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不能否認這一點

誰都不能否認這一點

1

“女主角要上場了!其他人都到後場去,不要留在舞臺上!速度!”

負責舞臺監督的學姐大聲驅趕著聚集在幕布後的演員,那聲音刺耳又突兀,有點像強化到頂級的橙色武器,威脅值和穿透力達到max。“閒雜人等”紛紛撤離後,盛裝的顧婭才從後臺走出來。

“女主角調整情緒,上!”學姐將她輕輕推上舞臺。

女主角的出場讓臺下觀眾小小激動了一下,但也就那麼一下下而已,很快,黑壓壓的觀眾區再度陷入沉默,只有手機屏幕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光。

今天是話劇社每月一次的彙報演出,只有當月“彙報”了,次月才能申請活動經費和排練場地,所以,話劇社社長像重視女朋友大姨媽一樣重視每個月的彙報演出。然而,劇本是我們自己寫的,很爛;衣服是我們租的,很醜;票是我們直接打印的,紅底黑字的最簡版本,每個系強制認領十張,必須保證演出當天禮堂坐滿一半觀眾。

我們在話劇社例會上吐槽這些事,社長大人總擺出一張“我能怎麼辦我也很絕望”的沮喪臉,每到這時候,顧婭就會挺身而出安撫大家的情緒。她緊握雙拳,微微昂首,把例會發言說出舞臺獨白的氣場,“無論條件多麼惡劣、收穫多麼微小,只要禮堂裡的聚光燈每個月能為夢想點亮一次,這就足夠了。”

我也舉手發言,“你不去文學社寫心靈雞湯真是太可惜了。”

顧婭瞬間破了功,她笑嘻嘻地告訴我,文學社確實找她約過青春勵志文學的稿件,不過她拒絕了,理由是校刊不給稿費。

我說那你很棒棒哦。

顧婭說她知道,她一直都很棒棒。

顧婭的自信與驕傲彷彿與生自來,而那些,碰巧又是我沒有的東西,正所謂缺啥補啥吧,反正,每次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彷彿也變得特別棒棒起來。就因為這個挺蠢的原因,我和顧婭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

2

今天的舞臺上,顧婭又一次carry了全場。她的臺詞功底很好,再加上毫不怯場的表演,漸漸讓觀眾們放下了手機,將目光投向舞臺。聚光燈下的顧婭閃閃發光,好像這個舞臺自始至終就是為她一人而搭建的。

我正想著心思,“橙色武器”卻在我耳邊再度發威,“‘樹’呢?‘樹’都去哪裡了啊?快點列隊,馬上上場了!”

這場彙報演出,我分配到的角色是一棵樹,而且還不是唯一的一棵樹。我將塑料枝葉舉過頭頂,跟著幾個同樣穿綠色連衣裙的女孩上臺,我們隨著女主角的內心獨白開始齊齊搖擺,在她唸完最後一句臺詞後,齊聲唱“啦啦啦啦”。

“看啊!原諒色女孩!”不知道是誰在臺下喊了一句。

觀眾席頓時爆發出一陣笑聲,整場舞臺劇在這一刻達到高潮,我漲紅了臉,慌亂地看了一眼顧婭,她卻當做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繼續淡定地走位。好不容易熬到音樂結束,“原諒色女孩”們匆匆離場,我也跟著隊伍茫然地走,直到從觀眾的視線中徹底消失。

我想,可能我這一輩子都當不上女主角了。

3

每次匯演,顧婭都會往隨身的包包塞卸妝膏和洗面奶,今天也是一樣。

我在廁所的洗臉池邊等了很久,直到顧婭把臉上化的妝全部卸乾淨。她脫掉演出服,換上格子襯衫和牛仔褲,用橡皮筋將噴了很多髮膠的頭髮束成一個硬邦邦的馬尾,隨意垂在脖子後。現在的顧婭看上去很普通,和我一樣普通——這讓我莫名變得愉悅了一些。

顧婭拉著我去學校門口的“平價小炒”改善伙食,她說,就當慶祝今天的彙報演出圓滿成功唄?我說這有什麼好慶祝的,每一次的彙報演出都是圓滿成功,就算不是圓滿成功,第二天校園論壇上也一定會出現《祝賀話劇社X月彙報演出圓滿成功》之類的帖子。

顧婭說,“那你的意思就是不去咯?就算我請客你也不去?”

我說去,必須去,還有什麼比彙報演出圓滿成功更值得慶祝的事呢?

4

呼吸著“平價小炒”店裡瀰漫的油渣味,我的身心靈都得到了滋潤。顧婭一坐下就點了個魚香肉絲,她說這個菜好,葷素搭配,色澤亮麗,酸甜之中又帶著一點辣,就像我們稀裡糊塗的、亂七八糟的、下了油鍋就一去不復返的青春。

我還是覺得她應該退了話劇社,用心靈雞湯砸開文學社大門。

於是,在上菜之後,我們迫不及待瓜分了這道象徵著青春的菜餚。泛著油光的肉絲、木耳絲、土豆絲和胡蘿蔔絲填滿我面前的小碗,但我忍著飢餓,耐著性子把胡蘿蔔絲一根一根從碗裡挑出來。顧婭對此舉有些困惑,她問,“你是不吃胡蘿蔔絲嗎?”

我看了她一眼,“我不僅不吃胡蘿蔔絲,我還不吃胡蘿蔔呢。”

她噗嗤一笑,說那你很棒棒哦。

“很多人都不吃胡蘿蔔,這不奇怪吧?”我仔細回憶了一下身邊朋友們的喜好,覺得自己的結論並沒有什麼問題,“燒菜的時候會放胡蘿蔔,也只是為了整體顏色好看而已啊。”

一場舞臺劇除了男女主角之外,肯定還要有一群配角,他們是臺下觀眾最想要吃的主食;至於我們這些扮演“樹”的龍套,就是一道菜裡胡蘿蔔般的存在,有或者沒有,其實並沒有什麼區別。

顧婭想了想,“可胡蘿蔔是甜的啊,也有人很喜歡它。”

有嗎?有甜味嗎?我嚐了一口胡蘿蔔絲,可嘴巴里只有調料的味道而已,我在心裡暗暗告訴自己——沒有甜味,也沒有人會喜歡胡蘿蔔。如果“平價小炒”的廚師把這道菜裡的胡蘿蔔絲換成肉絲或者木耳絲,一定會賣的更好,但廚師們不會這麼幹,因為一道菜的成本就在那裡。

你看,胡蘿蔔不好吃,還特別便宜,簡直一無是處。

我還想說點什麼,坐在對面的顧婭忽然叫出聲來,“林小暮,出大事了。”

我很緊張,“你不會沒帶錢包吧?”

“是校園論壇上的一個帖子,有人發了好多今天彙報演出的照片。”顧婭把手機遞到我面前,眼中寫滿八卦,“剛剛,風景園林繫系草在‘原諒色女孩’的照片下面向你表白了!”

5

話劇社火了,終於火了。

那些照片實在是太醜了,醜到連我這個當事人都忍不住邊看邊笑,還好大家都化著濃到化不開的舞臺妝,索性也就當為藝術獻身了。本來這個帖子是標註的【爆笑】分類,結果硬生生有人歪了樓——一個論壇活躍用戶在某張照片下回復說,想認識一棵樹,求介紹。

照片上,我穿著綠油油的戲服,抹著後媽色的口紅,舉著塑料樹枝,一張大臉佔據了三分之一的篇幅,從其他“原諒色女孩”中脫穎而出,成功搶戲。

顧婭認出了向我表白的傢伙,說是與我們同屆的男生,名字叫秦優。雖然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論壇裡開玩笑,但我的名字和所在院系很快就被“好心人”掛了上去,秦優回了個笑臉,底下是列隊起鬨的吃瓜群眾。

我演的樹被風景園林系某位男生表白,乍一聽上去好像還真沒毛病。

顧婭強行糾正我,“什麼某位男生?是秦優,是秦優啊!”

我聽說過這個名字,但也只是聽說過而已,出於對顏值的好奇,我看了一眼顧婭傳給我的秦優照片:並沒有什麼驚為天人的五官,就是一個讓人看起來很舒服的男生,說他是系草……嗯,稍微有點過。

顧婭解釋說,“風景園林系就十個男生。”

我說,那這個“系草”含金量不高啊。

顧婭一臉不服氣,“林小暮,你到底想不想認識他?”

單身多年的我立馬慫了,我說我想。

6

只是說了個“想”,那頓“平價小炒”的錢最終算在了我頭上。但我覺得這錢花得值,因為第二天,我就如願和秦優坐在一起吃飯了——當然,在場的還有顧婭這個精心裝扮後的電燈泡。

我問顧婭怎麼約到人的,顧婭說這事兒還不簡單?什麼考試啊,借書啊,不都是約人的藉口麼?而且,秦優明顯是對你有意思,我一說你想找他借選修課複習資料,他馬上答應給了。

我哭笑不得地對她說,“我這學期選修的是‘彩妝與形體’,要個屁複習資料……就算要,他也不能有啊……”

“哎呀,你說自己去旁聽了‘園林鑑賞’課不就OK了嗎?”顧婭數落著我的死腦筋,她頓了一會兒,“再說了,只是見個面吃個飯而已,你要是覺得不喜歡他的話,那就讓給我唄。”

我這才明白,顧婭對秦優有那麼一點小心思,怪不得知道他的論壇ID。

秦優很快就到了約定的地方——三號食堂,他很自然地和我打招呼,熟絡地彷彿不是第一次見面。顧婭信手拈來的心靈雞湯很好地調節了飯桌上的氣氛,逗得秦優哈哈大笑,他的目光差不多一直停留在顧婭身上;我也只能跟著笑,然後大口大口吃菜,努力讓自己渺小一點、再渺小一點。

我終於意識到,在自信又驕傲的顧婭面前,我永遠只可能是配角,是魚香肉絲裡沒人願意吃的胡蘿蔔,我的存在,只是為了讓整盤菜看起來更令人有食慾……僅此而已。

不過,對於秦優的冷落,我倒並不是很失落,雖然他是個挺不錯的傢伙,但短暫接觸後,我發現他並不是自己喜歡的類型。

可顧婭到底還是站在我這邊的,她終於想起今天這頓鴻門宴的真正目的。顧婭清了清嗓子,不露痕跡地將話題引向那天的彙報演出,然後又不露痕跡地將話題引向我,秦優看穿了顧婭的小心思,但他只是笑,並沒有接下話題。

我也沒有表現出想要對秦優更深入瞭解的“企圖”,顧婭有點尷尬,她猶豫著說要不你們留個聯繫方式吧?出於禮節,我和秦優互換了電話號碼,他把園林鑑賞課的筆記和複習資料給我後就離開了,沒有一點留戀。

就像對他從素炒三丁裡剔出來的那些胡蘿蔔丁一樣。

7

顧婭說,男女感情之事本來就是玫瑰花瓣上的晨露,是井水裡倒影的月亮,是飛翔在晴空下的夢幻泡影,只能用來填補一時空虛寂寞的心,一旦變幻為真,你就會碰觸玫瑰花上的刺,看見井水裡的垃圾,嗅到夢幻泡影裡一股洗滌精的怪味。

我說求你趕緊去文學社禍害他人吧,我每個月給你發稿費。

但顧婭沒有采納我的建議,依然執著地在話劇社發光發熱,傳播正能量。

有一天下課,她忽然跑來問我,“秦優後來有聯繫過你嗎?”

我說有啊,他發消息給我說專業課要考試,想把筆記拿回去,我想我留著也沒什麼用,就拜託風景園林系朋友把筆記帶給他了。顧婭哦了一聲,說他是不是在約你?我認真思考了幾秒鐘,覺得不是的。

“前幾天我向秦優表白,然後被他拒絕了。”顧婭很平靜地告訴我,“他說他已經有喜歡的人了,不知道是不是在說你。”

我一直以為,像顧婭這樣的“女主角”,是永遠不會向男生告白的,就算主動出擊一次,也一定是有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把握。所以,我將顧婭這次“失手”的原因歸結在她的表白對象身上,“秦優不會是喜歡男人吧?”

顧婭瞪了我一眼,“我打聽過了,肯定是直的。”

我呵呵一笑,“那天吃飯,你們兩個還挺聊得來啊。”

顧婭聳聳肩,並沒有表現出很難過,“怎麼說呢,就是沒看上吧。”

我想,她可能也沒有多喜歡秦優。這不奇怪,這個年紀的我們,剛剛體會到大人世界的美好,“心動”很容易,但沒有經過時間和距離的打磨,“心動”很難變成“情深”。顧婭的這段感情終結在“心動”階段,可以說是止損到位了。

顧婭向我道歉,說她本來想把這件事瞞著我的,可又覺得,反正我也不喜歡秦優,她光明正大喜歡一下也無所謂。我說是沒關係啊,在目前階段,我和他之間一點關係都沒有,而且,你也被拒絕了。

顧婭佯裝生氣,“我失戀了,你怎麼這麼開心?”

我挽住她的手,笑嘻嘻地說,“因為通過秦優這件事,我發現,我這個‘萬年龍套’終於有趕超女主角的可能了啊!”

顧婭也笑著損回我幾句,她以為我在開玩笑。但事實上並不是,我沒有開玩笑,感謝秦優,是他讓我終於滋長出了一點屬於自己的自信和驕傲,現在的我,幾乎就要和顧婭一樣棒棒了。

8

我拉著顧婭去“平價小炒”改善伙食。

她挑了挑眉毛,說林小暮你什麼意思,去慶祝我被秦優拒絕嗎?我說不是,我就是想再吃一次象徵著青春的菜餚,順便嚐嚐胡蘿蔔到底有沒有甜味,如果你非要說是去慶祝,那就當慶祝你顧婭的人生履歷上又多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吧。

顧婭嘖了一聲,“林小暮,我覺得最該去文學社的人是你吧?”

我們走著笑著,笑著鬧著,很快就來到了充滿油渣味的“平價小炒”,然而剛推門進去,我們就撞見了一個不速之客——秦優。

準確來說是兩個,因為秦優還牽著一個女孩的手。我和顧婭都認識那個女孩子,她也是話劇社社員,只是她實在是太普通了,我們一時半會兒都想不起來名字,姑且叫她路人吧。

路人也參與了那天的彙報演出,和我一樣,演一棵樹,在那張被傳上論壇的“原諒色女孩”照片上,她的臉差不多佔五分之一。

我這才明白,原來秦優從一開始就想要認識的,就是她。

那天他之所以沒有在論壇上和別人解釋清楚,從某種角度來說……是在給我面子。可是顧婭卻當真了,我也當真的了,我甚至有在考慮,萬一秦優向我表白,我該怎麼拒絕他——不過現在看起來,一切都挺可笑的。

顧婭捏捏我的手,我也捏了回去,我們兩個像傻子一樣站在“平價小炒”門口。路人發現了我們,秦優也發現了我們,他衝顧婭點點頭,又對我說,“林小暮,你園林鑑賞考試通過了嗎?”

我和顧婭在距離他們兩個很遠的位置上坐下,點了一盤魚香肉絲和一些別的菜。菜很香,很好吃,但我和顧婭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我看見她的目光忍不住往那兩人身上亂飄。

最後,顧婭皺著眉頭擱下筷子,無比鄭重地說,“你說的對,胡蘿蔔一點都不甜,怎麼會有人喜歡胡蘿蔔呢?”

我忽然想到,秦優在牽路人女孩手的時候,好像笑得特別滿足。

胡蘿蔔甜不甜不好說,但胡蘿蔔放在菜裡會很好看,總會有人喜歡的。

誰都不能否認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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