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在瘋狂的論文代寫、買賣江湖裡，中介與雜誌社默契合作，在彼此心照不宣的合作中，大家共同維繫著那條隱蔽的利益鏈。
中介操縱供稿後，拿到的稿件採用通知。受訪者供圖
《民主與法制時報》記者 李曉磊 實習生 李玲鑫 報道
“發論文這事吧，根兒壞在了雜誌社！”
用手輕輕彈了下菸灰後，吳洋又嘆息道，“可是打擊後，我們就沒飯吃了。”作為“80後”商人，他自詡有著理想與情懷，但又無法“脫俗”。因為依靠代發論文這門生意，他積攢了千萬家產。
大學期間，吳洋讀的醫學專業，還沒畢業時，他就發現論文市場裡的巨大經濟利益，所以這些年，一直在論文界摸爬滾打。
吳洋現在和十幾本雜誌有合作關係。在他看來，這一行主要成本就是辦公和人力，其他錢多用在打點上，“我幾乎每天除了陪打麻將，就是送禮。”
憑著出手大方，目前吳洋在全國很多城市有固定且成熟的市場。即便如此，他都認為自己在行業裡是無名之輩，“上海、廣東等做得最好。”
幾個月前，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了《關於進一步加強科研誠信建設的若干意見》（簡稱《意見》），對進一步推進科研誠信制度化建設等方面做出部署。
《意見》剛出來後，吳洋曾擔心會影響到論文中介市場，但經過一段時間觀察後，他發現並無多大影響。
“除非國家取消評職稱這項制度，否則都會被鑽漏洞。”至今，吳洋都覺得論文中介的黃金時代並未過去。
據介紹，吳洋主要代發醫學論文，其他行業也有涉及，在他看來，所有行業論文代發操作大致相同，醫學論文較為典型。
收費的編號
8月19日，在石家莊老火車站附近一棟不起眼的寫字樓內，幾名年輕人正電話遙控指揮著省內外論文業務。他們所在的是一家文化傳播公司，工商經營範圍為廣告代理、會展服務。
對於陌生人到來，公司人員十分警覺，記者以需發論文為由打聽相關情況後，對方一直詢問如何得知此地。經過幾番瞭解，才放鬆警惕。
和吳洋一樣，這家公司主推醫學論文，其他行業也能兼顧。其目前可操作國內“中文核心”“科技核心”以及CN開頭的其他雜誌。另外，也能做國外SCI論文。
“中文核心”全稱是北京大學圖書館《中文核心期刊要目總覽》，“科技核心”為中國科學技術信息研究所《中國科技期報告（核心版）》，“CN開頭”指在國內公開發行的期刊。
依據當下中介市場行情，一篇“中文核心”價格是3萬元至4萬元，“科技核心”1.5萬元左右，CN開頭不會超過5000元。
中介收取這筆資金後大約分三份，一份自留，一份給有關人員單獨好處費，另一份以版面費名義交到雜誌社。
“原則上我們不願讓作者自己寫。”吳洋告訴記者，因為大多客戶是從網絡上摘抄後進行拼湊，雜誌社審稿時會進行檢索，如果出現20%重複率，會直接被踢出局。
石家莊這家公司的人員表示，他們會提醒客戶進行代寫，“我們沒寫手，但有代寫機構，多加錢就可以，一篇字數在3000字至5000字。”
論文完成後，代辦中介會冒充客戶，將論文投放到所需雜誌郵箱，然後得到一個編號，他們只需告訴雜誌社，哪個編號是付費的。
而這種心知肚明的潛規則，已在業界盛行多年。據知情人介紹，雜誌社方面得到暗示後，會向“作者”發來用稿通知，主要內容是，將會在哪一期刊發，並註明版面費的繳納。
即便如此，客戶要想等待論文發表，還要一個漫長過程。因為很多學術雜誌出版週期普遍較長，且有頁數限制。“我手中現在的客戶，有排到2022年的。”吳洋說，“當月拿到的用稿通知，最快也是幾個月後了。”
據吳洋和石家莊公司介紹，我國學術期刊曾經歷過一個瘋狂階段，為了利益，有些雜誌是從雙月刊變單月刊，單月刊變半月刊，半月刊變旬刊，旬刊變週刊。
“一本雜誌有的從100多頁變到600多頁。”吳洋告訴記者，600多頁，意味著一期雜誌至少能收300篇稿子，“一篇版面費按3000塊錢來算，就是90萬元，一個月發行四本，就是360萬元，一年會有5000萬元收入。”
論文中介發佈的招代理廣告。
而能做到這種資金量的雜誌，僅是CN開頭期刊，不包括“核心”。依據吳洋等人的說法，目前這種情況雖有所好轉，但不容樂觀。
對於中介和雜誌社的關係，吳洋說，有“總包”和“分包”。
“總包就是，這一期雜誌都是我們的，不能用其他公司的稿子，我們幹不完會分包，中間會掙差價。”吳洋表示，“有的公司總包一期，也有總包一年，還有的公司連印刷都負責了，相當於只用了雜誌刊號。”
論文裡的“軍備競賽”
記者暗訪發現，在論文中介市場中，大多商家操作的是CN開頭期刊，因為在經過一系列整頓後，核心雜誌的操作程度，越來越難。另外，是因不少省份政策為CN期刊留出市場。
“大約5年前，地方只要CN開頭就可以。”吳洋說，“晉升副高發三篇CN，省級、國家級都行，正高需五篇。”
因為發表CN雜誌非常簡單，所以很多人開始在數量上下功夫，這最終導致有人在雜誌上發表40篇論文後，都沒輪到評職稱。
“晉升職稱時，每個人都抱了1米多高的雜誌，評委一看就知道，全是花錢買的。”包括吳洋在內，很多中介將那時候看成是“軍備競賽”。
隨著這幾年各省政策有變，亂象在悄悄扭轉。以醫學論文為例，全國有2000多本行業期刊，為規範操作，很多省份將這些雜誌進行了分類。
記者調查發現，目前河南省納入目錄的有1000多本，在此基礎上，該省將目錄內雜誌，分為一、二、三類。
“一類有77本雜誌，是全國頂級中文核心，二類有400多本，是比較頂級的中文核心和科技核心，然後三類大部分是科技核心，然後加一些比較好的CN雜誌。”行業資深人士說，他們主要操作三類中的CN雜誌。
“這樣一來，雜誌如何進入目錄就特別重要。”吳洋告訴記者，近一年來，業內常詬病陝西省的做法。因為此前該省只認可766本雜誌，去年卻增加了1本非核心期刊。記者注意到，這本雜誌由某研究所和一家醫院合辦。
實際上，有的省份在評職稱時，還沒這麼細化。如《四川省衛生專業技術人員高級職稱評審規定》中，對有效期刊只簡單分為A、B兩類。
A類期刊是指被收錄入“中文核心”與“科技核心”的，在國內公開發行，且業內公認度高的醫學類期刊列入B類期刊。論文中介運作的多是B類期刊。
“A類也能做，難度相對大而已。”成都市一家文化傳播公司人員說，他們幾乎壟斷了四川省論文市場，“從事論文發表服務的專業性機構。經數年發展，已在全國各大中小城市建立宣傳網點，客戶遍及大江南北。”
資料顯示，他們已成功操作10萬餘篇普通論文、3000餘篇核心，“與上百家正規期刊建立了良好的合作關係，並具有多家雜誌編輯身份，享有獨立審稿權。”這些項目，均不在工商局核准的經營範圍內。公司人員說，成立幾年來，已獲得過億元收入。
行業資深人士稱，論文中介市場之所以經久不衰，是因為職稱與話語權掛鉤。
“比如醫生，職稱一直上不去，就沒處方權，也無法做到更高位子。”吳洋還說，評職稱論文雖不是唯一標準，但卻是門檻最低的。
另外，除已從業人員，論文買賣情況早已延伸到學生領域，涵蓋本科、碩士，甚至博士。而且，幾乎每個中介都能操作，他們的廣告除在線下發放外，還在淘寶上開了網店。
大學生論文買賣
不過，在淘寶中搜索“論文代寫”，目前早已被屏蔽。但搜索“論文”或“代寫”，還是會出現幾十頁店家，月銷量從幾百至幾千不等。綜合排序在前列的幾家店，均接受學術論文代寫、代發。
記者與其中一家店溝通後，對方說會隨時保持溝通，直到寫出買家滿意的論文為止。另外，隨著本科、碩士、博士論文價位依次遞增，寫作時長與篇幅不一。
其中，本科畢業論文正文寫作時間為10天，碩士45天，博士6個月內，如需縮短時間，加錢即可。以本科畢業論文為例，一代寫平臺報出的價位是140元每千字符，單篇畢業論文成交價約1000多元，如果加100元可把時間控制在5天內。
如此短時間內完成一篇畢業論文，質量如何？店家明確表示：“沒寫手能夠在已定題目條件下，有完全把握做成一篇優秀論文的。”
而論文代寫只能降低文章重複率，承諾通過，但無法保證質量，不接優秀畢業論文代寫，也不會幫助製作答辯的PPT。
為讓買家放心，店家還解釋了比較複雜的交易流程，付款流程分四次。
第一次是在選題和寫作思路通過後，博士論文、碩士論文、本科論文分別支付3000元、300元、100元后，寫開題報告；第二次為開題報告通過後，買家需一次性付清全款30%（包含開題報告費用），賣家開始寫正文；第三次是正文寫完後，買家可任意看全文50%部分，如果滿意再交付全款40%，此時可拿走全文；文章獲得學校導師通過後，進行最後一次交易，此時賣方給買方最後合格抄襲率檢測報告的截圖，買方需支付全額的30%，之後即可拿到合格的全文及檢測報告。
店家還表示，答辯環節買家有任何問題都可向寫手提問，賣方也會為買方提供PPT模板，但不負責製作。這一過程聽起來比較可靠，實際寫作流程又是怎樣的呢？
記者在豆瓣上隨機挑選了一個寫手群，在搜索框打出“論文”二字，隨即出現200多條招聘論文寫手的信息。
有的代寫群申請即可加入。記者加了其中一個招聘平臺的微信發現，寫手招聘無需面試，只需自報專業並提交一份寫過的論文。記者在提供了一份格式不嚴謹的論文後，1分鐘就通過了審核。
讓人不解的是，難度不等的各類論文並非按質量付款，而是所有論文千字30元。
對方詢問學歷時，記者表示碩士在讀，對方也未要求提供相應證明，就輕易相信記者能代寫畢業論文，並給出千字50元價格。
店家還承諾，寫手完成任務後即使買家不滿意，他們也會支付寫手相應報酬。
另外，記者還了解到普通期刊論文代寫代發情況。以法學為例，部分省級知網收錄的代發價格約600元，代寫、加代發在800-1800元不等，核心期刊代寫、代發均為數萬元。
SCI造假
除運作國內論文發表外，很多中介公司還從事國際SCI。SCI是美國《科學引文索引》（Science Citation Index）簡稱，是世界著名三大科技文獻檢索系統，也是國際公認的進行科學統計，與科學評價的主要檢索工具。
言外之意，它是評價一個科研人員的硬指標。
“聽起來高大上，其實讓國內一些高端論文被SCI收錄。”吳洋說，他自己的公司都能操作。幾位有過被SCI收錄的學者向記者證實，與之對應的論文，要有相應的數據，“例如醫學的話，必須有試驗數據”。
但記者調查發現，上海、廣州等地已有專門的第三方外包公司，這些機構為客戶提供論文發表前的試驗操作與數據。
廣州一公司人員說，客戶只需指出研究方向即可，剩下的事由他們完成，一個項目需支付數百萬費用，研究時長也得幾年。
“也有做得快的，就是對試驗數據進行PS。”這位工作人員介紹說，不過，這有個致命問題，因為SCI是一個開放平臺，如果有人對試驗數據進行再試驗時，就會發現造假情況。
“所以，我們寧可做的時間長一些，也不敢造假。”他還稱，“業界除試驗數據外，同行評審也能造假。”
SCI同行評審，是指很多雜誌在接受投稿時，會要求作者提供幾個同行評審人的聯繫方式供編輯聯絡，因為編輯不可能瞭解所有專業，專家參與評審類似於擔保或審核性質。是保障科研質量、誠信和可重複性的基石。
正常程序，作者附上審稿人聯繫方式，期刊可選擇是否採用這個審稿人，也可採用自己的審稿人，作者跟審稿人可認識，也可不認識。
有些醫生由於不瞭解國外期刊投稿程序，也擔心英文翻譯不標準，就會尋求第三方公司幫助，他們為提高刊發率拉來客戶，會提供虛擬專家，提供自己的郵件地址完成審稿。
發生在去年的107篇文章造假被撤就是如此。2017年4月20日，世界著名學術出版機構施普林格自然出版集團發佈聲明，該集團旗下《腫瘤生物學》（Tumor Biology）期刊撤下所刊登的107篇論文。
此次被撤稿論文作者全部來自我國，撤稿原因是論文作者編造審稿人。事實上，自2015年以來的幾次大規模論文撤稿事件均與神秘的第三方機構有關，他們操縱了稿件的評審。更為嚴重的是，一些只注重經濟利益的“掠奪性”期刊，甚至要求作者必須通過他們指定的第三方機構投稿。
調查顯示，此前被撤論文涉及與第三方機構合作，有當事人自己完成後由第三方機構潤色的，也有當事人提供部分數據第三方機構加工的，還有完全代寫的評審意見。
“這件事對業界影響很大，所以我寧可做真正第三方試驗數據。”吳洋表示，他知道這也是在打擦邊球，“因為試驗並不是作者本人在操作。”（文中吳洋為化名）原標題：中介公司享有獨立審稿權，“論文代寫”生意經
注：本文由樹木計劃支持，民主與法制時報出品，在今日頭條平臺優先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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