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薦讀|一座城市的黃葛樹

一座城市裡茂密的樹,彙集起一座城市強大的氣場,也是一座城市的年輪凸現,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的樹,枝幹上一圈一圈漾開的年輪,忍不住浮現起一座城的舊時模樣。這些樹,讓一座城,有了光陰的流光滿地,從那些枝葉閃爍的縫隙裡,投射到一座城浸透歲月包漿的路上、老牆頭……光影駁駁中的樹,我有時恍惚覺得,是一座城微微聚起的眉峰。

我要說的樹,是故鄉城裡的黃葛樹,它一排一排,哨兵一樣站立在這個城市的濱江路上,濃蔭密蓋的黃葛樹,在城市客廳之上,有時也略微顯得莊重,它儼然如植物世界裡的老僧入定。

憨憨厚厚粗粗壯壯的黃葛樹,在我故鄉城市的DNA裡,隱藏著它神秘相傳的氣血。從前在老城老巷子裡,大多挺立生長著根繁葉茂的黃葛樹,老巷子裡的蔭涼,來自這些樹的覆蓋。我在老巷子居住的友人劉永祥,夏天在黃葛樹下納涼,一把蒲扇掩面,響起斷斷續續的鼾聲,路人從沒去驚醒他。風起時,永祥醒了,樹上葉子嘩啦啦響,永祥把耳朵貼近樹身,聽樹肚子裡汩汩汩的聲音。有一年老巷子裡因為安裝地下管道,移走了一棵黃葛樹,我看見老巷子的人,自發簇擁在老樹還殘留的根邊,低頭,像是在為黃葛樹的離去而默哀。哀悼的,是老樹陪伴他們的老時光。

我的老朋友老孫,大家都叫他孫鬍子,他家住的老巷子裡有一棵黃葛樹,蟠起來的虯勁根鬚附在一段斜坡老牆上,一眼望去如巨大浮雕。那年,孫鬍子的老爹去世了,他就把靈堂搭建在老巷子裡,把老爹的黑白遺像掛在樹根盤繞的老牆上,老巷子裡的街坊四鄰,相繼來到老爹遺像前悼念。遺像上的老爹,面目和善清矍,白色鬍鬚飄飄。這樣一個慈祥老人,一生就住在老巷子的老宅裡。大風起了,雷聲中老巷子裡哪家的門窗忘了關,老爹就會一家一家上前,能幫忙關上的,就順手掩上一扇門、一扇窗。三峽工程開始蓄水時,175米水位淹沒線下的老城,移民大潮的濤聲隱隱而來。孫鬍子家的院子裡,這棵老黃葛樹,也要搬家了。孫鬍子的大兒子,作為移民搬遷到了新城,臨走時帶走了黃葛樹下的幾把泥土。當黃葛樹被工人們移走時,露出了碩大根鬚,感覺像滿嘴的牙齒在呼喊。我看見孫鬍子抱住那粗大的樹幹,他用滿嘴的鬍子,親吻著那棵樹的樹身……

一座嶄新的城市,在大水邊徐徐浮現亭亭玉立,在大水邊婀娜多姿翩翩婷婷。後來,這棵樹被編號移栽到了濱江大道上。有年春節,孫鬍子在上海工作的二兒子回到故鄉城市,一家人來到湖邊,尋找水下曾經的家園。

我陪同孫鬍子全家,去尋找他在水下的老家,面對浩淼湖面,尋尋覓覓,孫鬍子上演了一出當代版的刻舟求劍,他特地乘船,在湖水中央終於求證到了老家的遺址,孫鬍子掬起一捧湖水,一飲而盡。我看見孫鬍子喉結滾動,眼圈發紅。在濱江大道,一排排黃葛樹蒼翠挺立,孫鬍子一家人一路走啊一路看,終於找到了那棵被編了號有身份證的黃葛樹!風雨如刀,歲月裡遍地落霜,孫鬍子的二兒子抱住那棵樹,哽咽失聲。那棵樹,就是從前老巷子裡的黃葛樹。

孫鬍子一遍一遍喃喃著往日老城裡的街巷名字,這些老街老巷,都已在滔滔水下,它們寂靜無聲,卻時時刻刻響動著濤聲,漫到了夢裡來。

靠什麼復活那些城裡老街老巷的記憶,讓一座城的昨日時光魂兮歸來?我故鄉的城,把這些淹沒水下的黃葛樹,親人一樣移植到了濱江路上,一棵一顆編了號,它們在這座城市的客廳之上,再次彙集成了一棵樹浩浩蕩蕩的家族。這些樹,是對老城人心上的溫暖撫慰,望見樹,也恍若望見了失散的親人,找回了被屏蔽的時光。

這些樹,如城市客廳邊的巨大盆景,在時光孕育的湖邊,搖曳成鬱鬱蔥蔥的獨特風景。一座滄桑重生的城市,觸滿了綿延在歲月裡的根鬚,也輕輕盪漾著城南舊事的水聲。


美文薦讀|一座城市的黃葛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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