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刑庭披上法袍，敲響法槌，這莊嚴肅穆的場景，邵文潑憧憬過好多回。
電話鈴聲把他從夢中敲醒。
“小邵，下週來法院執行局報到。”這個刑法專業畢業的研究生愣住幾秒，除了“執行難”三個大字，對於執行工作幾乎一無所知，他感覺胸口有點沉。
此後，他跟同事們——重慶九龍坡區法院執行局的43名法官，一門心思撲在了追“老賴”上。
法官們也很難揣測“老賴”欠債不還的堅決心情。因為在執行的案件中，有欠幾億元不還，被列入失信被執行人黑名單的；也有欠幾百元不還，被申請強制執行的。
這個在邵文潑看來，法律文書之外還需用生活智慧來解決問題、實現司法公平正義最後一公里的部門，每天都在上演著法與情千絲萬縷、割捨不斷的場景。
追“老賴”5年
在九龍坡區法院大樓，執行局所在的辦公區鬧熱得像集市。法官們大多時候在外奔波，每週五用來接待執行案件的當事人，幾乎成了一種約定。
曾永清(左一)上門找被執行人。法院供圖
“你是曾法官吧，聲音我都聽熟了！”一個接待日，法官曾永清正接待當事人，一名男子迎面走來。
看似熟人見面的熱絡，卻緣自曾永清追了這名“老賴”5年。
那年，54歲的陳某受僱在封閉的倉庫內噴灑劇毒農藥，作業過程中不幸中毒導致全身癱瘓。責任人支付了醫藥費便人間蒸發，對於法院判賠的20餘萬元一賴多年。
“法院在執行中，因被執行人下落不明，其名下也查不到任何可供執行的財產，只能終結本次執行程序。”曾永清在蒐集線索時發現，這場變故“癱”的不只一個當家人，還有一個原本圓滿的家。
“這事兒我不想管，我倆已經離婚了。”申請人陳某癱瘓在床，屋子裡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陳某妻子表示散夥了不願再追究錢的問題。
在25年的執行工作中，曾永清有自己的堅持，有線索就得追蹤，除了對得起每件經手的案子，還要對得起一個執行法官的良心。
儘管申請人妻子話說得決絕，但她神情黯淡眼淚不住往外淌。曾永清看得出，錢的問題能解決，失去生活自理能力的申請人就不會沒人管。
“只要有我在，這錢一定給你們追回來。”曾永清語氣篤定頭也沒回地走了。
首次跟被執行人打“攻心戰”是在電話裡，對方揚言：“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追“老賴”這些年，曾永清早已清楚對方的軟肋，“就是你去了天涯海角，案子在也休想跑。如果不配合，只能拘留你。”
一聽“拘留”，被執行人立刻慌了神，態度緩和許多，倒起了苦水，稱自己在外地打工沒收到工錢。但他答應每月先還一些，滿足申請人的基本生活，打工掙到錢再陸續給。
從此，每週跟這個素未謀面的“老賴”要賬，成了曾永清雷都打不動的事，“一方面催他按時打款，更為了防止突然聯繫不上，斷了追查的線索。”
生活總是出其不意。在一起案件中，一個熟悉的名字從法律文書中蹦出。原來，這些年一直“賴”錢的被執行人成了這起案子的原告，正向被告討要十幾萬元欠款。幾經周折，“老賴”的這筆應收款被曾永清成功凍結，歷經5年的追討終於全額執行完畢。
“要不是這些年你一直催，我真準備賴過去了。”在執行手續上籤下自己的名字，被執行人深深嘆了口氣，“我也嚐到了被人欠債不換的滋味，這錢該還。”
未執行的現場
在法院大樓，執行局所在的辦公區尤其熱鬧。記者 李嫋 攝
有時，遇上申請人和被執行人一起來，執行大廳里人聲鼎沸。走進辦公室，隨時可能碰見一場唇槍舌戰。電話鈴聲、爭吵聲此起彼伏，被一摞摞卷宗佔據而顯得狹小的區域，變得更讓人侷促。
儘管時常要面對這些解決不完的紛爭，法官劉萍坦言，執行法官最願意看到的還是雙方當事人能坐下來解決問題。但怎麼找到失信被執行人，背後各有故事。
一次，申請人提供線索，“老賴”可能就在其岳父家中。4月的正午天漸漸熱了，劉萍帶著執行法警進了村。
爬上陡峭的山坡，她感覺氣氛不對。遠遠的，一個手臂戴著白紗神情略顯疲憊的男子迎了過來，“老人家剛落氣，靈堂就設在堂屋，請往這邊走。”
顯然，主人家把自己當成了前來弔唁的親友，一打聽，去世的正是被執行人的家人。
“我們是法院的，來找張權。”
“他還沒到。”
張權是劉萍找了一年多的一名被執行人，一直行蹤不定，劉萍找了很多次，無一例外撲空。這回找到人的幾率最大，但她若有所思搖了搖頭。
“算了，你們家有事，我們今天不採取措施。請你轉告他，把老人家的喪事處理完後到庭。”回想當時，劉萍坦言，被執行人“賴”了一年多，究竟來不來法院交付欠款，她只能賭一把。
十多天後，一個衣著講究的中年男子找來法院，劉萍懸著的心終於放下。
意料之外的是，張權態度180度大轉彎，爽快支付了80多萬元欠款，“劉法官，我之前做生意虧了，也沒把法律當回事。那天你沒在現場執法，給我留了面子，我敬重你。”
法官劉萍和團隊在執行現場。法院供圖
作為局裡為數不多的女法官，劉萍的櫃子裡、辦公桌上堆滿了卷宗，桌上一隅擺的鮮花十分惹眼，她笑說那是閨密買來提醒她要對自己好一點。
“執行是司法的最後一個環節，也是離老百姓最近的公平正義，不能不拼。”雖然每天追著“老賴”跑，但劉萍清楚，執行更多時候得講究技巧，設身處地為雙方當事人著想，有的事就迎刃而解了。
“賴”的不只錢
法官在執行現場。法院供圖
在執行環節，除了有欠錢不還、多方轉移財產的“老賴”，也有這樣一批特殊的被執行人，為了搶奪孩子成了精神上的“老賴”。
“陳暢，你把孩子藏哪去了？”連續多天，曾永清反覆追問這個問題。
陳暢是一起撫養權糾紛的被執行人，離婚時才幾個月大的兒子判給了前妻，女方卻遲遲沒接到孩子。
“奶奶帶娃兒外出了，不知道啥時候回來。”一句話隔絕了親情，心急如焚的女方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
拘留與否？這個問題擺在曾永清面前。像這類情況，如果男方堅決不說出孩子的去向，拘留反倒容易激化對立情緒。在辦公室裡反覆踱步，曾永清決定先緩緩。
一次，他以一個長者的身份，跟對方談起了人情。
“無論孩子判給誰，你永遠是他的父親，這層血緣關係改變不了。拒不執行法院判決觸犯了刑律，你想讓孩子以後揹負父親犯過罪這個包袱？”
這次聊天之後，男方終於讓步。
那天，女方早早來到法院等，一年多的分離和思念，她抱著孩子不鬆手。大廳一隅，奶奶提著大包小包，不斷叮囑：“這是娃娃喜歡穿的衣服，他愛耍這個玩具……”
“曾法官，請你幫我們拍一張合影。”鏡頭前，3個冰釋前嫌的大人和孩子滿臉笑意，那一刻，曾永清恍然覺得他們還是完整的一家人。
還有3個月，老法官曾永清就該退休了，去年底以來，他便集中火力專門解決一些難搞的案子。曾永清坦言，執行環節拘留不是目的，而是為了最終解決問題。尤其婚姻家庭案件的執行，法理當人事都懂，法官要為雙方搭建一個橋樑，給彼此留點空間。
拾起信任的心
最近，新人邵文潑沒有剛來局裡時那樣忐忑了。
“以前想象中執行就是貼封條，然後到處追人跑現場。沒想到這其中涉及的法律知識、跟人打交道的能力大有文章。”接手的第一個案件，當事人雙方達成和解，被執行人表示願意履行義務，邵文潑覺得心裡美滋滋的。
“口頭承諾就完了？不怕被執行人變卦？”在前輩的指引下，執行筆錄上邵文潑寫明履行期限，時間寫的是春節長假期間。“如果當事人不執行案款，他的春節可能就要在拘留所裡過了。”對於這些前輩們傳授的小心思，邵文潑笑稱受益匪淺。
連續兩週無休，從4月起邵文潑就和其他法官一起接全案了。每年人均執結500多件案子，即使每週上滿6天班，平均每天也得至少解決2件。
每一個執行法官面前都是一摞摞厚厚的卷宗。法院供圖
“用兩到三年時間，基本解決執行難問題，破除實現公平正義的最後一道藩籬。”這是最高人民法院向全國人民作出的莊嚴承諾。目前，重慶法院決勝“基本解決執行難”進入總攻階段，今年1-6月，全市法院受理執行案件137248件，同比增長17.86%；執結案件57013件，同比增長4.27%，兌現標的額95.16億元。
每次在電腦上調取文書，邵文潑都忍不住看一眼系統頂部顯示的紅色數字。新收的案子錄入系統，數字飛昇……
邵文潑說，這些數字就好似懸在心裡的一把劍。
1月以來，邵文潑參與或獨立執行的案件160餘件，保護了160多個申請人的合法權益，在司法公平正義的最後一公里拾起了160多顆信任的心。
這讓邵文潑有了新的動力。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案件當事人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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