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10月,大清广东水师提督李准,
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他派出心腹幕僚谢义谦到香港,
找到同盟会南方支部长胡汉民,
表达了自己反正投诚的意愿。
作为大清剿杀革命党的得力干将,
李准的心理包袱很大,
过去的血海深仇,
他没忘,革命党人更没忘。
没想到,胡汉民给了他一个安全许诺:
革命党不报私仇!
只要李大人愿意反正,
尽忠于革命,可以将功赎罪。
条件是,李准必须驱逐两广总督张鸣岐,
并交出手中的兵权,
包括要塞、兵舰和军队。
李准全部接受,
并再次显示出办事干练的特点——
同年11月9日凌晨,他公开宣布反正,
下令炮台、部队都悬挂青天白日旗,
然后给胡汉民拍电报说:
张鸣岐走了,
谘议局已公举你为都督,速来。
香港有革命党人怀疑李准居心叵测,
劝胡汉民别上当。
胡汉民却深信不疑,当天乘夜船出发到广州。
李准早已安排列队欢迎他就任都督。
至此广东全省兵不血刃,宣告独立。
后来,胡汉民专门为李准摆功说,
广东省城反正,李准的功劳最大。
的确,在当时的历史情境下,
要是李准脑子转不过来,
誓与革命党拼个你死我活,
那到头来,受苦受难的还是广东老百姓。
这种和平的权力转移,
对老百姓功劳甚巨,堪称粤版“光荣革命”。
不过,在我们这个年代,在历史教科书上,
李准的形象是单一的,被定义为革命剿杀者,
他的反正,也是以投机的形象出现的。
很少人意识到这个历史人物的双面性。
李准(1871—1936),四川邻水县人,
出生在官宦世家。
其父李徵庸最高官至四川矿务大臣,
但长时间在广东各地为官,
为李准打下了良好的地方政治基础。
李准的外孙曾撰文说,
李准年轻时爱读历史地理著作,
从《天下郡国利病书》到《海国图志》,
读得很用心,
并十分景仰为国牺牲的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
可惜,李准不是考试的料,
人很聪明,但多次参加乡试都当了炮灰。
李徵庸一怒之下,
给儿子捐了个官:广西同知。
李准从此获得入仕资格。
一个帝国的年轻人,借着父祖的政治资源,
以及自己的能力和智慧,闯出了一片天地。
慢慢在广东编练出一支忠心于自己的武装,
这支名为“亲军营”的武装力量,
在以后镇压会匪、革命党起义的过程中,
成长为广东最具战斗力的队伍,
从而锁定了李准在两广军政界的地位。
李准虽然不是近代史上的一线人物,
但他也算是晚清地方能吏,
头脑活络,交游广泛,
跟帝国政坛的许多大咖谈笑风生,
张之洞、李鸿章、岑春煊、袁世凯、周馥……
李准都与他们有过很深的交集或交情。
他曾因平匪有功获得慈禧太后召见,
在对答中,慈禧告诉他,
袁世凯、周馥保举你做江北提督,
不过呢,岑春煊一定要你回广东,
你就回去好好帮岑春煊,就当是帮我一样。
没想到,人回到广东后,
因岑春煊与袁世凯、周馥一直政见不合,
李准遭到了顶头上司的严厉训斥。
岑春煊告诫李准,年轻人啊,
你怎么运动到袁世凯保你升官了?
一个人要走一条路,不要走两条路,
他会保你做提督,我不会保你做提督吗?
你啊,图样图森破,
以后要拿定主意才好。
岑春煊在庚子事变中保护慈禧有功,
慈禧对他极其宠信,权势如日中天。
李准虽然在岑春煊的保举下步步高升,
内心却时常畏惧不已。
在镇压黄花岗起义之前,
李准已有八九年的镇压起义经验,
堪称灭霸级别的革命刽子手。
革命党人对他恨之入骨,
都要“食其肉而寝其皮”。
李准则沿着血路前行,
在两广多次主导或协助扑灭各种起义,
忙得不亦乐乎,也打出了名气。
要知道,大清最后苟延残喘的时日里,
许多地方军政大员形同摆设,
放水的放水,昏聩的昏聩。
李准这种卖命的干将,成了珍稀动物。
清政府也很珍惜他,
又是一把手召见,又是赏赐名号,
李准更加卖力了。
卖力镇压革命,无疑是他的职责所在,
用李准自己的话来说,
则是“食禄忠事,尽职于清廷”。
传统的忠君观念,军人的服从意识,
个人得失的权衡,对清廷的报恩思想,
这些都决定了,
一个官吏越有能力,
在镇压革命起义的道路上就会走得越远。
1911年初,黄花岗起义,
革命党人不幸遭遇这名干将,
在起义前基本就可以宣告失败了。
之所以飞蛾扑火,
纯粹为了挽救革命信誉,激励革命斗志。
李准卖力镇压,在成功摧毁这场起义后,
又积极搜捕来往轮船、列车上的革命党人,
并亲自审讯被捕的重要党人。
正是这场审讯,触动了李准的内心。
党人林觉民大义凛然,至死不惧,
在李准面前演说时局,
至悲愤处,捶胸顿足,
史载李准“为之心折”。
革命党人也很清楚,
李准是广东军政的枭雄,
欲谋大事,必先杀李准。
单是1911年,李准就遭遇过两次谋刺:
一次,广州将军孚琦成了替死鬼;
一次,李准被炸受伤,死里逃生。
李准表白说“虽遭狙击,不变初衷”,
实际上他对革命的强硬态度已经软化了。
他没有对炸伤他的党人陈敬岳实行报复,
反而在两广总督张鸣岐面前为陈求情。
他还暗中释放被捕的党人但懋辛,
派人护送这名革命小老乡回了四川。
在镇压革命最疯狂的时刻,
他突然间变了个人,
对党人及其活动“眼开眼闭”,
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起来,
李准年轻时就很爱新奇,追时髦,
光绪十八年(1892)已经玩起照相机,
这在当时,就像如今的京城四少玩跑车。
不过,正是这种接受新事物的态度,
为他以后反水清政府,投诚革命党,
作了思想铺垫。
任何将历史人物脸谱化的做法,
都无助于我们探求历史的真相。
尤其是对李准这样的历史人物,
因为已经将他定性为反面人物,
他的英雄事迹就被轻轻抹掉了。
很少人知道,这名镇压革命的能吏,
竟是中国亮剑南海的第一人。
南海东、西、南沙群岛有200多个岛屿礁滩,
整个晚清70年,英法德日等列强,
虎视眈眈,想侵夺南海诸岛。
清政府基本上无暇也无力顾及。
前面说了,李准喜读历史地理著作,
因而对清政府漠视南海主权极其痛心,
时常叹息朝廷
“向不以领海为重,故于海面之岛屿,任外人侵占而不知也”。
到他获任广东水师提督之后,
在两广总督张人骏的支持下,
重新整顿水师,
遂有了巡视南海,宣示主权的打算。
宣统元年(1909),
统治安南(越南)的法国殖民者
向清政府发出照会,声称早在百余年前,
西沙、南沙主要岛屿就有安南嘉隆王朝立下的界碑,
这些地方是安南的领土。
清政府拿出证据,据理驳斥:
中国勒石刻碑的历史,至少比安南早五六百年。
然而,光打嘴炮是远远不够的,
李准已经跃跃欲试,经朝廷批准,
他在当年部署了针锋相对的南海巡视。
李准率领170余人的队伍,
包括官兵、工程师、测绘员、医生、工人等,
驾乘伏波号、琛航号等小型军舰,
从海南岛榆林港出发,前往西沙,
进行了为期近一个月的勘察巡视。
李准的舰队所到之处,遇到岛屿礁滩,
就上去鸣炮,勒石命名,
升起大清黄龙旗。
他为这次出征做足了准备,
甚至带了种羊、种猪。
有南海问题专家表示:
“现在我们在西沙群岛的一些岛上还能发现野化的牛羊,其实就是当时李准在1909年带去放牧繁殖的后代。”
李准对南海岛屿的命名很有意思,
都是取自身边熟悉的事物。
比如,采用出征的军舰名称,
有两个岛屿被命名为“伏波”和“琛航”;
还有,用随行人员的籍贯命名,
于是南海上有了霍邱岛、新会岛、宁波岛……
李准也给自己的老家四川邻水亮了个相,
将其中一个岛屿命名为邻水岛。
这次巡视和命名意义重大,学者指出,
李准对西沙诸岛命名,
是官方第一次对南海诸岛命名,
标志着南海诸岛开始被纳入现代官方管辖体系。
晚清国势衰颓,巡视南海的李准,
无疑是当时维护南海主权最有力的将领,
今日的西沙群岛,
还有以他名字命名的“李准滩”。
1911年11月9日,公开反正那天,
李准剃去了头发,与清王朝一刀两断。
广东军政府成立后,李准奉命留任,
负责维持地方治安,对稳定过渡时期的秩序,
起到了无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连当时的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都说,
广州城内虽有好战分子,但仍保持平静,
这离不开李准等人维护和平的努力。
然而,过了没几天,
李准却悄悄留下一封信,离职去了香港。
这次离职,悬念迭出,
但可以肯定,是李准为了顾全大局,
维护新生政权的稳定,才决定走为上策。
李准在留给军政府的信中说:
“数日以来,凡足以痛哭流涕之事,层见迭出。揆之始愿,实不及此,即欲勉为其难,徐图补救,无如权力不及,徒唤奈何。若再坐误事机,恐即粉弟一人之身,亦无以谢全粤,再四思之,只有毅然舍去,不敢复留。”
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呢?
原来,革命胜利后,一些民军忘乎所以,
不受约束,以功臣自居,想大捞一把,
甚至四处劫掠枪支以换取现洋,目无法纪。
这把负有治安之责的李准推到了两难境地:
坐视不管,社会秩序会更加混乱;
强力弹压,自己又将背负扼杀革命之骂名。
他作为前清官员留任,
大部分革命党人本来就有嫌隙和质疑,
并未把他当自己人。
进退两难,不如出走,
交让军政府“自己人”去治理,于公于私都好。
李准在信中恳切希望:
“粤东父老,外师泰西组织政党之法,以补建新政府;内筹永久安治之方,以保全性命财产。使民国之基,安于磐石,则弟身虽去粤,心亦安慰矣。”
读到这里,最爱君深受感动,
一个前清反正官员,临走之际,
还心心念念希望民国更好,希望人民安好,
这种心胸和精神,不是什么人都有的。
此后,李准逐渐淡出官场,
1917年定居天津,做起了寓公。
没有什么人会记得他这号人物。
据说晚景比较凄凉,
时常要靠卖字接济生活。
1933年,法国武力侵占南沙群岛部分岛屿,
全国舆论哗然,群起抗议,
那么熟悉,恍如清末故事重演。
这时,一位60多岁的老人,
走进了天津《大公报》报社,
向记者详细介绍他当年巡航南海宣示主权的往事,
殷殷寄望民国政府雄起。
他就是李准。
在外国威胁南海主权的时刻,
这位老人的激愤,不亚于任何一个爱国青年。
他说,我当年巡视南海,勒石命名,
就是中国对南海诸岛拥有主权的铁证。
三年后,这位老人病逝。
也曾疯狂弹压革命,也曾激情巡视南海,
也曾卖命求取权位,也曾淡然弃官而去。
双面李准,最终消失在历史的苍茫之中,
是非功过,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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