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我要為你的貞操而戰
一個貞潔女人的美貌
好比遠處的火焰，好比銳利的劍鋒
如果不挨近，火燒不到身，劍也傷不到人
——塞萬提斯《唐吉訶德》
唐·吉訶德：第1變奏-大戰風車
1575年，剩下一隻手的獨臂英雄塞萬提斯·維薩德拉，又一次撞上了掃把星，他被一群貪財的北非柏柏爾海盜擊敗，當了整整五年的階下囚。要說，這400多年前的海盜其實還蠻溫柔、蠻有耐心的，不僅沒有收不到錢就撕票，五年裡還一直供著這位特殊的囚犯好吃好喝，甚至送了當時還蠻昂貴的紙筆，讓塞萬提斯大人在無聊時，可以寫點喜劇故事解解悶。據說，後來名垂千古的喜劇名作《唐·吉訶德》最初的構思，就是那段日子裡冒出來的。
愛情曾可貴，自由價更高，後來塞萬提斯被家人用500個金盾贖出，400年前這可是一大筆鉅款，足夠讓我這種中產階級的小編輯破產100次了。收到錢，海盜自然笑不動了，趕緊放人。搞笑的是，惜別時，塞萬提斯竟然與相處了五年的海盜們，執手相看淚眼。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塞萬提斯畫像
塞萬提斯年青時，一直是在教皇的步兵團裡，到處打打殺殺，這一回他的英雄人生算是消停了。他在花園般的西班牙鄉村找到了心上人，結了婚，有了漂亮的女兒，腰裡的寶劍也換成了削尖的鵝毛筆。人生苦短，是非不斷，過得好好的塞萬提斯卻被人冤枉貪汙，鋃鐺入獄。等他終於洗白出獄時，已是頭髮花白的獨臂老人。他有很多故事，蠢人聽了會笑，聰明人聽了會沉思，詩人聽了會落淚，究竟誰解其中味——其實活到這份上，都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樂趣，詩與文學成了他後半生唯一的樂趣，那是馱著他縱橫年青沙場的戰馬，那是他獻給愛情的玫瑰，那是他藏在笑聲中的眼淚。
1598年的時候，塞萬提斯終於出獄，這一次他終於寫完了《唐·吉訶德》的上半卷，這是一個關於死蠢老騎士浪漫冒險的故事：老騎士以玫瑰之名起誓，要為了公主的貞操而戰，他縱馬殺向堅硬的現實世界——你永遠不知道是他太蠢，還是這個世界太無聊......
按他自己的話說，所有故事都要從1575年他被海盜擊敗開始。在與這個世界的荒唐戰鬥中，其實塞萬提斯自己就是那個死蠢的騎士。如果你覺得好玩，那就笑個夠吧，人生不正象一出黑色的幽默喜劇？
我如何才能同時擊中你的笑點和淚點？
這是一個問題，塞萬提斯笑而不語。小時候，我們都讀過這個著名的故事，當老騎士被豬小妹玩弄了情感，又被風車擊倒時，我們笑到眼淚都擠了出來——這個世界上哪有這麼蠢的人？蠢到相信愛情與貞潔是可以守護的？
我們都喜歡蠢人，因為蠢最讓人開心，讓人覺得自己好聰明，好歷害。但我們多半不喜歡瘋子，因為瘋狂很容易傳染，容易失控。我們的生活中總有一些自以為很精緻的花瓶，生怕被這些冒失的瘋子不小心撞碎了。然而，德國浪漫主義最後的大師——理查·斯特勞斯，偏偏就喜歡蠢人和瘋子，他以前為歐洲傳說中的喜歡捉弄一切的小偷蒂兒，寫過一組有趣的音詩，蒂兒就很瘋，到處惹人，最後被砍了頭。死都死了，還不肯安份地躺在墳墓裡，想爬出來，繼續搗蛋。他還為聖經中最瘋狂的女人——莎樂美寫過歌劇，莎樂美愛上了聖徒約翰，卻被拒絕。為了親吻約翰的唇，她請求國王砍下約翰的頭送給她。
唐·吉訶德：第6變奏-杜爾西內亞的魅力
不過蒂兒和莎樂美，還無法集蠢與瘋為一身，所以理查·斯特勞斯看中了塞萬提斯的故事，他驚歎於唐·吉訶德的冒險——那是人類浪漫到愚蠢，瘋狂而勇敢的最後傳奇。唐·吉訶德的確是失敗了，然而，他自不量力的衝鋒卻讓這個堅硬的世界多出了一道裂痕。瘋狂、愚蠢和英勇，有時很難區別；笑點與淚點，有時根本就是一個點，笑崩了就會開始哭。從這道靈魂的裂縫上，我們突然想起了，那些被我們遺忘的愛情與貞潔。
這是一組偉大的音詩，理查·斯特勞斯將藏在他心中的所有色彩，全部注入到唐·吉訶德瘋狂的冒險之中，在這個荒蕪的世界上，當你在嘲笑老騎士的愚蠢時，其實僅僅是因為——在你心中，愛情與貞潔的花枯萎了太久，早已沒有香氣和顏色。
理查·斯特勞斯是個很特別的音樂家，他用一個畫家的心，蘸取了音樂世界中最斑斕的色彩，為我們描繪出那些沉睡在我們心靈中的花朵。
笑吧，其實你不懂我的心
你以無理對我有理，卻讓我覺得理虧
正如我埋怨你的美麗，也是有道理的
——塞萬提斯《堂吉訶德》
音樂史上有好幾個斯特勞斯都很有名，比如以圓舞曲出名的維也納斯特勞斯家族。相比之下被稱為“浪漫主義音樂最後一位”大師的理查·斯特勞斯，在中國的樂迷中，知道的人並不多，更別說瞭解。說來也是一段緣份，我聽過的第一支理查·斯特勞斯作品就是音詩《唐吉訶德》。
然而，當初我之所以買下了《唐吉訶德》的唱片，並不是因為理查·斯特勞斯的名字，也不是因為塞萬提斯的大名，而是因為英國傳奇的女大提琴家——傑奎琳·杜普蕾。許多年前，我從一堆花花綠綠的古典音樂CD中，一眼就認出了杜普蕾，這個奇特得近乎瘋魔的女子，把自己與生俱來的熱情與柔情，毫無做作地傾注到了她的演奏中，鑄就了大提琴史上傳奇般的聲音。我一直很欣賞她的演奏，她是如此毫無保留地投入，彷彿整個世界上只有她和她演奏的音樂。
這其實也是一種瘋狂，難怪匈牙利大提琴家史塔克，偶然在廣播裡聽到杜普蕾的演奏，竟然說：“像這樣演奏，她肯定活不長久。”
唐·吉訶德：序曲A
杜普蕾 未發表錄音，EMI出版
不瘋魔不成活，這張EMI出版的杜普蕾經典唱片上，有一行小特別吸引了我的小字：
Previously unpublished recordings
以前沒有出版過的錄音
沒有出版，總是有很多原因，也許僅僅意味著不完美。不過，它總是能勾起你強烈的好奇心。唱片的第一組作品就是，1968年杜普蕾與英國新愛樂樂團合作的音詩《唐·吉訶德》。作品從第一段序曲開始就擾得人心癢癢的，浪漫幽默的遊俠主題，彷彿把我們帶到一個遙遠的春日晴空，唐·吉訶德擦亮了古老的盔甲，騎著瘦馬，一路小跑著，踏上了春天的田野，即將開始一場偉大的冒險。路邊的小鳥從明麗的青空飛過，劃出優美的弧線。
唐·吉訶德：序曲B-面容悲傷的騎士
然而，令人奇怪的是，錄音中的序曲竟然分成了兩首音軌，第一支叫序曲，第二支叫《愁容滿面的騎士》，在第二支曲子的開頭，杜普蕾的大提琴代表著唐·吉訶德，它邁著笨拙的步子，傲嬌地登場，在大提琴之後輕靈可愛的桑丘主題亦步亦趨。有趣的杜普蕾的大提琴並沒有按照流行的理解，把老騎士的出場表現得悲壯而傷感，反而跳脫的旋律，給整支音樂定了一種熱情而溫暖的基調，那躍動著的鮮明節奏感，彷彿是一位向美麗小姐邀舞的老紳士。每一個演奏者、指揮家，都會將自己對音樂的理解注入到經典音樂之中，顯然，杜普蕾心目中的唐·吉訶德有著一顆不肯老去的心。
後來我才知道，1968年，杜普蕾與英國新愛樂樂團在錄製這支曲子時，原來請來的是德國指揮家奧托·克倫貝勒，這位風格沉穩、嚴謹的德國指揮家，特別注重音樂嚴謹的結構和莊重的德國色彩。理查·斯特勞斯這部作品是以大提琴為核心創作的，所以在演奏時，大提琴的演奏風格會不知不覺地影響到整個作品的基調，杜普蕾熱情的出場，顯然不符合奧托·克倫貝勒對作品英雄主義的理解。杜普蕾大提琴演奏的老騎士主題和後面跟進的桑丘主題，也缺少了那種主僕之間的嚴肅感，倒像是一對出席童話舞會的情侶。
唐·吉訶德：終曲-唐·吉訶德之死
藝術無關對錯，奧托·克倫貝勒顯然無法駕馭和改變固執的杜普蕾，他最後硬是被姑娘氣走了，唱片公司只能馬上請來另一位英國指揮家鮑爾特來救火，才錄完了整支作品。然而，更為奇葩的是，在這張唱片中，我們聽到的，並不是杜普蕾與鮑爾特合作的正式錄音，而是一次精彩的排練。
當杜普蕾、樂隊、指揮家鮑爾特都全神貫注地投入到彩排演奏中時，不知是哪位錄音師在無意中觸碰了錄音鍵，於是這次排練的全過程都被真實地記錄了下來。當全曲的最後一個和絃剛一結束，你可以清楚地聽到指揮鮑爾特大喊了一聲：“好!“，接著全體樂隊鼓掌歡呼。
杜普蕾在最後一段唐·吉訶德之死中，並沒有刻意地去表現悲傷，你彷彿可以感受到，年老的吉訶德終因熱病躺在床上，他的身邊放著以前愛讀的騎士小說，他回憶著往事，臉上浮出安詳的微笑，接著就昏迷不醒，離開他所喜愛的人世。“他已溘然長逝，正如太陽將朝露曬乾，造物主已將他善良的靈魂召回”，作曲家在音樂詩的樂譜上這麼寫道——這個結局和小說中，唐·吉訶德最終為自己愚蠢的騎士冒險後悔不已，很不一樣。
在老騎士離開後的陽光中，你是否聽到了，那溫柔而美麗的夢境之舞？
大約是因為這次錄音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偶然錄製的，所以無論是杜普蕾還是樂隊，都演奏得輕鬆而隨意，音樂也意外地充滿了一種溫馨的氣氛，音響效果也出奇的好。由於不是正式錄音，這次“意外”後來被作為資料封存了起來。直到杜普蕾病逝（1987年）之後的1996年，EMI唱片公司的編輯才偶然注意到這次錄音的精彩，重新將它拿出來發表在杜普蕾的紀念唱片中。
問題是，那位手閒的錄音師在不小心按下錄音鍵時，演奏已經進行到序曲的一半，也就是說，整個錄音少錄了一小段序曲。音樂編輯乾脆從資料庫中找出當年杜普蕾與克倫貝勒所錄製的、未完成的《唐·吉訶德》錄音，並將其移花接木地嫁接在後來的錄音上，唱片上為了區別，一個序曲分成了兩個音軌。
音樂是什麼，你永遠無法定義。
人生是什麼，你永遠沒有答案。
塞萬提斯歷盡了人生的悲喜，在故事講到最後，人生只剩下虛無。老騎士警告自己寶貝的外甥女，要嫁人，絕對不可以嫁給他一樣的騎士。理查·斯特勞斯，則為人類心靈最瘋狂的冒險譜下了溫柔的輓歌。在這個荒蕪的世界上，真正的瘋狂與愚蠢，就是面對美好卻無動於衷。大提琴家杜普蕾，無知無覺，更象是一個痴迷的孩子，她沿著美麗的音符，闖入了音樂的仙境，她熱情地在屬於她的音樂中舞蹈，卻渾然不知這個世界的冷酷。就在錄完《唐·吉訶德》兩年後，杜普蕾因為多發性硬化症，不得不中止了她摯愛的音樂演奏，她放下了大提琴，終日與輪椅為伍。史塔克當年的預言，一語成讖。
唐·吉訶德：第五變奏-守夜
杜普蕾與巴倫鮑依姆
這位從小就沉浸在音樂中的女子，始終無法適應這個現實的世界，當音樂也離她而去，她的世界也徹底失去了色彩。就在她臥病在床的時候，人們發現她的丈夫——著名的鋼琴家、指揮家巴倫鮑依姆已棄她而去，在巴黎與另一個女子同居，甚至已經有了一個5歲的私生子。很早以前，兩人童話般的愛情故事就已經劃上了休止符。很少有人可以忍受一個瘋女人，在她心中的那團美麗的火焰，最終還是將她的一切都燒成了灰燼。
在這個世界上，杜普蕾大約是最象唐·吉訶德的人，痴迷、狂熱而單純，當他們的冒險被迫停下時，他們生命的火焰也就徹底地熄滅了。然而，他們卻在我們寂靜的夜空中，留下了一道永恆而美麗的軌跡。音樂不會消失，偉大的藝術，總是在不斷的冒險中，展開人類心靈深處最瑰麗的風景。
有些人很聰明，有些人很理智，而有些人看上很蠢很瘋狂，其實，他們一生都在尋找著——你我看不見的珠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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