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美妙」的夏天 丨 每日讀第16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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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美妙”的夏天 丨 每日读第168期

1975年夏天,年輕的麥克尤恩和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最初的愛情 最後的儀式》。嚇壞了那一年的英國文壇,有個“不簡單”的年輕人寫了八篇 “不簡單”的故事,讓所有讀到這本書的人都倒吸一口涼氣,評論家們略帶不安地稱讚著他的天分,沒有人知道他接下來還會寫些什麼。

今天與大家分享這本“恐怖伊恩”時期的小說集其中一則,《夏日裡的最後一天》的部分試讀。

" 很快我們就真的興奮起來,對著沉悶的空氣大喊大笑,為一個如此美妙的夏天,為我們明年計劃要做的事情。"

——《夏日裡的最後一天》

《一個“美妙”的夏天》

文|伊恩·麥克尤恩譯|潘帕

摘自|《最初的愛情,最後的儀式》

“倫敦就在那個方向。”倫敦是一個我不想讓河水知道的很要緊的秘密。它流過我們家時還不知道倫敦。因此我只是點頭,什麼都不說。珍妮問我她能不能坐一下小船。一開始我有點犯愁,因為她太重了。當然我不能這麼對她說。我後斜著身子拉緊纜繩讓她爬進去。她進去時把周圍弄出好一陣咕咚咕咚的動靜。船看上去並沒有比平常明顯下沉,我也就上去了。我們從這個新視角望著河面,你能看出這河是多麼古老和強大。我們坐著聊了很久。我先告訴她我父母兩年前如何在一次車禍中喪生,而我哥哥又怎麼想到把房子變成集體公寓;起初他計劃讓這裡住上二十個人,但現在我想他打算把人數控制在八個左右。然後珍妮告訴我她以前在曼徹斯特一所很大的學校裡當老師,孩子們總是笑話她,因為她胖。她似乎並不介意談到這個。她講了那時一些好玩的事情。當她告訴我有次孩子們把她鎖在一個書櫥裡時,我們都大笑起來,笑得船都開始左右搖晃,在河水裡推起了一些小波浪。這次珍妮笑得很放鬆,有節奏,不是以前那樣生硬的嘶笑。回來的路上她憑著歌聲認出了兩隻烏鶇,穿過草地時她又指認了一隻。我只是點頭。其實那不過是一隻歐鶇,但我太餓了,懶得告訴她其中的區別

三天後我聽見珍妮在唱歌。當時我正在後院用一堆零件組裝自行車,從廚房敞開的窗子裡傳出她的歌聲。她在裡面做午飯和照看艾麗斯,凱特出去見朋友了。她記不得歌詞,歌聲歡快中又有點悲傷,她像個呱呱的黑女傭那樣對著艾麗斯唱。新的早晨好人兒……啦啦啦,啦啦啦,啦,新的早晨好人兒啦啦啦,啦啦啦,啦。新的早晨好人兒帶我離開這裡。那天下午我划船帶她出河,她又唱起另外一首歌,也是同樣的調子,這次完全沒有歌詞。呀啦啦,呀啦,呀咿咿。她伸開雙手,轉動著被放大的眼睛,好像是專為我唱一首小夜曲。一個星期過後,整棟房子裡都是珍妮的歌聲,有時她記得一兩句歌詞,但更多時候只是無詞的哼哼。她很多時間都花在廚房,那也是她最常唱歌的地方。廚房被她弄得更敞亮:她刮掉了北窗上的畫,讓更多光線透進來,沒有人想得起為什麼原先那裡會貼張畫;她搬走了一張舊桌子,地方一騰出來,大家都馬上意識到它曾經多麼礙事;一天下午她把整面牆都刷成白色,讓空間顯得更大些;她重新整理了碗碟,讓大家知道什麼東西放在什麼地方,連我都能夠得到。她把廚房變成了一個你沒事可以來坐坐的地方。珍妮自己做麵包,烤蛋糕,而這些東西我們平常都去商店買。她來的第三天我的床鋪換上了乾淨的被單。她把我睡了一個夏天的被單和大部分衣服都拿去洗了。她會用整個下午來做咖喱,那天晚上我吃到了兩年來最美味的一餐。當其他人告訴她大家覺得這有多麼好的時候,珍妮就會緊張,併發出嘶笑。這時我看得出其他人仍受不了她這麼笑,他們旁顧左右,似乎遇到什麼令人生厭的事情,非禮勿視。但她的那種笑聲我一點都不在乎,我甚至察覺不到,除非在場的其他人把目光轉向別處。大多數下午我們都一起去河上,我教她划槳,聽她講教書時的故事,講她在超市工作時,每天都看到有些老人進來偷火腿和黃油。我教她辨認更多的鳥鳴,但她始終只記得住第一種,烏鶇。在她房間裡,她給我看她父母和哥哥的照片,說,“只有我胖。”我也給她看我父母的照片。有一張是他們去世前一個月拍的,照片裡他們手拉手走在臺階上,衝著鏡頭笑。那是我哥哥在搞怪逗他們,好讓我拍下來。照相機是我剛得來的十歲生日禮物,這也是我用它拍的最初幾張照片之一。珍妮看了很久,說了些她看上去是個非常好的女人之類的話,忽然間我覺得媽媽只是一個照片中的女人,而她可以是任何女人,第一次我感覺她遠離了我,不是在我心裡向外看,而是在我身外,被我、珍妮或者任何拿著這張相片的人注視著。珍妮把它從我手中拿走,和其他的一起放進鞋盒裡。我們下樓時,她開始講一個很長的故事:她的一個朋友寫了一齣戲,戲有一個奇怪而安靜的結尾。那朋友希望珍妮在終場時帶頭鼓掌,可珍妮不知怎麼搞錯了,在終場前十五分鐘的一段沉默戲裡鼓起掌來,結果戲的最後一部分就這樣給丟失了,掌聲很熱烈,因為沒人看懂戲在講什麼。我想,她講這些,是為了讓我別再想媽媽,她做到了。

凱特有更多的時間和雷丁的朋友們在一起。一天早晨我在廚房,她打扮得很光鮮地走進來,一身皮裝配皮長靴。她坐在我對面等珍妮下來,好告訴她給艾麗斯喂什麼,她會什麼時候回來。我想起差不多兩年前的一個早晨,凱特也是同一身裝扮走進廚房。她坐在桌旁,解開襯衣,開始用手指往一個瓶子裡擠白得發藍的乳汁,擠完一個奶頭再換另一個,似乎沒注意到我坐在那兒。

“你這是幹嗎啊?”我問她。

她說,“好讓詹內特待會兒喂艾麗斯吃啊。我得出門。”詹內特是過去住在這裡的一個黑人女孩。看著凱特把自己的奶擠到一個瓶子裡,感覺很古怪。那讓我覺得我們只是一群穿著衣服,行為奇特的動物,就像茶會上的猴子。只是大多數時候我們都太過彼此習慣了而已。我很想知道,早上一起來就和我一道坐在廚房裡的凱特,是不是也想起了那次的情形。她塗著橘紅的唇膏,頭髮盤到後面,令她越發顯瘦。她的唇膏帶點熒光,就像一種路標。她不停地看錶,皮靴吱扭作響。她看上去像個外太空美女。這時珍妮下來了,穿著一件巨大的碎布睡袍,打著哈欠,因為才起床。凱特輕聲飛快地向她交待著艾麗斯今天的飲食。一說起這些事似乎就令她憂傷。她拿起包跑出廚房,又回過頭說了一聲“Bye”。珍妮在桌旁坐下喝著茶,似乎她當真就是守在家裡照看闊太太的女兒的胖嬤嬤。你爸爸富有,你媽媽漂亮,啦啊……啦啦啦……啦啦別哭。其他人對待珍妮的態度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當她是一個外來的怪物,和他們不是同類。他們對她做的大餐和蛋糕早已習以為常,如今沒人再為此有所表示了。有時晚上皮特、凱特、何塞和山姆圍坐在一起,用皮特自制的水煙管抽大麻,聽音樂,把音響的聲音開得很大。這時珍妮就會上樓回自己的房間,這種時候她不喜歡和他們在一起,我能看得出來他們因此有點不快。雖然她是個女孩,卻沒有凱特和我哥哥的女朋友莎倫那麼美,也不像她們那樣穿牛仔褲和印度襯衫,可能是因為她找不到合身的吧。她穿印花的裙子和一些平常的衣服,就像我媽媽或是郵局裡的女人們穿的那樣。若為什麼事情緊張了,她就會發出嘶笑,我能感到他們把她看作某種精神病人,看他們把頭扭開的樣子我就知道。他們還在想她那麼胖。有時她不在場,山姆稱她為“苗條的吉姆”,這總是讓大家鬨笑。他們並不是對她不友好什麼的,他們只是在以某種說不清的方式,把她排斥在外。

有次我們在河上,她問我關於大麻的事情。“你是怎麼看待這個的?”她說。我告訴她在十五歲前我哥哥不會讓我碰它。我知道她是堅決抵制的,但她沒有再說什麼。同一天下午我為她拍了一張抱著艾麗斯靠在廚房門上,朝著太陽微微眯眼的照片。她也幫我拍了一張在後院撒把騎自行車的照片。就是那輛我自己用零件組裝起來的車。

說不清從哪天起珍妮真成了艾麗斯的媽媽。起初她只是在凱特去會朋友的時候照看她。後來凱特與朋友的會面越來越頻繁,幾乎每天都去。於是我們三個,珍妮、艾麗斯和我,在河邊一起度過了許多時光。碼頭邊有一方草岸,斜下去連著一片六英尺見寬的小沙灘。我擺弄船的時候,珍妮就坐在草岸上陪艾麗斯玩。我們第一次把艾麗斯放進船裡的時候,她像只豬崽那樣尖叫。她不信任水。過了好久,她才敢站到小沙灘上,就算她終於站上去了,眼睛也不敢離開水沿,生怕它會爬到自己身上來。看見珍妮從船裡向她招手,很安全,她才打定主意。我們一起劃到河對岸。艾麗斯不在乎凱特離開,因為她喜歡珍妮。珍妮斷斷續續唱著自己會的歌,坐在河邊草岸上一直和她說個不停。雖然艾麗斯一個字都聽不懂,但她喜歡聽到珍妮的聲音源源不斷。有時艾麗斯會指著珍妮的嘴說,“還要,還要。”凱特面對她總是那樣沉默和憂鬱,她聽不到多少直接對她講的話。一天夜裡凱特外出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來。凱特跑進來的時候,艾麗斯正坐在珍妮的膝頭,把早飯灑了一桌子,凱特一把撈起她,抱著一遍一遍地問,不給任何人回答的機會。

“她還好嗎?她還好嗎?她還好嗎?”當天下午艾麗斯又回到了珍妮身邊,因為凱特又得去一個什麼地方。我在廚房外的大廳裡聽到她跟珍妮說天黑她會回來,幾分鐘後她出現在車道上,手裡提著一個行李箱。過了兩天她回來時,只是把頭伸進門看了一眼艾麗斯是不是還在那兒,然後便上樓回自己的房間去了。一天到晚帶著艾麗斯並不總是件美差。我們無法把船劃太遠。二十分鐘一過,艾麗斯又怕起水來,想要回到岸上。如果我們要走去哪裡,大部分時候都得帶上艾麗斯。那意味著我沒法帶珍妮去看河邊我的一些秘密領地。一天下來,艾麗斯總會悽悽慘慘,莫名其妙地又哭又鬧,都是因為累了。我厭倦了這麼多時間和艾麗斯在一起。白天凱特大多待在自己屋裡。一天下午我給她端杯茶上去,發現她在椅子裡睡著了。因為很多時間要帶著艾麗斯,我和珍妮不像她剛來那會兒聊得那麼多了。倒不是因為艾麗斯會聽見,而是珍妮的時間全被她佔掉了。她腦子裡沒有其他事情,真的,似乎除了艾麗斯她根本不想和別人說話。有一天晚飯過後我們都圍坐在前屋。大廳裡凱特和什麼人在電話上吵了很久。她掛了,走進來,噗通坐下,抓起一本什麼就看。我看得出她很生氣,不是真的在讀。屋子裡沉默了一陣,忽然艾麗斯在樓上哭,喊著要珍妮。珍妮和凱特都立刻抬頭,互相對視了片刻。然後凱特起身離開了房間。我們裝作繼續看書,但實際上都在聽凱特上樓的腳步。我們聽到她走進艾麗斯的房間,恰好就在這間樓上。艾麗斯越哭越響,非要珍妮上去不可。凱特走下樓,這次很快。她進屋的時候珍妮抬起頭,她們又對視了一下。而艾麗斯則一直不停地喊著珍妮。珍妮起身,在門邊和凱特側身而過,她們都沒有說話。其餘的人,皮特、山姆、何塞和我,都繼續在心不在焉地閱讀,聽珍妮上樓的腳步。號哭停了下來,她在上面待了很久。她下來時凱特已拿了本雜誌坐回了椅子裡。珍妮坐下來,沒有人抬頭,沒有人說話。

忽然夏天就過完了。珍妮有天清早來到我房間,把床上的被單和她能找到的衣服都拖走了。我開學前所有的東西都必須清洗。接著她命令我打掃自己的房間,整個夏天積攢在我床底下的那些舊漫畫書和杯碟,所有的灰塵和我刷船用的油漆罐都被清除了。她又從車庫裡找來一張小桌子,我幫她搬進我的房間。那將是我用來做功課的書桌。她要帶我到村子裡請我,但不告訴我請什麼。到那以後才發現原來她是要請我理髮。我正想逃,她拉住我的肩膀。

“別傻了,”她說,“你不能這個樣子去學校,你會一天也待不下去的。”於是我乖乖地坐在理髮師跟前,讓他剪去我的整個夏天,珍妮坐在我身後,看到我從鏡子裡瞪她便大笑。她從我哥哥皮特那裡拿了一點錢,帶我坐上進城的巴士去買校服。以過去我們在河上相處的經驗,現在她突然指揮起我來,感覺有些怪。不過沒事,真的,我想不出有什麼理由不按她說的做。她領著我走過商業街,在鞋店和衣服店給我買了一件紅色運動衫、一頂帽子、兩雙黑皮鞋、六雙灰襪子、兩條灰褲子和五件灰襯衫,一路上她問個不停,“你喜歡這些嗎?”“這個喜歡嗎?”由於我對深淺不一的灰色並沒有特別的偏好,所以她認為最好的我便同意。一個小時之內我們便搞定了。那天晚上她把我抽屜裡的搖滾收藏清空了來放新衣服,還讓我穿上整套行頭。他們都在樓下大笑,尤其當我戴上紅帽子的時候。山姆說我看上去像一個星際郵差。一連三個晚上,她讓我用指甲銼擦膝蓋,把埋在皮膚裡的齷齪去掉。

接著便到了星期天,返校前一天,我最後一次和珍妮、艾麗斯一起駕船出去。晚上我就要幫著皮特和山姆把我的船拉上小路,穿過草坪,收到車庫裡過冬。我們還要再修建一個碼頭,一個更堅固的。這是那個夏天最後一次行船。我在碼頭上穩住船,珍妮把艾麗斯托進船裡,自己也爬了進去。我揮槳劃離岸邊時,珍妮開始唱起一支歌。耶穌啊你能降臨嗎,耶穌啊你能降臨嗎,耶穌啊你能降臨嗎,啦啦啦啦啊,啦啦。艾麗斯站在珍妮兩膝當中看著我划槳。她覺得我使勁前俯後仰的樣子很好玩。她以為那是我們在和她玩的一個遊戲,把臉一會兒湊近她又移走。有點奇怪,我們在河上的最後一天。珍妮唱完她的歌以後,許久都沒有人說話。只有艾麗斯在衝我笑。河面寂寥,她的笑聲飄過,不知所終。太陽發散出黯淡的黃光,似乎在夏日之末也燃盡了自己。岸上的樹林裡沒有風吹,沒有鳥鳴,連槳在水裡也悄無聲息。我逆流而上,陽光斜射在脊背上,但孱弱得難以察覺,蒼白得甚至照不出影子。前面岸邊有一個老人站在橡樹下釣魚。我們行到和他並排處,他抬頭瞪著船裡的我們,我們也回瞪著岸上的他。他看著我們,面無表情。我們也報之以無動於衷,沒有人說“嗨”。他嘴裡銜著一片草葉,我們經過時,他把它鬆開悄悄吐進了河裡。珍妮把手探進緩滯的水中,望著河岸,似乎那是她頭腦中唯一能看見的東西。這讓我覺得她並非真的想和我一起到河上來。她來,只是因為我們曾經一起劃過那麼多次船,因為這是今年夏天的最後一次。想到這裡我不免有點難過,槳劃得更吃力了。我們這樣走了半小時,她微笑著看我,我意識到先前覺得她不想來河上完全是我自己在胡思亂想,因為她開始聊起這個夏天,聊起我們一同做過的所有事情。她把一切說得很有意思,遠比實際美妙。我們冗長的漫步,和艾麗斯一起沿河岸划行,我教她如何划槳和辨認不同的鳥鳴,還有那些我們在別人還在沉睡時便起來盪舟河上的清晨時光。她也帶動了我,回憶起我們做過的種種,比如有一次我們以為看見了一隻太平鳥,而另一次我們在某個晚上守在灌木叢後面等待一隻獾出洞。很快我們就真的興奮起來,對著沉悶的空氣大喊大笑,為一個如此美妙的夏天,為我們明年計劃要做的事情。

這時珍妮說,“明天你要戴上紅帽子去上學咯。”她裝出嚴肅並帶有責備的語氣,一個手指在空中指點,那樣子讓這句話變成我聽過的最好笑的話。言下之意也是,整個夏天干了那麼多有意思的事情,最後卻要戴上一頂紅帽子去上學。我們哈哈大笑,似乎停不下來。我不得不放下雙槳。我們的咯咯聲和喘息聲越來越響,因為死寂的空氣沒有帶走聲音,它還留在船上縈繞著我們。我們一看到對方的眼睛就笑得更起勁更大聲,最後肚子都笑疼了,我拼命想打住。艾麗斯開始大哭,因為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讓我們更加欲罷不能。珍妮把身體傾向船外,這樣就可以不看到我。可她的笑聲變得越來越緊繃和乾啞,細小而急促的嘶聲像一個個小石子從她喉嚨裡蹦出來。她粉紅的大臉和粉紅的胖胳膊晃動著,掙扎著,剛喘上一口的氣,又隨著一個個小石子跑掉了。珍妮迴轉身。她的嘴在笑,但眼神看上去驚恐而乾澀,雙膝一軟倒了下去,手捂著笑疼了的肚子,把艾麗斯也撞倒了。船翹了起來,因為珍妮跌倒在船的一側,她是那麼大,我的船又那麼小。船很快就翻了個,快得就像照相機的快門喀嚓一下,剎那間我就到了暗綠色的河底,手背抵到了冰冷的軟泥,臉邊有水草拂動。我能聽到像塊塊石子入水般的笑聲,就在耳邊。但當我浮上水面時,卻感到四下無人。河面黑黢黢的,我一定是在下面沉了很久。有東西碰著了我的頭,我意識到自己被壓在翻覆的船裡。我又潛下去從另一邊浮起,過了好長時間才喘過氣來。我繞船遊著,一遍遍呼喊珍妮和艾麗斯。我還把嘴埋在水裡叫她們的名字。沒有人答應。沒有東西劃破水面。河面上只有我。於是我懸在船邊,等待她們冒上來。我等了很久,隨船漂流,腦子裡仍然迴盪著笑聲。我望著河水和西沉的太陽打在上面的片片黃色光斑。有時一個大寒戰穿透我的腿和背,但大多數時候我是平靜的,掛在綠色的船殼上,腦子裡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只是望著河水,等著水面被衝開,黃斑散碎。我漂過那個老人釣魚的地方,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早已不見,原先站過的地方只有一個紙袋。我是那麼疲憊,我閉上雙眼,感覺好像是躺在家裡的床上,是冬天,媽媽來我房裡道晚安。她關掉燈,而我把船滑進了河裡。於是我又記起來了,呼喊珍妮和艾麗斯,又望著河水,然後我的眼睛開始合上,我媽媽又來我房裡道晚安並關掉燈而我又沉入水中。很長時間我忘了呼喊珍妮和艾麗斯,我只是掛在船沿,漂流而下。我現在看到岸上有個地方,是我很久以前熟悉的。那裡有一小片沙灘,碼頭邊有一方草岸。黃斑已沉入水中,我推開小船,任它一路漂去倫敦,而我在黑色的水中慢慢朝碼頭游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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