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成了思想家
文＼惠振堅
黑狗是一隻看家護院的土狗。門前是一條鄉村小道，一邊是村民別墅樣外觀的房屋，一邊是被道路擠佔得空間逼仄的菜田。
黑狗趴在一戶院子口，見我接近，迅疾站起，嘴裡發出告戒的低吼，見我走得更近了，眼露兇光，聲量陡增，擺出一副看出我要搶銀行的架式，黑狗應該見過我不下一百次了，而且還見過我與狗主人在門前聊過天抽過煙，黑狗如此生分，實在不討人喜歡。在我看來黑狗只不過刻意做給主人看，顯示在看家護院方面多麼機警多麼值得信賴。黑狗是被鐵鏈拴住的，不然我真會被嚇得屁滾尿流，只敢繞道而過。
後來發現令我極為厭煩的黑狗對所有過客幾乎都是同一種嘴臉，這樣的狗真是好人壞人一視同仁，如不講情面的報警器一樣的存在， 絕無狗眼看人低的意思，這樣沒有眼力的狗在狗主人那裡也討不到好，連狗主人都有些不耐煩了，只要有個人經過就一直狂叫個不停，而且還得狗主人跑近了喝止，偏偏黑狗還不識相，不會察顏觀色，繼續狂吠，主人惱了，朝著狗肚子就是一腳，黑狗哀嚎著退到一旁，才算止住了黑狗的瘋狂與率性。這一幕重演了無數次，作為附近無聊著且愛閒逛的村民，我都看膩味了。後來，黑狗應該是被狠狠教訓過，終於開竅了，靜靜地趴在院門前，不再欠揍地狂吠不停。
黑狗懶得叫喚了，生人熟人主人來了，偶爾抬眼而已，就算是很大的關注。我曾經花兩個月的時間來揣摩黑狗的心態，也就不客氣地認為在這方面對黑狗有更多瞭解。黑狗知道了不分青紅皂白的狂吠不僅不會贏得主人的賞識，還會招致訓斥，黑狗也終於清楚狗與狗不是一碼事，主人家另一隻寵物狗有著黑狗永遠都無法企及的特權，寵物狗的待遇明顯擺著，可以登堂入室，還會帶出門去遛一遛，可以每天在主人溫暖的懷抱得到輕撫，而撫摸對於渴望主人親近的狗來說是多麼重要啊。黑狗曾經奢望過，幻想過，但現在是一絲希望也不存了。
黑狗變了，見了誰都愛理不理，愛叫不叫。主人家明顯開始嫌棄這麼一隻懶散的土狗，路人自然也不會喜歡這麼一隻無精打采的土狗，黑狗規矩地待在鐵鏈限定的範圍內，因為懶散到只是睡睡醒醒，頻繁地打幾個哈欠，這個範圍顯得足夠大了。現在狗主人要求他在這樣一個圓圈裡發揮的作用也頂多是象徵性的，一直躊躇著不知怎麼處理黑狗，狗主人也怕別人說三道四，說他們不人道無人性，狗主人像在等待黑狗犯下一個不可饒恕的大錯，然後就能理直氣壯地把黑狗掃地出門，而且還能顯出大義凜然的樣子，但黑狗已經謹慎到只剩下懶了，只是用迷惘的目光盯著遠處往來的汽車出神，專注得好像靈魂已經出竅了一般。
黑狗成了思想家。黑狗日常趴在門口，見我過去，連看也不屑看上一眼，黑狗迷茫的目光越過逼仄的菜田，菜田前方是新打通的一截公路，與這一截公路銜接的是四車道的柏油路，到了這裡變成一車道寬的土路了。不斷有各色汽車擠擠挨挨地通過，揚起漫天大塵，這一小段土路面被來往的運輸車壓得慘不忍睹，汽車在上面起伏，如在大海上遇著大浪頭一般。看汽車通行成了黑狗的消遣，而且可能還是唯一的消遣。黑狗仍然被鐵鏈拴著，鐵鏈範圍之內是一個盛吃食的木盆，範圍內當然還有一個狗窩，長年被拴著，再精神的狗也蔫了，見了路過的人再沒有利索的反應了，而且不斷地把屎尿排在院子的門前，說起來也是，不排在門前難道排在狗自己的窩裡？黑狗也是沒有選擇了。有一回我看到狗主人邊掃狗屎邊露出嫌惡，嘴裡一直罵罵咧咧的。我相信如果不是車來車往這個唯一的樂子，這條黑狗可能早就垮了。成了思想家的黑狗，有了活下去的勇氣，暫時還不至於萬念俱灰。
有一次黑狗也難得地來了精神，黑狗看到許多人手持刀斧湧到菜田裡，意欲把一個靠近土路的茅棚拆除掀翻，道路建設在這一段成了腸梗阻，釘子戶在茅棚裡苦守了兩年，黑狗早已見怪不怪，會不會認為自己與守棚人一樣苦命只有天知道了。只見釘子戶從茅棚裡拎著一個油桶出現，幾十人炸了鍋般玩命四散，黑狗並不知道這一切意味著什麼，只是被釘子戶的撕心裂肺的嚷嚷弄得心驚肉跳，早已波瀾不驚的情緒被挑動出來，黑狗跟著也發出末日到了般的狂吠，給現場貢獻了一些慘烈的聲音背景。當所有的人盡數散去，當拎著油桶的那個釘子戶消失於小茅棚內，黑狗停止了慘叫，黑狗覺得自己簡直莫名其妙，剛才也許不過是一個白日夢吧，黑狗似乎為自己的失態而難為情，轉身又趴了下來。黑狗已經老了，全黑的毛已經變成隱約的灰色，而且不乾淨。人老了覺多，黑狗老了，常常趴著趴著就睡了過去，夢也會接踵而至吧，黑狗會不會甚至於夢到了幼小的時候，那時的黑狗被主人深寵著，有資格睡在沙發上，甚至有資格享用主人沖泡的奶粉……
黑狗恢復了平靜，也恢復了往常那種迷惘，黑狗冷冷地打量著在塵土中來來去去的汽車如穿梭在田間的老鼠，無所畏懼地在門前排出一小堆糞便，黑狗並不擔心會再一次激怒主人，反正非打即罵，好在抗擊打能力已經鍛煉出來了，成了思想家的黑狗學會了用沉思默想來擺脫現實苦痛。就這樣，黑狗成了一隻超越了塵世苦難的狗！
文＼惠振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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