會懷著莫名的興奮,站在屋簷下觀看好一陣,或光著頭鑽進大雪中,好像有意要讓雪知道世上有我這樣一個人,卻不知道寒冷早已盯住了我活蹦亂跳的年輕生命。

經過許多個冬天之後,我才漸漸明白自己再躲不過雪,無論我蜷縮在屋子裡,還是遠在冬天的另一個地方,紛紛揚揚的雪,都會落在我正經歷的一段歲月裡。當一個人的歲月像荒野一樣敞開時,他便再無法照管好自己。

就像現在,我緊圍著火爐,努力想烤熱自己。我的一根骨頭,卻露在屋外的寒風中,隱隱作疼。那是我多年前凍壞的一根骨頭,我再不能像撿一根牛骨頭一樣,把它撿回到火爐旁烤熱。它永遠地凍壞在那段天亮前的雪路上了。那個冬天我十四歲,趕著牛車去沙漠里拉柴禾。那時一村人都是靠長在沙漠裡的一種叫梭梭的灌木取暖過冬。因為不斷砍挖,有柴禾的地方越來越遠。往往要用一天半夜時間才能拉回一車柴禾。每次拉柴禾,都是母親半夜起來做好飯,裝好水和饃饃,然後叫醒我。有時父親也會起來幫我套好車。我對寒冷的認識是從那些夜晚開始的。

牛車一走出村子,寒冷便從四面八方擁圍而來,把你從家裡帶出的那點溫暖搜刮得一乾二淨,讓你渾身上下只剩下寒冷。

那個夜晚並不比其他夜晚更冷。

只是這次,是我一個人趕著牛車進沙漠。以往牛車一出村,就會聽到遠遠近近的雪路上其他牛車的走動聲,趕車人隱約的吆喝聲。只要緊趕一陣路,便會追上一輛或好幾輛去拉柴的牛車,一長串,緩行在鉛灰色的冬夜裡。那種夜晚天再冷也不覺得。因為寒風在吹好幾個人,同村的、鄰村的、認識和不認識的好幾架牛車在這條夜路上抵擋著寒冷。

而這次,一野的寒風吹著我一個人。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現在全部地對付我。

我掖著羊皮大衣,一動不動趴在牛車裡,不敢大聲吆喝牛,免得讓更多的寒冷發現我。從那個夜晚我懂得了隱藏溫暖——在凜冽的寒風中,身體中那點溫暖正一步步退守到一個隱秘的有時連我自己都難以找到的深遠處——我把這點隱深的溫暖節儉地用於此後多年的愛情生活。我的親人們說我是個很冷的人,不是的,我把僅有的溫暖全給了你們。

許多年後有一股寒風,從我自以為火熱溫暖的從未被寒冷浸入的內心深處陣陣襲來時,我才發現穿再厚的棉衣也沒用了。生命本身有一個冬天,它已經來臨。

天亮時,牛車終於到達有柴禾的地方。我的一條腿卻被凍僵了,失去了感覺。我試探著用另一條腿跳下車,拄著一根柴禾棒活動了一陣,又點了一堆火烤了一會兒,勉強可以行走了。腿上的一塊骨頭卻生疼起來,是我從未體驗過的一種疼,像一根根針刺在骨頭上又狠命往骨髓裡鑽——這種疼感一直延續到以後所有的冬天以及夏季裡陰冷的日子。

天快黑時,我裝著半車柴禾回到家裡,父親一見就問我:怎麼拉了這點柴,不夠兩天燒的。我沒吭聲,也沒向家裡說腿凍壞的事。

我想很快會暖和過來。

那個冬天要是稍短些,家裡的火爐要是稍旺些,我要是稍把這條腿當回事些,或許我能暖和過來。可是現在不行了。隔著多少個季節,今夜的我,圍抱火爐,再也暖不熱那個遙遠冬天的我;那個在上學路上不慎掉進冰窟窿,渾身是冰往回跑的我;那個跺著凍僵的雙腳,捂著耳朵在一扇門外焦急等待的我……我再不能把他們喚回到這個溫暖的火爐旁。我準備了許多柴禾,是準備給這個冬天的。我才三十歲,肯定能走過冬天。

但在我周圍,肯定有個別人不能像我一樣度過冬天。他們被留住了。冬天總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個人,先是一條腿、一塊骨頭、一副表情、一種心情……爾後整個人生。

我曾在一個寒冷的早晨,把一個渾身結滿冰霜的路人讓進屋子,給他倒了一杯熱茶。那是個上了年紀的人,身上帶著許多冬天的寒冷,當他坐在我的火爐旁時,爐火須臾間變得蒼白。我沒有問他的名字,在火爐的另一邊,我感到迎面逼來的一個老人的透骨寒氣。

他一句話不說。我想他的話肯定全凍硬了,得過一陣才能化開。

大約坐了半個時辰,他站起來,朝我點了一下頭,開門走了。我以為他暖和過來了。

第二天下午,聽人說村西邊凍死了一個人。我跑過去,看見這個上了年紀的人躺在路邊,半邊臉埋在雪中。

我第一次看到一個人被凍死。

我不敢相信他已經死了。他的生命中肯定還深藏著一點溫暖,只是我們看不見。一個最後的微弱掙扎我們看不見。呼喚和呻吟我們聽不見。

我們認為他死了。徹底地凍僵了。

他的身上怎麼能留住一點點溫暖呢?靠什麼去留住。他的爛了幾個洞、棉花露在外面的舊棉衣?底磨得快透了一邊幫已經脫落的那雙鞋?還有他的比多少個冬天加起來還要寒冷的心境?……

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我們幫不了誰。我的一小爐火,對這個貧寒一生的人來說,顯然杯水車薪。他的寒冷太巨大。

我有一個姑媽,住在河那邊的村莊裡,許多年前的那些個冬天,我們兄弟幾個常手牽手走過封凍的河去看望她。每次臨別前,姑媽總要說一句:天熱了讓你媽過來喧喧。

姑媽年老多病,她總擔心自己過不了冬天。天一冷她便足不出戶,偎在一間矮土屋裡,抱著火爐,等待春天來臨。

一個人老的時候,是那麼渴望春天來臨。儘管春天來了她沒有一片要抽芽的葉子,沒有半瓣要開放的花朵。春天只是來到大地上,來到別人的生命中。但她還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

我一直沒有忘記姑媽的這句話,也不只一次地把它轉告給母親。母親只是望望我,又忙著做她的活。母親不是一個人在過冬,她有五六個沒長大的孩子,她要拉扯著他們度過冬天,不讓一個孩子受冷。她和姑媽一樣期盼著春天。

……天熱了,母親會帶著我們,趟過河,到對岸的村子裡看望姑媽。姑媽也會走出蝸居一冬的土屋,在院子裡曬著暖暖的太陽和我們說說笑笑……多少年過去了,我們一直沒有等到這個春天。好像姑媽那句話中的“天”一直沒有熱。

姑媽死在幾年後的一個冬天。我回家過年,記得是大年初四,我陪著母親沿一條即將解凍的馬路往回走。母親在那段路上告訴我姑媽去世的事。她說:“你姑媽死掉了。”

母親說得那麼平淡,像在說一件跟死亡無關的事情。

“咋死的?”我似乎問得更平淡。

母親沒有直接回答我。她只是說:“你大哥和你弟弟過去幫助料理了後事。”

此後的好一陣,我們再沒說這事,只顧靜靜地走路。快到家門口時,母親說了句:天熱了。

我抬頭看了看母親,她的身上正冒著熱氣,或許是走路的緣故,不過天氣真的轉熱了。對母親來說,這個冬天已經過去了。

“天熱了過來喧喧。”我又想起姑媽的這句話。這個春天再不屬於姑媽了。她熬過了許多個冬天還是被這個冬天留住了。我想起爺爺奶奶也是分別死在幾年前的冬天。母親還活著。我們在世上的親人會越來越少。我告訴自己,不管天冷天熱,我們都要常過來和母親坐坐。

母親拉扯大她的七個兒女。她老了。我們長高長大的七個兒女,或許能為母親擋住一絲的寒冷。每當兒女們回到家裡,母親都會特別高興,家裡也頓時平添熱鬧的氣氛。

但母親斑白的雙鬢分明讓我感到她一個人的冬天已經來臨,那些雪開始不退、冰霜開始不融化——無論春天來了,還是兒女們的孝心和溫暖備至。

隔著三十年這樣的人生距離,我感覺著母親獨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我無能為力。

雪越下越大。天徹底黑透了。

我圍抱著火爐,烤熱漫長一生的一個時刻。我知道這一時刻之外,我其餘的歲月,我的親人們的歲月,遠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風吹徹。

1996年5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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