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西
現實版的公路電影
儘管在行政區劃上，阿里地區和日喀則地區以馬攸木拉為界山，翻過馬攸木拉才算真正進入阿里，但實際上，西出拉孜，上了219國道，就已經是漸行漸濃的“阿里風味”了：不見了青稞地，樹木和人煙越來越稀疏，公路在赤裸的大地上向著天際延伸，光線會作畫，雲朵插上了翅膀，夜晚的星空就像月光下盪漾的水波……套用一句歌詞，“這是一條神奇的天路”，不光有夢幻般的風景，還有海市蜃樓，還有時空隧道。
空曠的公路
但凡晴朗的下午，前方的公路上就會冒出一片湛藍的湖水，你進它退、你停它停，始終保持一定的距離，兩點左右出現，三四點鐘消失，這就是傳說中的“海市蜃樓”，可惜景象太單調了，始終不曾出現仙女團，或者哪怕是一條美人魚。過了老仲巴，翻過一座小山包，公路里程赫然從1,740公里飛越至1,703公里，這當中的30多公里哪裡去了，是被老怪吃了，是我闖進了時空隧道，還是公路局在耍魔術？
仲巴境內，夕陽下到處是油畫
就在兩三年前，219國道還是一條令人生畏的“最爛國道”，現在，它是一條嶄新、平坦的柏油路，看上去賞心悅目，但問題也隨之而來。2010年，219國道拉孜至獅泉河段全線完成升級改造後，前往阿里的遊客數量直線上升，公路沿線的垃圾也與日俱增，由於這條路上既沒有環衛車，也沒有拾荒人，被丟棄的垃圾歷盡風雪，依然面目全非地堅守在高原上。垃圾以空飲料瓶為主，其中又以“紅牛”居多，或許紅牛公司應該完善一下他們的廣告：“渴了，累了，喝紅牛；喝完的空瓶，別亂丟！”否則，假以時日，馳騁在這條路上就如同馳騁在垃圾堆裡，沒有人會覺得愉快。
穿過扎達土林的公路
用“馳騁”來形容這條路上的車輛恰如其分，它很有可能是國內時速最高的一條非高速公路。正所謂“有路必有豐田車”，路上的車輛大多是成群結隊的越野車，以豐田4500最為常見，它們呼嘯著由遠而近、由近而遠，偶爾在身邊突然減速，丟下一句“牛啊，哥們兒”，又呼嘯著遠去。
用“馳騁”來形容這條路上的車輛恰如其分，它很有可能是國內時速最高的一條非高速公路。正所謂“有路必有豐田車”，路上的車輛大多是成群結隊的越野車，以豐田4500最為常見，它們呼嘯著由遠而近、由近而遠，偶爾在身邊突然減速，丟下一句“牛啊，哥們兒”，又呼嘯著遠去。
扎達土林內的公路可謂“景觀大道”
這樣一來，公路上又出現了新氣象——死於車禍的野兔。我幾乎每天都會遇到被撞死的兔子，有時一天就能遇到三四隻。兔子們以死不瞑目的姿態躺在公路上，既無法接受這樣的歸宿，也難以理解發生的一切。就在幾年前，艱難地爬行在219國道上的車輛還完全不足以對它們構成什麼威脅，而現在，荒野還是原來的荒野，荒野裡的公路換了身青色的衣裳，就搖身一變為殺機四伏的不歸路。這並不是一個腦筋急轉彎的問題：一輛車以多少時速行駛，才能撞上一隻高速橫穿公路的兔子？一隻兔子以多少時速狂奔穿越公路，才能避免命喪車輪的厄運？
郵車是途中最常見的“路人甲”
長途騎行有時就像打遊戲，一關接著一關，障礙總是隔三岔五地不斷冒出來，令你心生畏懼，也令你鬥志昂揚。它可以是一座高山，一段爛路，一個小偷或幾條狗，也可以僅僅是躺在路邊的一塊鋒利的玻璃渣。然而，千里走單騎，最大的障礙並不是這些障礙，甚至也不是必須獨自一人面對這些障礙，而是在許多時候，無聊地叫人抓狂，換個言簡意賅的詞，是孤獨或曰寂寞。
宿營地
事實上，自打上了219國道，往返阿里的一個多月裡我沒有遇到一個騎行者。有什麼好辦法克服這個障礙呢？戴上耳塞聽歌肯定是個辦法，但聽久了會厭倦，對耳膜也不好；自言自語或對著路邊的犛牛和電線杆子說話也可以，但長此以往可能會變成神經病；看雲也是個辦法，高原的雲變幻莫測，但畢竟生就一雙凡人的肉眼，一朵雲怎麼看都只是一朵雲，看不出它其實是一個吃完飯出來散步的空行母，再說了，碧空萬里的時候也無雲可看。我也嘗試過默唸文殊菩薩咒。這聽起來是個好辦法，有百利而無一弊，至少可以改善越來越糟糕的記憶力，沒準比腦白金管用，可實際上，唸了幾分鐘就昏昏欲睡，這個辦法後來被用來催眠了。
天蒼蒼，野茫茫
在神山腳下的塔欽小鎮，小吃店的東北大姐是個基督教徒，每餐都會在我碗裡添一個荷包蛋，她怕我吃不飽。她講了多年來在塔欽的見聞，藏族人，印度人，朝聖者，像我一樣的騎行者，而我也拿出一些旅途的經歷與她分享。有一次，翻看著我數碼相機中的圖片，好像突然間想起來，她問我：“為什麼呀，到底是為了什麼，要用這種方式遭這些罪呢？”而我，竟然認真地想了許久才回答說：“我不知道”——她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我想我應當說真話。
清晨，從地平線露出峰頂的岡仁波齊
事實上，我不但不知道為什麼，甚至從未想到這個問題。是啊，我到底是為了什麼，忍受朔風和冰雹，忍受飢餓和孤單，騎行在這海拔超過4,000米的高原上呢，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意義何在？
公路邊的無名風景，因光線而美
西藏的冬天是從天而降的，首先落在最高的地方。剛進入十月，219國道上就奔馳著一輛又一輛滿載機器、工具和各類傢什的卡車，修路的、蓋樓的、做小買賣的，一批接一批地紛紛撤離阿里，冷酷的寒冬就要來了。
風雪夜歸人
騎行219國道的第十九天，終於在十月的第一個週末到達阿里首府獅泉河，住進陳舊的小旅館，忍不住撥通了一個朋友的手機號碼——大約10年前，我和這個朋友，兩個剛畢業的年輕人，費盡周折搭車來阿里，就住在這家旅館裡，一天晚上，這個朋友在長久的沉默後，突然跳起來，用力抓著我的胳膊，眼睛裡閃爍著奇異的光芒，說：“我們再來一趟吧，明年，最遲後年，我們騎車來，騎車才痛快！”我模稜兩可地應允著，完全想不到，整整過了十年，朋友初為人父，我一個人騎車來到阿里。
紅色的卡車和暴風雨一起馳騁在曠野
我滔滔不絕地告訴這個朋友，219國道現在大半是柏油路了，獅泉河城區有當年的好幾倍大，霍爾那家狗很兇的旅館已經沒了，帕羊的青海面館還在而且一點沒變……電話的另一端始終沉默著，隱約傳來嬰兒的啼哭，朋友終於說話了，他必須馬上給兒子換紙尿布。走出旅館，走在獅泉河空曠的街頭，殘陽似血，冷風如刀，茫然地看著電線杆上尋找失蹤旅行者的啟事，感覺恍若夢境。
公珠措邊的大群藏野驢
返回拉薩的途中，翻過馬攸木拉山後遇到風雪天氣，天黑時依舊狂風不止，既無法紮營，又無處投宿，不得不在月黑風高的雪原上騎行了40多公里。深夜10點多，距離前方的小鎮已經不遠，風卻戛然而止，又大又圓的月亮從四散的雲朵間鑽出來，清冷的月光灑滿了白茫茫的雪原，明月和白雲倒映在公路邊清澈的海子裡，一大群野鴨和幾隻黑頸鶴在海子上游弋著，大地一片寂靜，唯有野鴨的喧鬧。
回望來時的路
聲和黑頸鶴高亢的鳴叫聲。我情不自禁停下車，坐在路邊呆呆地看著。或許我並不清楚究竟為何而來，但在那一刻，我能夠強烈地感受到：此刻，我能夠在這裡，能夠經歷如此美麗的夜晚，是我莫大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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