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你是我的福分

遇到你是我的福分

作者|李木生

遇到你是我的福分

黃色最是溫柔,這片野生的美洲蓮,亮著剛剛孵出的小鴨小鵝般的絨毛,在美國東部無垠的綠色裡,燃起了比陽光還要明亮的金黃。不大的葉,圓到極致,連臥在上面的水珠也在晶亮的銀光裡鮮鮮靈靈著暖色。

正午時分,那隱約的亮黃,似凝神的閃電,早已從濃綠的樹林間隙,點著了我的眼睛。安林兄弟車還沒有停穩,我便急切地跳下,一階階四個折轉便跑登到瞭望臺的最高處,剎那被震撼了:五六平方公里的純黃色荷花,左右相連成心形,燦耀在陽光裡。

忘了呼吸的急促,連連地感嘆著:罕見,罕見……一萬個梵高,也畫不出這樣的陣仗。原來,生命也可以如此展現顏色的海洋與顏色的明亮!這一刻,顏色便是生命。

身心沉浸在隱隱的荷香裡,心跳的鼓,是與它們的熱烈相諧和、還是打擾了它們一塵不染的寧馨?魯西南微山湖上那片浩蕩的蓮荷與它們清清爽爽的香味兒,曾經勾去過我的魂兒,也清洗過我的每一個細胞。那是怎樣的火紅與潔白啊!

而今,走進夾在這些黃燦燦的美洲蓮之間的小路上,斟滿了一下一下的呼吸,才知又是一種別樣的味道。越深入,越是屏蔽了周圍樹木與草卉的泥稞味,只有綿軟的純香,淡淡悠悠地沁進肺腑。曾有瞬間走進伊甸園的幻覺,而這清軟的香氣,便是亞當與夏娃剛剛吃過那枚禁果後,身上所散發出的微微的體香。

日頭沒有遮攔地照耀著,幾塊薄薄的白雲,斜站在天邊,似乎在出神地望著這片比陽光還亮的金荷。我羨慕著雲彩,心想如果我也是一片自由的雲彩多好,會跑來跑去,從天上多種角度地享受這些金荷之美。

遇到你是我的福分

黑黝黝的康科德河,神秘地從旁邊流過。又高又密的樹叢夾在兩岸,黑色的淤泥沉澱於河底,縱橫的樹根在也是黑泥的岸邊纏繞不休。一陰一陽,天地交媾,河的灰暗與冷峻更襯出著這片金荷的明麗與祥瑞。

我想踩著交錯的樹根越泥而至河邊,用暖荷的光明麗透去皴染河的陰鬱,安林兄弟制止我,說美國這樣草樹亂生的地方會有毒蟲。那就面朝荷花,就近坐在一條連椅上,靜靜地看它、感知它,看它鋪天蓋地的氣勢,感知它越探越豐的好。

在金荷之湖與康科德河之間,有數道相通的涵洞。涵洞湖的一邊總會有一小片無荷的水路,白雲連同藍天就會一起跳在湖水裡,追慕著、親暱著荷們。就連枯樹,也因為嚮往,而讓相思的影子,活躍在荷們的身邊。

一隻鍋蓋大小的烏龜,靜靜地浮起又悄悄地潛深,篆下一個高壽者對於這片蓮荷的痴迷。告別的時候,我只說了一句:我一定還要一次次地來見你。

從分別的那刻起,就再也沒有忘記過這片金荷之湖,有時莫名地就在眼前出現那片亮亮的金黃。我沒有美國駕照,只能等待女兒女婿們最近的那個星期天。十時左右,雖然查出了60%要下雨,還是前往。

黑與灰的雲厚厚薄薄地在天上籠著,周圍是濃密而又高大的陰雲般的樹木——但是金荷們卻“晴朗”著,一支一支地亮著、笑容滿面。荷的花苞,不見箭的銳利,胎兒一般地圓融著,綠瑩瑩地黃;開足的荷花,層層地向天張開著一塵不染的心懷,綠黃的花托上打開著一圈絲線般紅黃的花蕊;花謝後的長杯狀蓮蓬,謙遜著微彎著頭,做著蓮子的甜夢。

雨來了,趕快為小外孫女打起傘,漸急的雨滴就在億萬把荷葉的“傘”上奏起萬難模擬的交響。老天並沒想下多少雨,只是要來彈奏罷了;而荷花,則將每一滴雨都染進芬芳;此刻,我酥麻的心,便也在雨中開成一支黃黃淨淨的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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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次赴約,是在一個清晨。安林兄弟夜裡四點多起床,從昆西趕來,邀上我急速地朝著黃荷奔馳。一路上,他念叨:恐怕趕不上黃荷之湖的日出了。我寬解他:湖的四周有高樹遮著,日出會晚一些。太陽真是體諒人的一片痴心,它與我們同步出現在黃荷的面前,那一刻,我甚至懷疑,是這片爛漫的荷花喚醒了太陽。

放眼望去,一種無羈的野性,讓我震動。沒有天條,甚至沒有人間的規範,它們自由在天下地上,恣意地淋潑著甚至可以敲擊出聲音來的銅黃、米黃、綠黃、銀黃、桔黃、荷黃。對,就是這種遠古而又現代的荷黃——安靜的荷黃,瘋狂的荷黃;自閉的荷黃,解放的荷黃;謙抑的荷黃,放蕩的荷黃!

那個叛逆了上帝而吃了禁果的亞當、夏娃,那個“我寧被鐵鏈鎖在懸崖上,也不作諸神馴服的僕人”(弗洛姆語)、從而將火從天上盜到人間的普羅米修斯,就是它們的兄妹。難道,這些荒野中的明荷,就是當年普羅米修斯盜來的那捧初火嗎?

先是濃郁的清香——真是濃郁,卻又不膩不滑——撲懷而來,我心生疑問,為什麼前幾次荷的氣息都沒有這樣濃烈?走進蓮荷間,一下就明瞭其中的奧妙:早晨,花們將開、微開、稍開、半開、綻開,正是荷花一天裡最旺盛的時辰,也是它們收斂了一夜之後的第一次舒展與奔放。

一朵一朵地查看那些綻開者,繁複的花瓣沒有一片是紛披平伸的,全都斜著向上,彷彿向著沒有邊際的宇宙,用手捧著馥郁的愛,鄭重地享受著也獻出著。仔細端看這一大片蓮荷的邊緣,並不規則,與周圍野莽蒼蒼的植物犬牙交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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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到一位已在湖邊居住了四十年的臺胞攝影家,他告訴我們,這是美洲最大的一塊黃荷基地,據說它們是由早年印第安人食用的藕節偶然發生的。看來當時只是一株兩株,後來星星點點,不停頓地生長與蔓延開去,才成就了當下的氣象。多少印第安人或被白人趕走,或被白人殺死,而這片黃色的蓮荷,卻不屈不撓地定居下來,繁衍生息。

在每個蓮蓬的蒂處,都有一圈荷花謝盡時留下的領帶似的褐色葉片,這可是對於印第安人的記憶與感恩?這片金色之荷,是比美國的歷史還要長遠了。我們人類好用國界定位植物,其實,植物們是不管國界的,它們也不會小氣地分別了語言,它們就是它們,它們是地球上的它們、宇宙上的它們,有著地球與宇宙的全息。

人類搞了無窮的認知花樣,都是一副真理在握的樣子。連當下都還沒有弄明白,卻要這樣一百年那樣一百年地瞎忽悠。望著這片無拘無束、生機勃勃的太陽荷(這個名字是寫到此處湧出的,權且用在這裡),由近及遠地用心閱讀著這些每一個都是那樣獨特獨立不依不傍的生命,不禁肅然起敬。

當然,它們也讓我不得不存留一點點輕蔑,想想我們連它們的一顰一笑都鬧不清楚究竟,卻還要在那裡“一言九鼎”。

本來與這些太陽荷毫無瓜葛的,三年前來萊剋星頓就沒有聽說過這些荷們。這次來,是大自然的摯友安林兄弟說到了這片黃荷,但是問一些在波士頓居住了十幾年、幾十年的老華僑,不少都說沒有聽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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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六月的臨近傍晚,不懂英文的安林兄弟忙完生計找來這片地方的英文地址,輸到手機的導航上開車與我去尋,尋到的卻是另一處沒有荷蓮的沼澤。

在夕陽裡,我們步行穿過一片荒莽的森林,看到開闊的沼澤一片蒼茫,軟軟的餘輝下一條豐沛著水的河傍著森林流過,河裡正有一條蛇繩一般地上岸。

我與安林兄弟說,人與景緻也有緣分在,或許那片荷本來就是傳說。但是,安林兄弟不信沒有,一些日子之後,他又在我似乎已經忘卻的時候,重新輸上另一地址,終於叩開了金荷之門。

美國,有五百萬華人,他們大多奔波在忙碌裡,已經無暇顧及“事業”之外的“消閒”,甚至沒有工夫察看一下心靈是否還有容留風景的餘裕。170多年前的梭羅,就是看到工業化之下大自然的被破壞與人的物化之下人性的迷失,才一個人去瓦爾登湖待了兩年零兩個月,並寫下了不朽的經典《瓦爾登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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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蓮追著大蓮,荷苞夢見著荷花,荷花又孕生著蓮子,一個“新”字詮釋著生命前赴後繼的真諦。

大大小小的螞蚱,一個個仿若從弓弦上射出;展翅的蜻蜓與合翅的豆娘,在蓮荷間作著無限的選擇;紅的、藍的、黃的、花的蝴蝶,優雅又孩子氣地引逗著我們的眼睛;血紅的朱唇花,成串的蓼花,黃得溼潤潤的月見草,都與太陽荷一起,享受著生命的歡樂與美麗。

就連胡蘿蔔花,都自豪地綻開著潔白,並於潔白之上舉起一個綠中泛著微黃、又在上端點綴著殷紅的天作之球,讓我想到了世界上頂級的芭蕾舞旋。

魚,不時地躍動出瓷碎的脆響;一種小小的鳥,石頭蛋般彈射著飛鳴著;只是不知道天上玉石樣的雲彩,是否染上了太陽荷那醉人的氣息?我與安林兄弟,正與三隻大雁,在金荷之湖與康科德河相交處,向著這片舉世無雙的太陽荷,完全洞開著心扉。

刻刻的當下,如不息的河流去著來著,能夠像眼前的蓮荷般將刻刻的當下釀製得美好,短如閃電與長如太陽系又有什麼區別呢?

波士頓的冬天會漫長到五個月之久,那時的太陽荷們會坦然地枯萎在冰雪之下。而它們的魂靈,早就宿眠在地下蓮藕們的心房裡,一點點地攢足了精神,耐心地等待著來年愛的生長與綻放。

遇到你是我的福分

2018/8/14,於連綿的雨裡寫成於杜鵑寓

(照片為作者李木生先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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