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橫店並非孤例，變化也遠不僅限於影視行業。
作者 | 周琦
設計 | 托馬斯
儘管從來不是風暴醞釀的起點，但作為中國規模最大的影視基地，位於浙江中部的橫店，行業政策的任何風吹草動，最終都會傳導到這裡。
8月11日晚上的橫店萬盛南街，一些敏感的人已經聽說了北京今天發佈的最新聲明：愛奇藝、優酷、騰訊視頻三家視頻網站，聯合正午陽光、華策影視、檸萌影業等六大製片公司發佈聲明，共同落實此前主管部門印發的《通知》，抵制藝人“天價”片酬、偷逃稅和“陰陽合同”等行為。
對這個最新舉措，我至少在今天，我遇到的橫店人似乎反應不大。
實際上，過去幾個月，各種或真或假的傳言，以及影視城內外各個角落發生的變化，已經在提醒他們將來的風雨。其中那些更有能力、資源或者更機靈的，甚至早已用腳投票。
而對那些或出於生計、或為著夢想，從四面八方聚在這裡的漂泊者們來說，迎面撞上的苦日子無從躲避。更何況，放眼望去，橫店並非孤例，變化也遠不僅限於影視行業。
即便比過往更辛苦，生活和夢想仍要繼續。震盪已是難免，對普通人來說，接下來無非是如何在變化中，更堅韌地活下去，期待轉機和新的繁盛的到來。
海哥
海哥1971年出生，湖南懷化人。3年前來到橫店。和絕大部分人一樣，他來橫店的目的，是成為一名演員。
來橫店之前，他做過列車員，也在公司上過班，還賣過產品圖冊雜誌。抗戰電視劇《最後一戰》在湖南拍攝的時候，海哥機緣巧合，在裡面演了一個日軍大佐。
這次的經歷讓他喜歡上了表演，很快下定決心來了橫店，做起了群演。每次接戲，一天的工資正常是80塊錢，這也是橫店大多數普通群演的市場價。如果是夜戲，又趕上淋雨、抹血，最多可以拿到200塊一天。
群演自然是很辛苦的。微信群的通知後，需要立刻到集合地等著，絕對不能遲到。等戲的時間不固定，有時候是凌晨3點，有時候是晚上12點。橫店夏天的地表溫度可以達到41度，但該穿盔甲還是要穿盔甲，日曬雨淋當然是家常便飯，被導演罵更是不值一提。
做了一年多群演，海哥也試過爭取更多戲份。他給很多劇組的副導演投過簡歷，但基本沒有迴音。到了去年，經歷了多次被拒絕後，他看清了自己“普通話不標準，長相不出眾”的現實，轉行做了幕後，也幹起了副導演，為劇組選群眾演員。
除了副導演，海哥現在還是個滑稽演員，以及小有名氣的網紅。
他最常表演的地方是橫店的萬盛街，每次表演，周圍的小孩子、老人和婦女都會特別興奮地圍上來，從開始表演直到最後，笑個不停。
“我聽到音樂就想跟著跳，而且那些觀眾看到你滑稽、搞笑，才會欣賞你。”
海哥引人注目的另一個原因是奇特的裝扮。在他身上，你會同時看到藍色格子頭巾，綠色開襟無袖衫，黑底波點燈籠褲搭配著一雙紅色的布鞋，配件則是一副墨鏡和一條粗粗的大金鍊子。這些衣服的來源，都是服裝庫中庫存的戲服，搭配上他有點凶神惡煞的立體五官，竟有一種不違和的獨特風格。
在萬盛街上，還有許多形形色色的人表演和直播，他們已經成了橫店一大景觀。海哥很少直播，“我年紀也大了，不想當網紅，我只是覺得表演的時候自己很開心，大家也被我逗得很開心”。
但更多人和他不同，很多橫漂發現群演很難突破，就會放棄演戲，通過直播賺生活費。直播興起之後，表演型人格密度最高的橫店，很快就出現一批批拿著自拍杆和的男男女女，對著鏡頭說話和表演，各有特色，床單哥、配音哥、濟公哥等等都是網上小有名氣的紅人。
海哥說，“最近明顯感覺刷禮物的人少了”，觀眾永遠是喜新厭舊的，沒有新鮮的表演和才藝就難以取悅觀眾獲得禮物，很多人選擇了離開，“但也會有新的人來，橫店人的流動性一直都很大”。
老程
“今年生意明顯不好做了。”坐在我對面的老程長嘆了口氣，拿起手上的煙，深吸了一口。他在橫店已經十幾年了，負責一家規模不大的道具公司。緩慢上騰的煙霧擋住了他的視線，看不太清他的神色，“發愁啊，今年春節後，就開始沒有什麼組來。”
今年，他的公司已經裁員了三四十人，將近一半，如果形勢沒有好轉，還要再裁。裁員的工種主要是木工、油漆工、特殊道具等，“這些人技術都不錯，都做了好幾年，以後再想找這樣的人回來很難了”。
裁員也是不得已。儘管和去年同期相比，橫店今年在拍的戲數量相當，但去年有《扶搖》《贏天下》等好幾部熠熠生輝的大劇，今年劇集明顯變少，增加的都是小成本的網絡電影。
對道具公司來說，一部大劇可以收取的費用至少幾十萬，如果籌備和拍攝的週期長會更多，而一部網大的道具費用只有不到十分之一。實在是養不起那麼多人。
更讓老程擔憂的，是未來的形勢。圈內都聽說，前兩個月，有個古裝大劇，開拍了兩個月停工了，連道具款都沒付。而且因為劇組沒有付道具間的租金，道具公司借出的道具都被鎖了，只能專程派人派車把道具拉回來，前後折騰了半個月。
而老程之前接觸過的好幾個在籌備的大劇，前幾周突然說不拍了，也不知道會延期到什麼時候。“之前一直說下半年大劇就會多起來，但是都8月了，也沒見好”。
去年光景還好的時候，老程考慮在橫店買房。他看中了橫店市中心旅遊大廈旁邊的南江一號，但一邊是房價快速上漲，一邊是生意看不到好轉的跡象。他暫時擱置了買房的計劃，“現在已經一萬三四了（每平米）了，去年還是七八千，還是再等等吧”。
蘇明
蘇明在一家上市公司做製片人。一年前，公司決定跨界，進軍影視行業，收購了一家影視公司，開始製作影視劇。蘇明也就此變成一名製片人，來到橫店。
今年6月，崔永元事件爆發後，文旅部來了一位副部長，聯合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廣電總局等國家機關一起來橫店考察，蘇明有點神秘地說，“悄無聲息地走了，但是下次再來，可能就會有所動作了。”
蘇明聽說很多劇集都停擺了，“好幾個大公司的項目，因為爆出來明星片酬的事，資金被凍結，只有補交增值稅發票才能解凍，但是很多影視項目的開支是沒有發票的，沒辦法解凍。只有找關係幫忙注資，才重新啟動的項目”。
對於自己投資的項目，所有人都變得格外謹慎。“我們有一部戲，本來在橫店拍，後來因為明星不願意惹事，不想來橫店，只能到外地拍，費用增加了超過50%”。作為中國影視行業的窗口，一直是各方關注的焦點。所以風暴將來的時候，更多人選擇躲避和觀望，所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對於稅的問題，蘇明倒不太擔心，作為上市公司，自身有一定避稅經驗，“我們開始就比較正規，經驗就是賬必須自己做，如果外包出去賬很漂亮，但很多都是假的，所以必須自己做。”
而對於此次的政策風向和BAT聯合六大製片公司發佈的聲明，蘇明則表示“這次下來會是一次行業洗牌，同時會促進行業規範化，降低行業從業門檻，從長遠來看是一次有益的調整”。
劇組
和許多大劇停擺相比，7月5日在橫店影視城開拍的《拜見宮主大人》目前的拍攝相對順利。
“我們是平臺的定製劇，每一筆開支都需要開發票，還要詳細說明，才能拿到平臺的製作費用”，億奇娛樂的製片人玉米說。之前因為需要給平臺的財務人員解釋每筆支出的來源，他們也經歷過痛苦的磨合期，而這次沒有因為發票問題影響拍攝，是“辛苦終於有了回報”。
億奇娛樂是從遊戲團隊起家，之後涉足劇集領域，進行遊戲及二次元題材的開拓，而劇集製作的許多門路，也是在一部部實戰中摸清，之前也交了不少學費。
2015年做網劇《器靈》時，花了大價錢在後期特效，後來經過詢價發現，“只需要一半的花費就可以做到很好了”。除了大的支出，只要是外包的項目，“類似加油、餐費這些小細節，都有自己的門道”。
在現在的新劇中，劇組裡導演、製片人、製片主任、生活製片等大部分主創都是億奇娛樂的員工，所以能在保證質量的同時儘量控制成本。
玉米也感覺到今年橫店頭部大劇的數量明顯減少，這部投資量級在數千萬的網劇，在橫店所有在拍影視劇中體量排名第四。而去年同期，第一季《拜見宮主大人》在“橫店影視城娛樂”官方微信的“劇組動態”裡，甚至沒有出現在第一屏顯示中。
左爺
左兵順是橫店最大的道具公司左氏影視公司董事長，人稱“左爺”。
老北京大院背景，北影廠出身，2004年搬來橫店的左爺還是一口“京腔”，身上也總是一身大家長的感覺。他曾被央視電影頻道、新聞頻道報道，在橫店很有名望。
左爺很愛喝酒，更喜歡交朋友，在左爺的飯局上，可以看到電影製片人、美術、毛澤東特型演員、群演、歌手、商人等各界人士。
除了主業道具外，左爺還開辦了免費的表演培訓班，許多來自臺灣、馬來西亞的學生慕名而來。為了展示這些學生的培訓成果，從2015年到2016年，左爺每年投資網大近十部，“一共投入一千多萬，賠了九百多萬”，他笑著說自己當年的心態是“大躍進”。
最近，左爺多了一個新身份：橫店演藝人員聯誼會會長。這是一個東陽統戰部直屬的組織，目的是搭建橫店包括演員在內的影視行業基層人員和政府之間的溝通。
近期，由於劇組大幅減少，橫店演員也感受到收入的壓力，此前一直存在的演員等級劃分、剋扣費用等問題，也在收入的壓力下日益激化。
在左爺的牽頭下，聯誼會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組織演員培訓，籌備曲藝、相聲、話劇團等，希望通過自己的力量，幫助橫店的影視從業者以及配套設施重新吸引劇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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