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一切追求都已經追求過了,一切目標都已經失去了

餘秋雨:一切追求都已經追求過了,一切目標都已經失去了

在接觸過餘秋雨的人眼裡,他確實呈現了某種分裂,才華和弱點同樣醒目,前者把他帶到了最好的地方,後者把他扔進了最糟的境遇。

去往遠方的路上,他走過通途,也遇過歧路,「該走的地方都走完了,不願意(走)了。」

文|張月

前一晚沒睡好,餘秋雨發了點起床氣,說好的拍照不樂意去了。

「我照片拍的太多了,當時在鳳凰衛視每次出去半年,天天拍無數的照片,到處都拍,永遠在拍照,不想拍了!」

工作人員好說歹說,把老頭兒哄到了攝影棚。擺了幾個pose,他高興了起來,「央視說我是中國最上鏡學者。」

親自刪掉了閉眼的、反光的、脖子歪的、看上去有點假的照片之後,他叮囑工作人員,一定要把剩下的照片發給妻子馬蘭看一下,「讓她看看我拍的怎麼樣。」拍攝結束,他做了總結,「拍照很開心!」

餘秋雨今年72歲,放在上海,這是一個可以申領一張老年公交卡的年紀。但他似乎不曾老去,除了頭髮有些花白,聽力有點下降以外。他腰桿依然挺直,服飾一絲不苟,作為一個愛漂亮的上海人,有著嚴格的自我形象管理。四月的上海飄著小雨,工作人員想用文件夾幫他擋雨,他說別別快拿開,「影響我形象。」

然而,他那麼愛惜的自我形象,早在漫長的時光裡變得複雜難辨。自1992年出版《文化苦旅》以來,他獲得了巨大的聲名,影響了幾代人的閱讀趣味,也在聲名的巔峰之上遭遇斷崖,急轉而下。他在多年後回憶,「餘秋雨三個字,當時成了這片土地上什麼樣的閒夫走卒都能來咬一口、啄幾嘴、又能以此度日的三字訣。」

一些人自覺經歷了偶像的幻滅,長大後不願意承認曾受過他影響,一些人依然一本又一本地讀著他的書,幫他一次次登上暢銷作者的榜單。

在接觸過他的人眼裡,餘秋雨確實呈現了某種分裂,才華和弱點同樣醒目,前者把他帶到了最好的地方,後者把他扔進了最糟的境遇。

他沉寂了很久。書還是一本一本在出,去年出版了《泥歩修行》後,他說要封筆了,「我寫的書已經書架上都放不下了,我再寫就不對了。」

他最新的動靜是在喜馬拉雅FM上開了一門中國文化課,講中國文化的世界身份。對於這次高調亮相,他說自己不是重出江湖,而是從遠方歸來。

去往遠方的路上,他走過通途,也遇過歧路,「該走的地方都走完了,不願意(走)了。」坐在《人物》記者對面的沙發上,他緩緩地說,背後的窗臺上,雨聲淅瀝。

直覺

空空蕩蕩的錄音室裡,餘秋雨戴著耳機,一個人對著麥克風,手裡抱著一個文件夾,裡面是前一晚熬通宵寫的講稿,裝訂得仔仔細細。

他講到老子和孔子的相遇:「稀世天才是很難遇到另一位稀世天才的,他們平日遇到的總是追隨者、崇拜者、嫉妒者、誹謗者……只有真正遇到同樣品級的對話者,才會產生著了魔一樣的精神淬礪。」

在新開的音頻課裡,他的表達還是精英式的話語,不講笑話,不跟古人開玩笑,「因為中華文化在當代世界的重要性,這個問題本身是很嚴肅的課題,我不能把它變成一個滑稽的課題,到處滑稽,到處講笑話,那是不可以的。」

偶爾他也會停下來,對著空無一人的錄音室說:「各位同學會不會覺得我講的課程有點難,需要很多的知識儲備,那我現在就要來寬大家的心了。」

在喜馬拉雅FM內容高級製作人顧文豪看來,餘秋雨有一種很稀有的想象共情能力,「我們沒有想到一個70歲的老爺子這麼自如。」

歸來再入江湖,他似乎還是站在了潮頭。從紙質出版到電視節目,再到音頻付費,每一步,餘秋雨都踩中了時代的節拍。

喜馬拉雅副總裁張永昶說之所以請餘秋雨開課,還在於他的大眾影響力很強,擁有豐富的媒體經驗,曾經擔任《秋雨時分》主持人,又擔任青歌賽評委,對於內容和表達都遊刃有餘。

這種恰如其分的表達能力,在餘秋雨聲名未顯的時候,就已經露出端倪。上世紀90年代,復旦的老師蔣孔陽請餘秋雨來講課,教室裡圍的水洩不通,聽完課的學生們很驚歎,都說沒見過這麼會講話的,他能把一些抽象的美學和哲學概念,用通俗的語言表達出來,並且完全脫稿。

從1999年開始,餘秋雨參加了鳳凰衛視牽頭的千禧之旅,跟隨車隊,走過了埃及、以色列、巴勒斯坦、約旦、伊拉克、伊朗等國家,實地考察恐怖主義控制地區,堅持每天寫一篇專欄。

在此之前,很少有學者與媒體有如此深度的合作。在《文化苦旅》的責任編輯王國偉看來,那是餘秋雨全面擁抱大眾媒體的開始。「《文化苦旅》剛出的時候,他對於媒體還是拒絕的,後來和媒體越來越接近。我覺得他是個入世的,不是一個坐冷板凳的(人)。」

如果說《文化苦旅》一炮而紅的年代,是中國從文革斷層走出來之後的紙質出版的高峰時刻,那麼到了20世紀末,電視的廣泛普及則將人們帶入了一個新的傳播時代。而恰恰在這一時刻,餘秋雨又開始介入了電視製作,包括千禧之旅、後來的國際大專辯論賽、青歌賽,以及數不清的各種電視專訪與對話,他又一次趕上了時代轉變與傳媒轉型的紅利。

「他(餘秋雨)是一個有傳播意識和介質敏銳度的文化人,他非常清楚地知道每個時代有它自己的傳播中心的,他就會適度地讓自己做調整。」顧文豪說。「當然時代大勢不是他能去算的,而是說他的直覺很好,敏感性很好。在這些方面他不是一個太保守的人,他有些時候好奇心比較重,有時候他願意試一試,音頻付費也是這樣。」

苦旅

當然,餘秋雨的口才落到筆下才最令人驚豔。

上世紀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初,餘秋雨寫作出版了包括《藝術創造工程》、《戲劇理論史稿》在內的一系列學術著作。

原《南方週末》高級記者張英曾多次採訪過餘秋雨,迄今都還記得看了餘秋雨的《藝術創造工程》後的感受。他告訴《人物》記者:「他寫得非常美,你要說哪一個人能夠把理論用那麼激情洋溢又那麼美的文字,把藝術非常枯燥無味的東西解釋得那麼清楚、形象和感性的話,餘秋雨可能算一個。」

這些著作為餘秋雨在學術圈贏得了聲名,也幫他開啟了仕途。他先後出任上海戲劇學院副院長、院長。

仕途一片光明的時候,他的生活卻在谷底掙扎。當時他住在上海龍華一個簡陋的兩居室,每逢下雨,家裡就漏雨,身體也不太好,常常生病,情緒總是低落。家旁邊挨著一個殯儀館,朋友常開玩笑:「覺得自己不行了,用不著向殯儀館叫車,自己慢慢走去就是。」

比起病痛,更焦灼的也許是精神的撕裂感。他曾在《家住龍華》一文中寫過當時的狀態:「已經被書籍和學問鑄就了一大半生命,又要分勻出去一大半來應付無窮的煩人事。每件事都是緊迫的,無可奈何的,甚至是堂皇莊嚴的。」他只能在敲門聲和電話鈴不會響起的半夜,用涼水抹一把臉,開始看書寫作。

當時他讀康德,看到一句很觸動的話:什麼叫自由?自由是一個人自由支配時間的多寡。「其他都是假的,就是一個人完全自由地支配時間有多少,對我來說真正的自由就是我自己能控制多少時間。」

就在那段不甚自由的苦悶時間裡,餘秋雨完成了《文化苦旅》的大部分寫作。當年時任上海知識出版社常務副總編輯王國偉還記得看到《文化苦旅》手稿時的場景:「扔在書房角落裡,像一堆廢紙,有雜誌的複印件,有他手寫並修改過的,還有幾塊內容用糨糊粘貼的,稿子上滿是別家出版社各種色筆畫畫改改的痕跡。」

沒人覺得那會是本暢銷書。在王國偉之前,餘秋雨曾把原稿寄給多個出版社,但都杳無音訊。一位不願具名的出版社編輯告訴《人物》記者,他還記得副主編看到《文化苦旅》原稿的評價:「散文不是這麼寫的。」

當時流行的是專欄式的城市散文,更關注情感和日常生活,對於更宏大厚重的表達,市場並沒有表現出太大的興趣。有出版社想把《文化苦旅》做成一本放到旅遊地賣的小冊子,餘秋雨非常不高興,拒絕了。

王國偉把到處碰壁的《文化苦旅》從角落裡撿起,安排一位已經退休的編審,用稿紙謄寫清楚,仔仔細細讀了一遍,覺得這本書寫歷史大事件,把歷史事件和自我感受完美結合,很有細節美。

總編輯支持王國偉的判斷,但就是有些擔心未來市場銷售前景。最終,王國偉說服了總編輯,不但出版了精裝本,新書首發儀式定在了當時上海最大的新華書店,「一開始我們就給它高定位的登場。」

市場反應超乎尋常的熱烈,首印的一萬冊在三個月內售罄。許多名家給了很高的評價,余光中說:「中國散文,在朱自清和錢鍾書之後,出了餘秋雨。」白先勇說:「餘秋雨把唐宋八大家所建立的散文尊嚴又一次喚醒了。或者說,他重塑了唐宋八大家詩化地思索天下的靈魂。」

金庸則把他和魯迅並立,「北京有年輕人為了調侃我,說浙江人不會寫文章。就算我不會,但浙江人裡還有魯迅和餘秋雨。」

王國偉記得,《文化苦旅》最暢銷的時候,零售商都得搭配著買其他書,才能搶到出版社的配額。他覺得這本書的成功是天時地利人和,人們剛剛走過一個信息短缺的時代,當時又盛行「文化熱」,這本書恰好滿足了這樣的閱讀需求。「拿到現在互聯網時代(出版)的話,可能就沒多少人會讀。」

《文化苦旅》真正從暢銷書到長銷書,是在進入了上海的中學之後,王國偉注意到,《文化苦旅》有很多鐵粉,是上海各個中學的語文老師,還有全國重點中學的語文老師。出版社敏銳地開始把營銷重點調整到教育部門和學校,《文化苦旅》的不少篇章被選入各類語文教材,同時進入中小學閱讀推薦書目,從此,一代又一代的學生變成了餘秋雨書目穩定的購買群體。

王國偉後來約過幾位中生代的優秀學者,試著寫類似的文化大散文。他們努力了半年,沒有寫出來。最後大家都表示,「這是屬於餘秋雨的能力,我們不具備他這個能力。」

餘秋雨:一切追求都已經追求過了,一切目標都已經失去了

《文化苦旅》

風波

參加完鳳凰衛視的千禧之旅後,餘秋雨成為了全中國的文化偶像,進入自己的高光時刻。

上文提到的那位出版社編輯記得,當時和其他幾家出版社爭奪餘秋雨書目版權的戰況。接待他們的是餘秋雨的助理,對方用半隻手跟他握了手,簡單說了句:「你們回去寫一個出版方案。」

他回去讀完了餘秋雨所有的書,絞盡腦汁寫了好幾天,終於如願拿下幾本書的版權,社內一片歡騰。

新書的首發儀式定在上海,「餘秋雨當時已經是上海的文化標籤,不敢說萬人空巷,但也是盛況空前了,年輕人老頭兒老太太,來的人特別多。」主編擔心地問他:「你準備好了嗎?別變成治安事件。」他們還安排了餘秋雨的演講,由於人太多,不得不租兩個場地,一部分觀眾在現場觀看,另一部分只能看電視直播。

那是餘秋雨如日中天之時,然而好時光短得讓人嘆息。千禧之旅結束沒多久,北大中文系學生餘傑發表《餘秋雨,你為什麼不懺悔》一文,聲稱餘秋雨在文革中參加過「石一歌」寫作組,寫過極左文章,稱他是「文革餘孽」、「文化流氓」。

之後有人開始調查餘秋雨到底在文革中做了什麼,有人批判餘秋雨的文化考察不過是「文化口紅」,有人揭露餘秋雨著作中有一百多個文史差錯;這種討論甚至進入了私人領域,餘秋雨與馬蘭三不五時就要「被離婚」一次。

餘秋雨回憶,輿論最激烈的時候,有一次他和馬蘭上街買菜,馬蘭走外側,他走裡側,經過報攤的時候,馬蘭拽著他急急往前走。他覺得不對勁,停下來掃了一眼,看到了驚悚的報刊標題:《餘秋雨是文化殺手》、《藝術的敵人餘秋雨》、《餘秋雨為什麼不懺悔》、《剝餘秋雨的皮》……他看得脊背發涼,一個曾經視他為寵兒的媒體時代就這樣倉促結束了。

和餘秋雨相交二十多年的林東記得,餘秋雨當時在私下對這些事表現得雲淡風輕,別人不問,他也不提,別人問了,他就簡單說幾句,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憤世嫉俗。

但張英寫的《餘秋雨片段:1963—1980》發表之後,接到了餘秋雨的電話,「他說你們被一些人利用了,我冤深似海,我好比竇娥一樣冤,我好比當年阮玲玉一樣冤。」

張英的文章被外界認為基本釐清了餘秋雨那段歷史。他證實餘秋雨親自寫的,只有兩篇措辭並不算太過頭的文章。

然而,對這兩篇文章,餘秋雨依然否認了。餘秋雨說,自己那時候只寫過《世界戲劇學》一書。「我面對著重重的災難,咬著牙齒編出了一本《世界戲劇學》,直到現在還是全國在這個領域唯一的權威教科書。」

在張英看來,餘秋雨是個完美主義者,不能容忍人生的一點點汙點,「這點上他不願意低頭,他覺得低頭他就是被判了罪名一樣,成為人生的汙點。」

外界對餘秋雨的攻擊還有一件事。上海《咬文嚼字》一位編輯,找出了餘秋雨書中的一百多處文史差錯,在報紙上刊發後,餘秋雨認為是雙方理解的不同,並非自己犯了錯,再次引發輿論圍攻。

王國偉記得,《文化苦旅》出版後,確實有讀者寫信來指出一些典故的使用錯誤和個別字的筆誤。「其實事情本來不大,如果發個簡單聲明,歡迎並感謝讀者找出書中的錯誤,如經核實,就在加印時修改。這就是大家風範了。」

他認為,再大牌的作家也是經不起語言學家挑剔的。事實上,反擊和辯護的結果,反而讓讀者忽略了文章本身,讓人的感覺卻是他拒絕批評的態度。

關於那段輿論最黑暗的時期,餘秋雨現在的總結和十幾年前並沒有太大變化:「有十幾年時間所有的媒體都在罵你,這個太可笑了。現在要問的不是說餘秋雨如何被罵,要問為什麼他們要糟踐餘秋雨,因為他名聲大,因為他做的事情太輝煌了。輝煌談不上的話,至少他做的事情較為重要,那些人就來了。」

張英反思過當時的媒體環境,「客觀來說,當時幾家市場化媒體報道一邊倒,報道傾向性偏向批評者,不夠客觀中立。這會導致餘秋雨進一步的反彈,他反應一過當,雙方激化,就沒法再回到那個原點了。」

高峰之下

淡出的日子裡,他還在出書。諸多爭議,似乎並沒有影響餘秋雨三個字在圖書市場上的號召力。

去年三月,餘秋雨來北京領了作家出版社頒發的「超級暢銷紀念獎盃」,獎盃上鐫刻著「4200000」的數字,這是他和作家出版社合作18年的銷售總量。

繁榮的數字之外,他的新書似乎有些寂寥:依舊暢銷,卻不再像早期的書那樣引起廣泛的討論。420萬冊的銷量裡,賣得最好的是2000年出版的《霜冷長河》和2002年出版的《千年一嘆》,分別再版70多次,銷售量都達到了120萬冊以上。

《千年一嘆》之後,餘秋雨的新書主要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回憶作品,以《借我一生》、《吾家小史》、《我等不到了》為代表。另一類是對以前作品的改寫、增訂和結集,以《遊走廢墟》、新版《文化苦旅》、《尋覓中華》為代表。

2007年出版的《遊走廢墟》囊括了《文化苦旅》、《山居筆記》、《借我一生》三本書裡的精選。2008年出版的《尋覓中華》裡,餘秋雨對以前的文章進行了大幅度的改寫,增補了一些關於中華文化基本經絡的文章。2014年的新版《文化苦旅》,是對舊版的改寫和增訂。

有書評人士認為,從2004年出版《借我一生》起,餘秋雨的寫作流露出越來越多的自我化傾向——在那本書裡,他講述自己的家族歷史,以及對那場輿論風暴的回應。

到現在為止,王國偉都覺得,餘秋雨寫的最好的書依然是《文化苦旅》,因為它是個非功利寫作,是餘秋雨十幾年的積累,「他也沒想到以後會成為暢銷書,就是把自己的讀書和考察寫下來,所以他的寫作狀態非常好。《文化苦旅》暢銷了以後,寫《山居筆記》總會帶有一點對這個書的以後銷售上的期待吧。後面的書都寫得太快了。」

「讀者是有感受力的,他能感受你寫作的那個狀態。」王國偉說。

在他看來,《文化苦旅》之後,餘秋雨發生了一個寫作面向的變化,從精英寫作轉向了大眾寫作,「他是為大眾階層寫作,不是為學界寫作。大眾需要煽情,大眾很喜歡他的東西,所以他的書每本都能賣得好,那麼帶來的另外一面,精英就對他就是一片批評聲。」

張英也有同感,他買過餘秋雨所有的新書,「從學術成就來講,我覺得他還是在吃老本嘛,後面沒有太多新的突破。散文也是,《文化苦旅》和《山居筆記》是高峰了。」

一位讀者從小讀餘秋雨的書,現在偶爾還是會讀舊版的《文化苦旅》,每晚給孩子胎教的讀物也是這本書。讀完他最新的《泥歩修行》,她的感覺是:「秋雨老了,止步不前,但秋雨的讀者在成熟,一直在進步,餘秋雨的文字已經難以滿足被他帶著長大的那一部分讀者的需求了。」

餘秋雨最穩定的讀者群是一代又一代年輕人。「他的寫作一直是在一個基點上,煽情啊表達啊可能對一個年輕人來說,是驚喜。但在我們這一代人來看,煽情就有點做作。」王國偉說:「一個作家只要有一本書就可以奠定他的地位,他可能後來寫了20本、30本,但是都在高峰之下。餘秋雨所有的書裡,最好的就是兩本,《文化苦旅》和《山居筆記》。」

在《借我一生》、《吾家小史》、《我等不了了》裡,餘秋雨用了大段的篇幅回應輿論的攻擊和批評,王國偉感覺那是一種帶著情緒的寫作,「如果真是大師,應該平靜地面對所有的批評。他太在意外界了,如果他還在意別人對他的批評、去反擊別人的時候,他是永遠不可能往上走的。」

現在的餘秋雨,對於文字的表達有一種近乎偏執的自信:「這是我比較倔的地方,我跟出版社明確講了,不能添字,不能減字,一個標點都不能改。這文章是很複雜的事情,它裡邊有節奏,有韻律,這是潛伏的東西,責任編輯是搞不清楚的,那怎麼可能來改我的文章,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你再大的文章,李白也不能給杜甫改,杜甫也不能給李白改,大人物也不能改。」

「出版社堅持要改怎麼辦?」

「那就馬上換個出版社。」

在王國偉記憶裡,曾經的餘秋雨不是這樣的,「那個時候我給他改稿子,有錯就改,跟他說什麼都肯的。」

在他看來,某種意義上,現在的餘秋雨活在一個自我構建的王國裡,「他周邊接觸的這個圈子傳遞給他的信息已經把他捧得已經不得了了,沒一個人真正地能以朋友的方式非常中肯地和他去討論這些問題。」

餘秋雨:一切追求都已經追求過了,一切目標都已經失去了

茶飲

餘秋雨目前沒什麼寫作計劃。他現在每天在家裡寫毛筆字,穿著紅短褲,赤著胳膊,伏在案上寫《離騷》或者《逍遙遊》,幾天幾夜,茶飯不歇,寫錯就撕了重來,屋子裡到處瀰漫著墨的味道。

林東還記得,有一次餘秋雨來北京,給她帶了一幅自己的作品當作禮物。林東當時正要去看望另一位愛好書法的朋友,有些忐忑地徵求餘秋雨意見,能不能把這幅作品送給那位朋友,餘秋雨愉快地同意了。「之後他再也沒送過我字畫(笑)。」

餘秋雨沒有規律的作息時間,累了就睡,醒了就做事,不進行體育鍛煉,偶爾使用家裡一個30塊錢的意爾康健身器材,偏執地認為規律作息和體育鍛煉並不能讓人長壽。

他沒有手機,別人聯繫他,只能通過助理和馬蘭。馬蘭是他生活裡最重要的篇章,在三個小時的採訪裡,他提了75次馬蘭。結婚幾十年,他與馬蘭互為柺棍,家裡沒有僱過保姆,一切家庭瑣事,清潔、打掃、修理、買菜、煮飯、洗碗,全都自己做。以前是餘秋雨換燈泡,現在歲數大了,換成了馬蘭。

他幾十年都沒去過理髮店,頭髮都是馬蘭給剪,三下五下,剪的很快。「剪多剪少的,經常哈哈大笑。」

家裡離菜市場有點遠,通常是馬蘭開車,兩人去買菜,他對菜市場各類蔬菜價格瞭如指掌。他練就了做飯的好手藝,典型的上海菜樣樣來得。有一次他同學請大家吃婚宴,他提早去了,把宴席上的幾個菜都嚐了一遍,說這幾個菜都要重新做過,然後挽起袖子,把桌上的菜都重新調了味。

對現在的餘秋雨來說,吃點什麼,喝點什麼,花是不是該澆水了,廚房是不是該打掃了,都是生活裡很重要的事情。「這些事情聽起來有點瑣碎,但只要依傍著他們,就會覺得雙腳落地,很難再被花言巧語拉的太遠。」他說。

連抹布的垂掛姿勢都很重要。有的時候躺在床上,突然想起來廚房的抹布有一個角沒掛好,於是爬起來,重新再掛。

看電視是個不能耽誤的固定節目。他認真地看完了《琅琊榜》,覺得第二部沒有第一部拍得好。現在最喜歡的歌手是華晨宇,覺得他是一顆超過了周杰倫的新星。

去年,他看到新聞裡的一張圖片,1937年的小女孩和2017年的小女孩在同一張圖裡,一邊寫著「那年亂世如麻」,另一邊寫著「願你們來世擁有錦繡年華」,他眼眶溼潤了。 「搞藝術的人,他的心會比較軟,這敏感和他的職業有關。」他說。

無論喜歡還是不喜歡餘秋雨,他的周到細緻都是大家公認的。

在飯桌上,餘秋雨和陌生人打招呼的方式是:「儂是哪裡人?」對方回答之後,他會熟練地說出該地的特產、風俗和文化背景,甚至當地官員的變遷,從而迅速打開話題。「吃過一頓飯,他就記得你是誰。」顧文豪說。

「他待人接物都會顯得很體貼,很少有學者會願意跟採訪他的人保持那種體貼的。」張英說。

作家出版社的編審王淑麗和餘秋雨合作了近二十年,「我接觸過很多的作家,別人有時候不會在乎一些細節上的表達。但餘秋雨對你是一種朋友的關係,他會問你的家人好不好,你好不好,你遇到困難的時候,他會點撥你。」

2003年的時候,王淑麗的父親得了癌症,又趕上「非典」降臨北京,全城戒嚴。餘秋雨和馬蘭第一時間給她打了電話,問她是否需要緊缺藥品和物資,「他們怕我精神上承受的壓力太大。」

林東說:「他對朋友的事情特別認真。你要是跟他說有什麼事,說我需要幫忙,他會很上心地把這個事給你辦好。」

在顧文豪看來,餘秋雨骨子裡有點老派上海人的腔調,「其實他有些江湖氣的,就是他願意幫忙的。」

餘秋雨身邊的人,都跟了他很多年。司機曾因為照顧家裡的老母親,經濟上捉襟見肘。餘秋雨給司機出了兩個點子,「一,我給你找上海最好的養老院,二,她晚年所有的錢都我出。」最後他幫司機的母親找了養老院,承擔了全部費用。

林東覺得,餘秋雨這些年沒什麼變化,「歲月催人老」這句話不適用於他,他似乎還是九十年代初自己剛認識他的樣子,「這個人完全不髒,你知道嗎,很乾淨。一個乾淨的人他不會說是被時間或者世俗的這些汙垢汙染的,我感覺是這樣。」

餘秋雨寫過很多書,多到書架擺不下,也走過很多吉凶難卜的路,回望過去,他說:「我沒有後悔自己過去走的路,一點沒後悔。我呢,每件事情都要做到最好,做到最好我才能離開,就像一個人想走很多山峰一樣,你沒有跑到這個山的山頂,你很難說來過這座山了,就在山腳下晃晃這是不行的。我對人生沒有後悔的。」

關於譭譽參半的大半人生,他不想總結,也不想給自己下定論,「對老年人最殘酷的事情有幾個,一個就是他明明生命快結束的時候,還要剖開他的肚子,剖開他的心臟擠壓,這叫做殘酷搶救。另外一個就是在他的名字前加個頭銜,這都是最殘酷的事情。他活著就是生命啊……我的墓碑上最好只有名字和日期,日期都可以不要有。」

如果明天是生命的最後一天,他希望早晨起來,吃一碗麥片稀飯,然後到湖邊走走,不用特別的安排,安靜地度過普通的一天。想了想,又補了一句,「當然我希望和馬蘭在一起。」

聊到衰老這件事,他說了這樣一段話,「老年時代是詩意的時代,真正的詩意是在老年,因為他一切追求都追求過了,一切目標都已經失去了,剩下的就是像詩歌一般過日子。他擁有長天白雲,擁有非常沒有實際目的的美好的晚年,他又可以很溫和地勸告很多年輕人,能夠安靜地過日子,這就是詩啊。」記者注意到,旁邊的工作人員因為這段話,眼睛有些溼潤。

他說:「我現在完全沒有目標,因為遇到很多不好的事,也遇到了很好的事,所以就沒有目標了,就是快快樂樂地過日子,讓周圍的人能夠因為我過得更好一點。」

結束了一天的拍攝採訪後,上海的雨依然沒有停。窗外車燈明滅,車子裡昏暗沉默,餘秋雨的腦袋像小雞啄米一樣漸漸垂下,一會兒便傳來了均勻的呼吸。不知誰的手機響了一聲,他醒來,恍如一場大夢方驚,伸著脖子猶猶豫豫地問前排工作人員,「跟馬蘭說過了伐?我一會兒就到家了。」

餘秋雨說:「中國文化應該具有世界身份,文化是安身立命之本,有了它,我們在這個地球上可以走得很從容,站得很自在,我就做這樣的事。」

在喜馬拉雅FM,餘秋雨用260堂中國文化課,從百家爭鳴的儒釋道講起,連接唐宋元明清的思想文化,用歷史時間線串聯起歷史上重要文化人物:老子、孔子、屈原、李白、杜甫、蘇東坡、王陽明、王國維、陳寅恪、梁啟超、胡適、魯迅……

他陪你一起,踏上聲音的苦旅,尋找中國文化的世界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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