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洪水漫过村庄后的这一夜

猪的主人们注定彻夜无眠。

2018年8月25日凌晨,寿光洪灾后第五天。李桂和丈夫裹着从政府领来的羽绒服,在家门口蹲了一夜。蹲守的身后,猪被简单的栅栏包围。它们在泥巴坑里缓慢地蠕动,流着鼻涕,瑟瑟发抖。

8月19日晚间,台风“温比亚”过境,上游三大水库泄洪,让山东省寿光市上口镇口子村迎来了1964年以来的最大洪峰。据许多村民描述,当天上午,村里的喇叭反复广播,所有村民撤离到上口镇第三中学。村民们卷起铺盖、拎着孩子,从家里跑了出去。半个多小时之后,洪水冲进村里,将村口写着“口子村”的石碑打得碎了满地。当天下午,洪水未退,淹至齐腰。男人们从桥上俯视,浑水浮着家具,屋顶被掀翻,树木的枝干飘荡在水面——整个村庄都被淹没了。

有人放声痛哭。他们饲养的数以万计的猪死于洪水。

李桂一家也未能幸免。几年前,夫妻两人投入30万,盖了40亩地的猪厂。洪灾过后,李桂和丈夫仅捡回来20头。洪水淹进来,村庄的猪全都被冲出猪圈,在水里挣扎、漂浮,有的缠在泥浆中,一动不动窒息了。一个三、四米深的水洼,堆了四、五十头猪的尸体。整个村子飘荡着臭味。

洪水让幸存的牲口丧失辨识的意义。许多村民都在路上捡猪。如果碰到活的,他们就赶回自家的猪圈,或者在公路上摆摊,将劫后余生者贱卖掉。

2012年,口子村发过一次洪灾。水退去后,猪圈毫发无损。人们没想到,这次的水,足淹到了3米之高。李桂逃走之前,抬着几袋猪饲料。回来后,屋子被泥浆包围。屋顶的瓦掉了下来,将屋内砸得乱七八糟。李桂把倾倒的煤气罐扶起来,她没再踏入屋内一步。

“再也没有打算养猪了。猪厂也不修了,这辈子也不建猪厂了。”李桂说,“损失了四、五十万,没钱了,还欠下一堆债。”

“发洪灾时,我跑进了加油站,眼看着水没过了村庄。大家撕着喉咙痛哭、大叫,派出所的警察拦着,稳定情绪,不让大家进村。花100块钱,划着船能去家里看一次,但没有人愿意,大家都知道,没救了,都绝望了。”她说。

「特写」洪水漫过村庄后的这一夜

这一天晚上,58岁的口子村村民李钦同也一夜无眠。他穿上衣服,走到门口,看见垃圾车铲起路边腐臭的垃圾——一些被扔掉的家具、棉衣、鞋子和食物。

李钦同是寿光汇丰编织袋加工厂的老板。他的厂子开在口子村西北角,注册资本50万元。洪水来时,正在上口镇的李钦同接到工人的电话,他心想:“完了。”李钦同让30名工人带着账本撤离。但没来得及带上的电脑、公司资料被洪水淹没。

李钦同的一生中,没经历过比这次更大的洪水。20号下午,男人们结伴去桥上看洪水,整个村子被2米多的积水浸泡着。他想下水去厂里看看,但始终不敢迈出步子。

第二天早晨,洪水退到膝盖处。李钦同脱掉裤子,只穿内裤,蹚水进了村,集装箱、编织袋和布角漂浮在水面上。厂子的大门被洪水掀起,门框、窗户都变形了,电线七零八落,七间办公室都倒塌了。厂里储存的编织袋,50个扎成一捆,一捆的成本是360元。李钦同损失的一万多个编织袋,被洪水肆意带到这个村庄的任何地方。李钦同只好通过村里的大喇叭,号召村民捡编织袋,他再以每捆50元的价格回收。

李钦同是见过世面的人。年轻时,他出门做生意,卖毛衣,负担着全家的经济来源。十几年前,他借钱投资200万,开了编织厂。“还没有回本,就要面临重建。”

李钦同估算过,重建需要60万。至于清理,一个工人清理一天,花费250元,加上雇车的费用,如果每天请十个工人,就要花费上千元。

李钦同的厂子没有买保险。“卖保险认为,买卖太小,不愿意卖。”

妻子则忙着清理家里。洪水淹到了1米2的高度。所有的家具、被褥和衣服都被冲走了,妻子重买了一张简易的床,铺上床垫,这是房间里唯一的陈设。

口子村二十公里外的纪台镇孟家官庄村,53岁的孟祥秋头顶探照灯,蹲坐在蔬菜大棚附近,盯着抽水泵一刻不停地往外输水。

「特写」洪水漫过村庄后的这一夜

已过零点。两根粗壮的抽水管沿着主路蔓延到村子西边的排水沟。在灾情发生后,从潍坊市赶来的消防官兵昼夜不停地排水。家家户户灭了灯,街道上一片空寂。洪灾后的第五天,大多数人疲惫而惊惧,终于倒头熟睡。

纪台镇是寿光市大棚农业受洪灾影响最大的地区。由于地势低洼,尽管没有人员伤亡,目前仍有3万多个大棚浸在水中。

据山东人民广播电台报道,纪台镇孟家官村几乎全域都在水里泡着,600个大棚全部水淹,若想要把水排净,最少需要半个月的时间。

一名村民回忆,雨水从13号开始变得强烈,水泥路上的水达到膝盖以上,直往家里冲去。有的蔬菜大棚倾斜了,几个男人便扑上去用力气扶正。

8月19号晚饭间,暴雨袭来,村里的大喇叭反复播报:“西边的河堤决口了。”由于地势低洼,邻近6个村落的洪水倒灌进孟家官庄村,村里男女老少,都要用车子拉着沙袋,去堵大坝。“雨下得睁不开眼,看不到人。”上述村民说。

晚上十点回来后,留在村里的人告诉他们,水泄到了村里,大棚全毁了。村民们急忙跑到大棚处,水最深处没到人的头顶。600个大棚全部倒塌、水淹,几乎无一幸免。目睹坍塌的村民禁不住痛哭,有的人去把棚顶的棉被取下来,减少损失。

那天晚上,全村的成年人,都没有合眼睡觉。

此后几天,大棚排水成了唯一的任务。孟家官庄村的300户村民,每家都买了排水的水泵,每个设备一千块钱,加上管道,平均支出了接近5000块钱。

村民们指出,与口子村不同,村里未修建排水沟渠是发生内涝的原因。

孟祥秋告诉界面新闻记者,去年,他刚投入14万修建了一个大棚,种植茄子和辣椒,一年的毛利润达到6万块钱,原本预计3年回本,现在全都赔了。他共有5个大棚,全部毁于一旦。

“水哗地一声全冲进来。谁都没有料到,太突然了。”孟祥秋说。

对于许多孟家官村村民而言,重建大棚的资金根本负担不起。而且,有的大棚位于中心位置,“不论是往哪个沟渠排水,都不方便”。自从19日雨夜之后,他们再也没有来看过地里的棚——这已经没有多少意义。

孟祥秋等十户村民的想法不同,他们打算把水排掉。天冷之后,等到土地完全干透,或许就能重建大棚。“我们轮值看水泵,心里满怀希望。我一直鼓励大家,我们要坚持排水,别放弃。明年春天,就能重新种植。”孟祥秋说。

(李桂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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