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出竅的日子
文＼惠振堅
騎摩托車的李覓行進在由鄉中返回縣城的途中。那一段堪稱移動山水畫面，在穿行無數遍後，李覓已經達到無感狀態，這也難怪，熟視無睹是人的通病。路途中相當一段寬度只容一輛汽車通行，但每隔一段會有一處稍稍寬敞些，便於會車。對已經在鄉中呆了近十五年的李覓而言，熟知路上的標識和所有彎道，知道在哪裡可以提速，在哪裡要減速，摩托車行雲流水般行進其間。預計四十分鐘後抵達縣城，這是週五稍感悶熱的下午，騎行帶起的風涼讓李覓覺得愜意，即將到來的週末休整給李覓帶來一種微醺的感覺。
上了通往縣城的大道，縣城已近在咫尺，李覓不覺提速，尚在可控的安全速度以內。後方一輛大貨車在幾乎無人的路上全速前行，震天的轟響透露出負載量，李覓扭頭一看，乖乖，果真是巨無霸，正運載著比車體更長的原木，那樣子像是霸王龍驕傲地撅起巨尾在曠野奔跑。李覓一開始想提速把“霸王龍”遠遠地拋在身後，後來還是決定讓“霸王龍”超過自己算了，自己又不著急，這麼想著，不覺慢了下來，只幾秒鐘貨車就急馳到與李覓並排的位置，那兒正是回城路上的一個大急彎，騎著摩托的李覓覺得不合適，趕緊往路邊閃，還沒有明白怎麼回事，“霸王龍”的尾巴就從左而右甩了過來，把李覓和他的摩托車像小玩具一般從道路上掃到路基下方。
事故發生後到被送往醫院的整個過程李覓毫無印象，像極了過去喝高了之後的失憶。李覓醒來的時候既惶惑又驚喜地發現自己成了沒有分量的氣體正冉冉上升，惶惑是因為正從插滿管子的身體上飄離，驚喜的是獲得了從未體驗過的輕盈與自在，飛的感覺一直是兒時的夢想，現在竟然一不小心實現了，但李覓顯然還沒有掌握正確的飛行操控技巧，直到撞上天花板才停了下來，而且房門每開合一次，李覓毫無份量地就會隨氣流擺動數次。
似乎成了透明氣體，駐紮在天花板的李覓現在大致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事故發生前的情況瞬間閃回。李覓揣摩自己正處在命懸一線的節骨眼上，醫生護士進進出出，老婆和家裡能趕到的成員都趕到了，抽泣的聲音、悲慼的表情讓李覓覺得心塞，想乘護士開門的瞬間溜之大吉，可又不是能夠如願做到，好像病床上的那個肉體仍然握著隱形的風箏線，不讓他輕舉妄動，稍遠一些就會被一股暗力拉拽過來。
李覓帶著怨恨看著腦袋腫脹纏著紗布，下身插著導尿管，嘴巴上扣著吸氧裝置的模樣可笑且毫無知覺的肉身，旁邊各種監測儀器指示燈不停閃爍，弄得像是準備出發前往火星的宇航員一樣誇張，這個肉身到了自顧不暇的地步，還念念不忘約束自己的行動，真是可惡可恨至極！植物人一般的身體在護士擺弄的時候，看上去真是矮挫窮與土肥圓的典型啊，當初自己的靈魂為什麼要選擇這樣一個寄生的軀殼實在是沒有任何智商可言，一念之差毀一生啊，在這個顏值當道的世界裡，李覓直到三十歲過了，才好容易經人介紹找到對象，當年的對象今天的老婆直到前不久還不屑地對當著鄉村教師的李覓說，要不是考慮老師每個月有點工資，當初怎麼會看得上。類似的話在老婆講了十多年後，李覓心理上產生了抗體，具備了免疫力，萬千不屑算得了什麼，就是語言的核武爆炸也難以撼動李覓了，李覓只是嘿嘿一笑，李覓不想也做不到揭竿而起，孩子是他們關係的粘合劑，圓滿膠合了他們之間的所有罅隙。
老婆抽抽搭搭的聲音成了病房裡的背景聲音，這讓李覓懷疑起人生，還真看不出唇槍舌劍成為習慣用語的老婆竟然還剩下兩分鐵骨柔情。
那天晚上，李覓不耐煩地在天花板上飄來飄去，那一天來了幾批人，可是女兒李茜和父母一直沒有露面，李覓揣摩肯定是老婆的意思，父母年齡大了受不了打擊，難免會眼前愁苦未解，又添新亂。女兒恐怕也毫不知情，正在初三備考的關鍵節點上，情緒上的波動會帶來難以預料的後果，普通人家實在是耽誤不起。一個靈魂出竅的人想要看一眼家人的權力就這樣被殘酷地剝奪了，還不得不承認這種做法確實是深思熟慮後的穩妥做法，李覓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嘆息的聲音肯定被李覓的老婆捕捉到了，第二天李覓老婆一再地向前來查房的主治醫生說，躺在床上的老公昨天深夜發出聲音了，是她特別熟悉的那種聲音，絕對不會弄錯！醫生說，理解家屬的迫切心情，要是真出現那種情況，那簡直就是奇蹟了，他們醫生也希望能出現這樣的奇蹟的。
李覓覺著奇怪，作為出了竅的魂魄，與有溫度的活人完全是生活在不同的維度，處在不同的波段，老婆憑什麼就能聽到，並且把聽到的若有若無的嘆氣聲當作是病床上肉體發出的，莫不是在那一刻，疲憊已極的老婆恰好出現了幻聽？
應該是第二天下午，同事三三兩兩相約而至，看到病床上慘不忍睹的李覓，臉上現出始料未及的驚恐。同事一邊安慰李覓的老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邊把同事自發籌集的慰問金遞給正在第N次描述事故發生與搶救過程的老婆，李覓覺得老婆的描述能力突飛猛進，既驚險又抓人，倒敘直敘插敘，無師自通，得心應手，天衣無縫。高懸在天花板的李覓完全是出於好奇，也想看看裝慰問金的信封上的名字有哪些，可距離還是遠了些，原來出了竅的魂魄並不是神通廣大的，稍遠一點，照樣沒戲。那天來了四個批次的同事，後來估計事故的消息雷鳴電閃般在熟人間在聊天群相傳，老同學也來了三個批次，這讓李覓不由同情地看了看病床上插管的無知無覺的肉體，心想，你可能保不住了哦，在天花板的李覓甚至想到了肉體被推進火葬場火化爐的瞬間被火光包圍的駭人景象，然後是塵歸塵，土歸土，一切歸於死寂，魂魄迴歸自由，氣體狀無形的他將重新啟航，去尋找新的落腳點，尋求一個嶄新的寄生的皮囊。
第三天，就在早上十點鐘的時候，李覓的遊魂蜷縮在天花板的一角歇息，猛然聽到平日忙著殺豬的岳父大人一聲吼，驚得掉下天花板，跌坐在肉身上，李覓先前的毫無知覺的肉身彷彿突然有了法力一樣產生了強大的吸力，李覓如水一般很快消融在肉身內，緊接著肉體的手足發出連續的顫動。李覓的老婆還未來得及指責父親的一驚一乍，轉而驚喜異常地說父親說，你看，動了！動了！我說有反應了吧，你們還不信！
李覓在第三天頭上魂魄歸了位。與岳父大人的那一聲吼有沒有關係缺少理論上的任何支撐。那天一貫粗聲大嗓的岳父對抽泣的女兒說，既然昨天沒有做CT都能列入收費清單，這不是欺負我們不識字？之前李覓的岳父隨口問女兒，怎麼每天都做CT？在得知第二天根本沒有這個檢查環節後，岳父洪亮的說話聲音陡然透出了殺豬人的特有豪邁，他吩咐女兒要好好查查其他項目的收費，一天五千多塊，幾頭豬趕進急救室一轉身就沒了！搶救，搶救，到底是搶了什麼，還是救了什麼，別糊里糊塗，別縱容醫院……
文＼惠振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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