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家|提籠架鳥的講究

玩家|提籠架鳥的講究

有些人習慣仰望宮闕,有些人喜歡低頭看清溪。謝玉海便是那種喜歡安靜簡淡看清溪的人,他的清溪,是那些老輩人留下來的鳥籠子、鳥食罐、蟲籠,以及它們所承載的文化。

寫在前面

謝玉海先生是個安靜、謙遜的人,聽著他慢慢講述他的鳥籠子、鳥食罐和那些似乎從未從記憶中斷層的老輩人養鳥的往事,我想到了《釣客清談》一書作者沃爾頓的心願:“……我願沉思以消永日,求安靜的生涯,以達美好的歸宿。”

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人習慣仰望宮闕,有些人喜歡低頭看清溪。謝玉海便是那種喜歡安靜簡淡看清溪的人,他的清溪,是那些老輩人留下來的鳥籠子、鳥食罐、蟲籠,以及它們所承載的文化。父親去的時候,給他留下了許多視如性命的鳥具、蟲具,以及四十多個小時關於蟲鳥往事的錄音。從日本歸來的謝玉海,為了告慰父親,為了一點文化血脈的傳承,在原來耳濡目染的基礎上,又上下求索,在一種簡單、忍耐、淡泊、知足的生活中,一點一點整理資料,養護舊物,跟慕名登門拜訪的人講鳥籠子的工藝,籠鉤的講究,鳥食罐的故事,鳥的性情,各種鳥聲的訓練方法,如何製作精細的食料……有關老輩人對鳥珍若性命的往事,對疲於奔波、忙碌及爭鬥生活的逃避,在他的講述中,鮮活如在眼前。

口述/謝玉海

採訪/劉珏評

攝影/紀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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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珍寶

父親的很多“玩意兒”,在我家的時間比我的年齡還要大。孩提的我常常被這些漂亮的籠子、葫蘆、罐子所吸引,僅僅是因為喜歡看上面的圖案,顏色,造型。懂事以後喜歡聽父親和他的朋友們樂此不疲地聊這些“玩意兒”背後的故事。但是,我並不鍾愛養鳥和養蟲,固執地認為“提籠架鳥”是封建式的遺老遺風,所以從來沒有去更深刻的體會這些“玩意兒”在那些人心中的意義。後來出國上學工作,十幾年後又回到魂牽夢縈的北京,年過不惑之時,發現對老舊物漸生情愫。有一天,妻的一句話猛然警醒我:“如此精美的東西,它背後代表的應該是一種特有的文化。”從那天起我開始思考了,開始每天和父親討教從他15歲起就鍾愛的養鳥養蟲。

漸漸的我領會了更多的東西,開始從另外的角度審視這些“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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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清代中期開始,養鳥開始在京城盛行,上至王公大臣,文人商賈,下至平民百姓,販夫走卒,以養鳥為樂的人越來越多,根據鳥的外觀、習性,玩兒法逐步改進,所用器具也越來越精美。到了清代晚期,這股風潮發展到了極致。無論籠養鳥、架養鳥,都在玩兒法上有了更精細的“譜”。器具上,除了皇宮裡造辦處的,民間也出現了在製作工藝上獨具匠心的名家。根據鳥的不同種類,籠子、鉤子的成品在造型和材質上更加講究工藝精美,便於使用。如今回頭去看,只有那個時代的北京城能在“玩兒”上面創造出太多的不可思議。

老舍《茶館》裡塑造的人物“松二爺”,把曾經痴迷此道的人,刻畫得非常生動。人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和鳥的生命緊緊結合在一起,也許是不諳此道的人們不可想象的。

在六七十年代的北京,父親養黃雀(音同巧)兒,是很有名氣的,他養的黃雀能很快地學會“三大件”——也就是紅子、喜鵲、油葫蘆的鳴叫聲。記得我8歲那年,父親養了一隻黃雀,能發出“抹子油葫蘆”的叫聲,而且,聲音寬厚,響亮。每天我放學回家一跨進院子的大門,都能遇見慕名前來聽黃雀鳴叫的人,雖然當時我還很小,什麼也不明白,但是能聽懂來的客人,對那隻鳥讚不絕口,嘖嘖稱奇。1976年,“文革”還沒有結束,當時北京養鳥的人已經不是很多了,但凡還敢養的人,大多都和《茶館》裡的松二爺一樣,視鳥如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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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雀兒是文鳥的代表,習性溫順,身材嬌小,音兒講究。從清中期到現在,北京城喜歡黃雀兒的玩家就很多

“文革”開始的時候,破四舊,養鳥蓄蟲的器具是破四舊首當其衝的犧牲品。後來有人發明了一種籠子,叫“書包籠”,當時的人們都會拿一種人造革的方書包,有愛鳥的人就比著書包的尺寸,做了一種剛好可以放到包裡的方鳥籠,把鳥藏著養。由於父親黃雀養得好,家裡就常常有同此好的客人聚會。“文革”前,養鳥人的聚會都在茶館,茶館沒有了,就只好在誰的家裡聚會,交流養鳥的經驗,享受鳥的鳴叫帶來的樂趣。有一次,有兩位老先生和父親一起聽黃雀,兩位老人,一直讚不絕口,其中的胡先生對父親說:“小謝,我30年前聽過餘叔巖花200塊現大洋買的那隻黃雀,跟這隻黃雀比起來,那隻真是一文不值,這輩子能聽到這樣的黃雀算是沒白活。”

提籠架鳥

多數人都會認為,“提籠架鳥”是一個貶義詞,等同於“無所事事”和“玩物喪志”,至少是不那麼好聽。我認為,“提籠架鳥”還有一層從字面兒上包含的意思,它說的是養鳥的兩種不同的方式。

“提籠”,顧名思義,指的就是玩兒籠養鳥,像紅子、黃雀兒、藍澱頦兒、紅澱頦兒、畫眉、白靈、粉眼兒等,這些鳥主要是用來聽叫兒,玩兒“言語”。像紅子,要想玩兒好了,難度很高,講究也特別多,京城愛鳥的爺們,越是遇到難以駕馭的玩意兒,就越是願意叫板。您玩兒不好,咱行!為了能玩兒上“拔尖兒”的鳥,不惜血本,費盡心思,等調教出得意的鳥,聽著滿意的“高音兒”,再配上整套光鮮高級的“傢伙什”,拎著它出入茶館、酒肆,在一片讚許的目光和嘖嘖的羨慕聲中,心裡那叫一個美,真提份兒。那時的茶館,是這些人的聚集地,這裡也有講究,玩兒不同的鳥要去不同的茶館。比如您要是提著一張畫眉籠子,那是不能去有黃雀兒、紅子的茶館的(就怕鳥兒學了不該有的音兒),就是您想進去,茶奉小子也會客客氣氣地擋了您的駕。

還有一些籠養鳥,憑藉著豔麗的羽毛,只是用來觀賞,比如鸚鵡,珍珠鳥等。可是歷經百多年,真正被爺們認為能“上臺面兒”的,代表著高水平的,只有紅子、黃雀兒、紅澱頦兒、藍澱頦兒。估計是因為好鳥難求吧,這些鳥兒要想玩兒好了,技術含量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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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靛頦兒

“架鳥”,說的是用亮架兒,戳子(用棗樹的枝子打磨做成的架子)來架著養的鳥,這種鳥俗稱“花紅鳥”。玩兒的是鳥的技能,像梧桐、老西子、交子、燕雀、太平鳥,都屬於這個範疇,也有養家雀的,這些鳥經過訓練,能掌握很多有意思的小技巧,比如開箱叼旗兒,打窩頭蛋兒,等等,細說起來能寫一本書。老北京的爺們還喜歡養鷹,比如大名鼎鼎的玩家王世襄先生,那又是一個有關養鳥的大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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籠鉤與食罐

一張精緻的鳥籠子,還要裝配一把製作精良的金屬籠鉤,再配以一堂名貴的鳥食罐,才算得上完美的“一提溜兒”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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籠鉤看似簡單,實際工藝艱難,如提鉤中間的夾縫,則是將熔鑄的金屬水點上去,一點一點吹出來的,因過量吸入重金屬,做籠鉤的手藝人大多不長壽。

清代道光以前,鳥籠子所使用的籠鉤與現在常見的籠鉤形制有很多區別,老輩人稱之為“伊字鉤”。其特點是細絲外纏鉤脖,而且鉤脖很高,鉤勺很大,鉤苗兒較長,鉤架肩膀處呈半圓型(俗稱軟肩膀),所用材質多為白銀,青銅。道光早期,家住西直門一位姓趙的金屬加工藝人,以製作這種籠鉤聞名,人們稱之為“西直門老趙”。當時一些王府的達官顯貴,比較流行使用他製造的鎏金伊字鉤,就好比現在的有錢人喜歡名牌貨一樣。西直門老趙以後,有一位郭姓匠人,他在伊字鉤的基礎之上進行了改進,獨創一種流派的籠鉤,他製作的籠鉤特點是,鉤勺子扁大,鉤苗長,但整體比伊字鉤短小很多,顯得更加精緻細膩,鉤架的肩膀部位棄半圓型,改為直角方形,鉤勺子下面的鉤脖部位比伊字鉤矮了許多。人們都稱這種手鉤為“郭家鉤”或“郭字鉤”。

清代道光、咸豐、同治三朝,北京城的養鳥之風發展到了極致,各種關於鳥具的生意異常興隆。在郭字鉤一統天下的道光晚期,陸續出現了幾位製作手鉤的名家,其中最著名的是一位姓趙的匠人,後人都稱他為“小趙”,他製造的手鉤被冠以“趙字鉤”或“趙家鉤”,他在手鉤的製作工藝上吸取了伊字鉤和郭字鉤的長處,製作出的鉤子、鉤苗、鉤勺尺寸適中,更加與當時流行的澱頦籠子、黃雀籠子相匹配,更主要的是改進了傳統手鉤的纏脖,把伊字鉤和郭字鉤所用的外纏技法改進為內纏,纏絲稍細,纏得更加細密緊實。鉤架子肩膀是更圓滑的弧線形。一把趙字鉤完成後,還要打上標記,普通的是在手鉤的前腿打印有“葫蘆”、“萬字”形狀標記,精品需在在前腿和後腿均打上“葫蘆”、“萬字”標記,還有一種,還要打上“趙記”二字,那便一定是當時達官貴人的定製手鉤。據說當時一把普通的“趙字鉤”便要十兩紋銀,如是定製的精品則不少於二十或三十兩。

趙字鉤有一個弊病,就是它的纏脖雖然圓潤美觀,但是如果多次拆裝就容易出現折斷鉤腿的現象。這是因為趙字鉤製作時候,過於追求精細美觀,在鉤脖部位用銼較重,致使材料變薄,再加上當時的銅材雜質較多,硬度高卻脆性大,故到了民國時期完整無損的趙字鉤已經奇貨可居了。那個時候不要說買到一把趙字鉤要花費重金,就是到當時的籠子鋪安裝一把趙字鉤,都要被掌櫃的索要很高的安裝費用。已經過世的養鳥名家周鳴彝先生1935年在北京天橋的寶興籠子鋪花了一塊大洋買了一張上好的鳥籠子,把自己珍藏的趙字鉤拿去安裝在新籠子上,安裝費卻花了他五塊大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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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堂“青花小云龍”鳥食罐,在籠中安置好後,四個龍頭正好相對。諸如這許多講究,只有玩家自己會心。

民國時期京城的茶館裡,養鳥的人聊起“青花小云龍”、“青花大雲獅”和“青花十一皮球”這三堂罐,無不嘖嘖讚許。“青花大雲獅”和“青花皮球”當時的主人是天津的肖四爺,一位在天津很有名氣的財主、玩家。父親1961年在北京的趙錐子茶館見到過肖四爺的弟弟肖八、肖九兩兄弟,各提著一隻分別配著“青花大雲獅”和“青花皮球”的籠子,得以親眼看到這兩堂名罐,當時興奮不已。“青花小云龍”的主人是北京城的大富豪孫四爺(老北京城凡是帶“廣”字字號生意的財東)。1946年,孫四爺在位於東四的富友軒茶館,用十兩黃金買了一隻紅子後,就用這堂“青花小云龍”飼食喂水,所到之處曾經是北京城的一道風景,真是風光無限。到了1963年孫四爺過世之前,把這堂罐和一隻黃雀讓給了周先生。之後發生了一件很令人惋惜的事:周先生得到以後當然高興異常,心氣兒更高,提著籠子拉著我父親一起去找老韓春(北京非常著名的製作鳥籠子的名家),希望拿黃雀和老韓春交換一隻藍澱頦,那隻藍澱頦有一個很好聽的綽號“鳳凰”,“鳳凰”身懷絕技,它可以模仿“伏天”、“紅子”、“喜鵲”、“油葫蘆”的鳴叫,而且每一種鳴叫都會聯續叫5次,週而復始,當時在北京非常出名。父親回憶說:老韓春一眼看上了罐子,又稍微聽了黃雀之後很滿意,答應第二天交換。沒想到,當天夜裡“鳳凰”被一隻蠍子蟄死在籠子裡了。天亮發現後老韓春痛心不已,周先生和父親得知以後也很沮喪,交換也就終止了。當天沮喪的周先生把黃雀和罐子一起讓給了他一位很富有的老友小鳳。沒過幾年,父親的朋友劉先生,不知如何得到了這堂“青花小云龍“。劉先生病逝前,把自己很多收藏多年的心愛鳥具,讓給了他信任的老朋友——我的父親,把它們親手轉交給同樣珍愛它們的人手裡,他會心安,其中就有這堂“青花小云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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