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慾,原來可以這麼美(上)

菩薩蠻 (溫庭筠)

水精簾裡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

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

【註釋】水精:即水晶 頗黎:同玻璃 人勝:指女子的頭飾

1. 楔子

“只有心裡最乾淨的人,才能把情慾演得這麼到家,這麼美!”

——《梅蘭芳》

情慾,原來可以這麼美(上)

電影《梅蘭芳》裡,邱如白第一次在大總統袁世凱的堂會上見識了梅蘭芳。在他這個世宦子弟的成見中本來微不足道的風塵戲子,用一折湯顯祖的《遊園驚夢》深深地折服了他。

戲罷,邱如白情不自禁地提筆給梅蘭芳去信:“只有心裡最乾淨的人,才能把情慾演得這麼到家,這麼美!”

情慾,原來可以這麼美(上)

是啊,最乾淨的人,才能演最乾淨的戲。

那,一個揹負著浪蕩汙名的無行文人,又怎麼可能寫出纖塵不染的文字來?

可是,溫庭筠就是做到了。讀過了那麼多男歡女愛的小詞,我從來沒見過有人能像他的這首《菩薩蠻》一樣,把情慾寫得這麼幹淨,這麼美。

2. “水精簾裡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

甫一落筆,這首小詞就是纖塵不染的。

靜謐的閨房裡,懸著水晶串珠的簾子。李白寫過一首《玉階怨》:

玉階生白露,

夜久侵羅襪。

卻下水晶簾

玲瓏望秋月。

一個女子,在更深露重的時候,站在庭前臺階上痴痴地等著意中人的到來。夜太深了,露太涼了。寒夜的露氣逼迫著她不得不退回房中,放下水晶簾擋一擋這寒氣。可是啊,那顆焦灼的、等待的心,卻無論如何是不能放下的。哪怕有水晶簾的障蔽,她的目光也要穿過簾子的縫隙,望向那秋夜的滿月……

溫庭筠似乎有意要接著李白的筆往下寫。

現在,這個痴情的女子已經在玻璃枕上睡熟了。——雖然兩位大詩人都沒有提到女子的容貌,但是,看過房間裡晶瑩剔透的陳設,我猜想,她一定是美的。

睡熟了的女子,做了一個夢。

本來,溫庭筠在寫這個夢的時候,他應該說“鴛鴦錦(的)暖香惹夢”。因為從行文的邏輯來看,這一句是起興。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

相去萬餘里,故人心尚爾!

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

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

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

--《古詩十九首·客從遠方來》

錦被上的鴛鴦,是女子一針一線,親手繡成。但繡成的又豈止是鴛鴦呢?“著以長相思”,那繡的是相思之情啊。所以,

鴛鴦錦是興思的起點。就是這象徵著愛情的鴛鴦錦被,將女子拖入了一個暖香的夢中。

可是,溫庭筠並沒有按照我們的預設,把“鴛鴦錦”擺在前面。可能,聰明而狡黠的詞人已經猜到:如果他寫的是“鴛鴦錦(的)暖香惹夢”,我們一定會追問:“她夢到了什麼?”

溫庭筠大概不願意回答這個累贅的問題,所以索性把“鴛鴦錦”三字後置:這樣一來,緊接著“夢”的“鴛鴦錦”就變成了一個帶有暗示性的符號。它暗示了我們,女子做的,是一個合歡的夢。

這條鴛鴦錦怎樣將女子帶入了一個合歡的夢呢?溫庭筠說:惹人入夢。這“惹”字,下得講究!

周邦彥寫過一首《六醜·薔薇謝後作》。下片道:

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靜繞珍叢底,成嘆息。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

春夜的一場大雨,打殘了東園的薔薇花。當詞人清晨在花間漫步的時候,薔薇的花刺勾住了他的寬袍衣袖。周邦彥自道是“行客”,——我並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啊,可是薔薇卻硬要牽著我,非想說點兒什麼。

周邦彥說“花惹我駐足”,溫庭筠說“錦被惹她入夢”,說的都是同一個意思:情不自禁。

3. “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

杜可風掌鏡的電影《花樣年華》經常呈現出這樣的鏡頭:周慕雲和蘇麗珍總是藏在紗簾或者其他鏤空花飾的後面,朦朧地相視而笑。

情慾,原來可以這麼美(上)

情慾,原來可以這麼美(上)

這兩個正在經歷感情背叛的男人和女人,嘗試著用演戲的方式去復原他們的丈夫和妻子背叛的過程,卻沒有發現曖昧的情愫正在他們的心裡悄然滋長。這種非常規的鏡頭語言暗示觀眾:劇中的這對男女,連他們自己都分不清,這段原本為自己所不恥的婚外情,究竟是真的,還是一場夢。

“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溫庭筠筆下的這兩句詩,就像杜可風手中的鏡頭一樣,他渲染的也是一幕亦真亦幻的場景。

可惜的是,常常有這樣較真的看客,他們總希望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究竟溫庭筠寫的,是窗外的江南春曉,還是錦衾中的暖香迷夢。

情慾,原來可以這麼美(上)

古今有巨眼的鑑賞家們在談到這兩句詩的時候往往會給予這個評論:渾厚。中國傳統的詩話、詞話更偏好用印象式的、比喻式的批評來表達鑑賞家的感受,少有人能用精密的語言清晰地梳理出其中的思維邏輯。

渾厚就是一個比喻。一個關於酒的比喻。

試想,如果你端起一杯劣質的高度白酒一飲而盡,那是什麼體驗——熱辣辣的灼燒感從口腔一直延伸到胃裡,疼過了,就完了。但若換做是一杯醇香的百年老窖呢?酒已下肚,齒有餘香。所謂渾厚,就是話音落下之後,那一點不盡的回味。

溫庭筠要的就是這一點回味。他釀出這一點餘味的手法,是巧妙地控制和利用了文字的歧義性。換句話說,“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這兩句詩,作夢境解,有夢境的情韻;作實景解,有實景的寓意。

先說夢境吧。

“柳”諧音“留”,常常是古人的贈別之物。而鴻雁,又往往被想象作傳書的信使。倘若我們把這兩句詩看作是夢境,那麼,這個女子,她夢到的應該是:在楊柳吐芽,如霧如煙的初春,從遠方傳來了戀人的消息。女子滿腔的思念和渴望,在夢中如願地得到了慰藉。所以這是一個“暖香”的夢。

那作實景說呢?

李商隱的《錦瑟》裡有一句詩道:莊生曉夢迷蝴蝶。

情慾,原來可以這麼美(上)

莊子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長出了翅膀,可以自由自在地飛翔,他非常開心。可是李商隱說:這是一個在破曉時分做的夢。天就要亮了,夢就要醒了,莊子的快樂,就要消失了。

如果溫庭筠筆下的這個女子正做著一個暖香的夢,而窗外已是“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那就是說,天光漸亮,柳煙已經若隱若現。殘月即將隱去,鴻雁的身影輕輕地擦過了朦朧的天際。拂曉來臨的時候,女子的好夢,夢中的甜蜜,馬上就要結束了。

翻手是暖香的迷夢,覆手是悽清的早晨。我們真的無須左袒哪一方,因為如煙的嫩柳、半隱的殘月和朦朧的鴻雁,這一切的一切,原本就說不清是夢還是真。

--End--

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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