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救「失聯少女」:院長快放我出來|深度聚焦

記者/ 楊寶璐 韓謙 陳麗金 金鑫

解救“失聯少女”:院長快放我出來|深度聚焦

▷何慧好友發佈的尋人微博

7月28日晚, 對20歲的何慧來說是一個無眠之夜。

她被父母“騙”進了位於北京通州的一家號稱能治療網癮、逃學、叛逆等問題的封閉式學校。“我睡了一路,醒來的時候就到門口了。人完全是懵的,以為是來給我妹看學校呢。”

在被老師沒收手機前,她向朋友們發出了一條實時定位。就是根據這則定位,何慧的朋友們在線上和線下對啟德展開了一場“放人大戰”。

3天后,學校不堪負面輿論壓力,通知何慧父母將其帶出學校。

與何慧相比,待了三個月、半年乃至更長時間的田靜靜、趙鵬飛、王倩和陳浩峰就沒這麼“幸運”了。在他們看來,這裡的生活單調、病態、充滿暴力。陳浩峰說,“我恨透了這個學校,它害了我一輩子。”

而何慧的父母對這些負面消息並不敏感。“學校沒有問題,如果親友有這方面需要,我還會給他們介紹的。”

對這所學校的評價,孩子和家長的態度呈現出明顯的兩級分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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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德校舍紅色鐵門緊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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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長快放我出來”

啟德勵志教育培訓中心(以下簡稱“啟德”),位於北京通州覓子店村。進入校舍的大紅鐵門經常緊閉,只是從裡面不時傳來的口號聲與訓斥聲,提示著這是一所特殊的學校。

在這裡的第一晚,何慧不斷設想,如果這是另一個“豫章書院”該怎麼辦,甚至在腦海裡演練了數十次一個似乎可行的逃跑路線。

而被沒收了手機的她不知道,在學校插滿玻璃茬的圍牆外,她的朋友和熱心網友已經在QQ空間、微博發起了一場呼籲學校放人的輿論風暴。“當時她朋友一收到何慧在沒收手機前發的位置信息,就在網上進行了搜索,發現有不少網友曾經爆料這個學校存在問題,就想著趕緊把何慧解救出來。”何慧的妹妹表示。

短短兩天,由何慧好友組建的名為“院長快放我出來”的QQ群內,已有45名成員。每個人各司其職。有人負責發微博、有人負責聯繫媒體、有人聯繫心理醫生……短時間內,他們發佈的微博、QQ空間閱讀量破萬。

何慧母親在接受北青深一度採訪時表示,“我們孩子進去之後,有些孩子就來評論這家機構多麼不好。啟德那邊說受不了網上的負面輿論,每天還有孩子到學校或者半夜兩三點還打電話要求放人,就給我們打電話讓我們接回去,不接不行。”

7月31日上午,何慧父母再次從山東驅車800公里來到北京,在校方要求下寫了兩份澄清網上傳聞不實的聲明後,把何慧接回了家。

這天下午, “院長快放我出來”群內的一位管理員發了一則QQ空間狀態,“這是何慧被送進去之後的第一個安穩的午覺。”

而何慧母親仍然覺得,網上那些負面信息沒有根據。“我進去看過的,校內生活很好,一點問題沒有。”

“要不是年紀大了,我都想進去改造改造。”何慧父親用一句看似“玩笑話”表達了對這家機構的支持。

北京這座大城市的吸引力,似乎也成了何慧父母信任啟德的理由。“人家上學不都往北京跑嗎。我看有深圳的、廣州的都往那裡送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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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間禁交流

啟德官網上的招生簡章寫著,“招生對象:10-18歲存在異常思想和行為的學員。培訓方法:全住宿式管理模式,以‘國學’為教育主題,以感恩教育為教育理論。”

他們似乎都符合這裡的招生標準:何慧,職高畢業,目前尚未找到工作。“三觀不正,沒有目標。除了睡覺,手機一直不離手”;田靜靜,叛逆,人際關係不好,人際交往出現問題;王倩,“天天不回家,在外面飆車、打架”;趙鵬飛,厭學,夜不歸宿……

父母們將孩子送到啟德,甚至將這裡視為孩子的“救命稻草”,期待他們能在這裡得到改變。

啟德的生活從每天6:30起床,參加晨訓開始。晨訓過後,回房間整理內務,吃早飯。在三餐前,學生都被要求先念《飯前感恩詞》才能吃飯。上午和下午時間,根據學生的入學情況,參與體能訓練或者文化課學習,晚上看電影,10點熄燈睡覺。

以三個月為界,學校劃分了新、老學生。為防止情緒不穩的新生逃跑,學校還立下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新生之間不能交流。

何慧告訴北青深一度記者,她在宿舍的第一晚,“一有新生想跟我說話,就會被老生打斷,說不能交流。在說到網癮班的時候,幾個新生好像很悽慘的樣子,但我又打聽不到細節,很害怕。”

根據《入學流程》,前三個月,學生在行之班學習,三個月後,若考核合格,則進入樂學班。

“所謂考核合格,就是能全文背誦並默寫《弟子規》。到了樂學班,就相當於解脫了,不用參加體能訓練,也沒人管你了。”趙鵬飛向記者解釋,“整天就是在虛度光陰。”

田靜靜表示,“學校所謂的國學教育就是每人發一本《弟子規》,老師不講任何內容,就是讓他們背書。”並且,田靜靜表示文化課一般沒有,“都以打體能為主,音樂室一般不開門,學生很少能進去。”

家長可以通過啟德創建的微信群,看到孩子在裡面的表現。但學生們說,這些表現都是刻意“表演”出來的。

“有一次我在班裡上課,老師把我叫到外面去跟人下棋。棋子都是事先擺好的,讓我在那兒擺完姿勢,拍完張照,就接著去上課了。家長還以為課餘生活有多豐富多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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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德官網上的宣傳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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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態“小社會”

“在這裡,基本靠暴力解決問題。”

教官,是暴力“小社會”的統治者。“只要教官看學生不爽,他們可以隨意打罵學生。”陳浩峰表示。

王倩在接受北青深一度採訪時透露,男生那邊教官打人的情況比較嚴重。 “有人因為和女生走的比較近,一回宿舍還不知道咋回事兒呢,就被教官踹倒,還伴有人格侮辱性的懲罰。也有人被罰自己扇自己嘴。”

教官之下的統治者,是那些在學校呆了三個月以上的老生。

4年前,16歲的王倩被父母從北京一家軍事化管理的學校送到啟德。“我性格比較皮,打不服,你要非得跟我折騰,我就折騰你,就看誰牛唄。”王倩說。

在啟德的時間待長了,她成了類似“教官助理”的角色。訓練新生、能抽菸、可以穿便服、不用經常和大家統一活動、和教官一起抓逃跑的學生……這些都是王倩擁有的特權。“像我這樣的,當時我們一共二三十個女生裡也就只有3個人吧。”

從厭惡這家機構,到慢慢變成調教新生的“幫兇”,王倩坦言,“我也恨這家機構。可人總是無法抵抗人自私的一面。比如這樣我抽菸就沒人管了,這是一個很大的誘惑。”

老生欺負新生,在啟德是盡人皆知的“潛規則”。“老師知道,但他們覺得這樣挺好的,老生能壓得住新生,他們也可以省心。”

在田靜靜看來,這裡的氛圍導致了學生們的病態心理。“學生每天除了打體能,就沒有其他事情可以做,跟外界完全斷了聯繫。於是,欺負新生就成了他們唯一的樂趣。”

三年過去了,提到啟德,陳浩峰的情緒依舊很激動。在他的回憶裡,他被老生打過九次。宿舍裡裝了攝像頭,老生每次都會把他拖到監控的死角里打。“他們十多個人一起打了我,一個多小時,用手輪流扇我的臉,把我的臉就扇腫了。最嚴重的一次是,他們把我的腦袋打出了血,我被送進醫院包紮和拍片。”

“在外面,如果我有一個蘋果,我會分半個給朋友;而在這裡,我想的是能不能再從別人那兒再搶一個蘋果過來。”趙鵬飛認為,在啟德沒有真正的友誼可言,大家都在為了贏得教官的信任勾心鬥角。

而位於這個病態“小社會”鄙視鏈底層的,是“寶寶”們。

據多位採訪對象證實,在啟德還存在一個特殊的班級,都是行為能力低下、智商存在問題的學員,大家都稱他們為“寶寶”。

“‘寶寶’們的合同比較長,一般都在兩三年。家裡沒時間照顧,就把他們放在這裡。”

“學生們平時壓力大的時候,看到‘寶寶’就會打他,給他兩腳。教官也會經常拿他們開玩笑,讓他們叫爸爸之類的,‘寶寶’有時候搞破壞,教官也會打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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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指甲刀、逃跑

在北青深一度採訪的數位學生中,無一例外,都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騙”進去的。

“當時我睡了一路,我爸媽把車開到校門口時我才醒過來。我媽當時跟我開玩笑說,裡面有個心理諮詢師,讓我去和他嘮嘮嗑。”

“我和爸媽吃完飯,去門口抽菸。就有倆穿迷彩的人過來問我,認識誰誰誰嗎(我朋友),說我朋友犯事兒了,需要我協助調查走一趟,就把我騙上了車。”

只不過,與何慧不同的是,大多數人都還沒來得及跟朋友打聲招呼便被沒收了手機。“當時我朋友們也都上貼吧發帖子找我了,他們還以為我在外面犯事兒了。後來我爸媽跟他們說我出國唸書了。”

在啟德的日子裡,學員們斷絕了一切與外界的往來。只剩下單調重複的生活,以及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受到的體罰或者鬥毆。

逃離,幾乎是每一個學生都想過的事情。有人選擇吞指甲刀、吞釘子,試圖以自殘的形式威逼校方;有人選擇翻牆逃跑;有人選擇曝光校方虐待學生的行為。

無一例外,這些嘗試均以失敗告終。

趙鵬飛回憶,有個學員曾在他身邊吞了指甲刀。“那哥們就坐在我邊上,我出去上了個廁所,就聽說他吞指甲刀了。”他說,學校帶他去了醫院,但沒跟他家人說,只是把手術費寫在了家長需要支付的款項裡。“他就是想通過這種自殘的方式,讓學校放他出去。”

逃跑,也被證明不可行。“你永遠逃不出去的。”曾協助教官抓逃跑學生的王倩告訴記者,“又一次點人數的時候發現人少了,教官就帶著我們仨學生出去挨家挨戶搜。進了一家人的院子,主人是五六十歲的兩口子,女的看著我們,就說孩子在他家豬圈呢,教官就把她帶出來了。”

“逃跑的學生求那戶人家千萬要保護她,不要告訴任何人,但村民還是把學生交出來了。”王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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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在接受訓練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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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後的孩子

北青深一度記者就教官和老生打人的事情,詢問啟德校長梁美。梁美稱,自己不是校長,只是工作人員,並稱從來沒有聽說有過此類事件。

而天眼查上的企業單位信息顯示,梁美為該校的法定代表人,註冊時間為2010年8月5日,曾名為“北京東方勵志教育諮詢中心”,並在2011年改名為“北京啟德勵志教育諮詢中心”。

北京啟德勵志教育諮詢中心的經營範圍是:教育諮詢;音樂培訓、美術培訓、舞蹈培訓、計算機技術培訓、武術培訓;組織文化藝術交流活動(不含棋牌)、會議服務、承辦展覽展示;電腦圖文設計;設計、製作、代理、發佈廣告;企業策劃。後在2015年附加了一條“依法須經批准的項目”。

早在2014年,就有媒體報道過這家機構。當時的一名負責老師在接受採訪時表示,在剛開始的兩個月內,學生與老師確實處於較高的對抗狀態,在學生十分不聽話的情況下,教官只能通過“加訓”的方式來管理。

“我恨透了這個學校,它害了我一輩子。”陳浩峰說,他被帶到陌生的地方,當時腦子一片空白,還被老生欺負,感到很無助。“我在啟德沒有任何收穫,還養成了抽菸、打架的壞習慣。”陳浩峰以前成績算中等,出來後不想學習了。田靜靜還休學了一年,從啟德出來後,她感覺自己得了抑鬱症,去做了心理諮詢。

趙鵬飛也表示,“出來之後連學也沒得上了。“從啟德出來之後,此前不打架的他因為在學校鬥毆而被學校勒令輟學。

王倩則努力讓自己樂觀起來,“心理的不平衡肯定是有的,但是人生中的很多事情也是要感謝的。自從在啟德經歷過之後,生活中中遇到的困難就根本不算事兒了。”(應受訪人要求,文中何慧、田靜靜、陳浩峰、王倩、趙鵬飛為化名)

本文由樹木計劃支持,北青深一度獨立出品,首發在今日頭條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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