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平顺一生》之《躲计划生育的日子里》

原创小说:《平顺一生》之《躲计划生育的日子里》

《核桃湾》

小刀原创中篇小说《平顺一生》第一部分

1

在一个阳洼里的稗子草都枯萎了的午后,毛平赶着一辆毛驴拉着的架子车进了西拉沟沟口,一边打着驴子一边骂搂着两个女孩子坐在架子车上的老婆海玲:“你就洋气得很,人家坐汽车晕,你把人亏了,坐个架子车你也晕!”海玲懒得回嘴,一路上伴随着呕吐的妊娠反应已经让她筋疲力尽了,她实在不想费力气争这些没用的。

好不容易熬到了目的地,海玲丢开两个孩子跳下车子,蹲在路边又吐上了。毛平看着她抽搐的脊背,没有任何想要近前来安抚一下她的心思,只是木着脸让两个孩子下车子来走着,他拉着驴子继续往半山的“新”家里走。

这是一个已经被遗弃了多年的烂庄,崖面子上尽是摇摇欲坠的土坷垃,三只窑的窑口子也都烂得不像样子了。毛平费了好些功夫才拾掇出来的中窑,看起来也不像是能住得进去的地方:门板只有半扇子可用,另外一边挂了个草帘子;炕墙子上面尽是土,新做的杜梨木炕边子短了半截子,坐一个人都可能掉了;灶台也没拾掇好,暂时弄下的“三连灶”上,抹下的泥还没干呢。

可是又有啥办法呢?毛平带着全家人逃到这荒无人烟的西拉沟里来也是被逼的。他们家是超生户,乡上计生站的人三番五次来做工作,让他们把这个娃做了,最后下了死命令:要是不去卫生院做引产手术,就要来拉走他们家的驴。这头驴可是毛平家里唯一的家畜,犁地、拉车都要靠它,拉走了家里人可怎么活?

本来他们也做过逃到外地亲戚家的打算,可是地里的秋田眼看就要收了,舍不得那些马上就能装进仓里的粮食,最后决定还是出门先躲一阵。毛平以前在西拉沟打杏胡的时候看到过这个烂庄,窑虽说烂,一时还塌不了;门身底下还有一片荒地,虽然近些年不曾种过,但是地埂完好,而且还算平整;难得的是,沟口的小溪旁还有一眼泛水泉子。

这是一个难得的搬来就可以住的好地方,毛平抓紧时间处理了一下,就把家人搬来了。可是,好与坏显然只是相对概念,说这里能住只是说可以容身,但不是说它真的就有多好,搬到这里的第一顿饭险些就没能吃到嘴里。

米面油都带着呢,可是灶湿柴火湿,急忙就点不着。海玲蹲到灶火前熏得直流眼泪,锅里的水却烧不开,在院子磨斧子的毛平撵进来就骂上了:“你把个火都点不着了吗,你还能弄个啥?生娃开了一生一个女子,这会连个饭都做不了了吗?”

被嫌弃的海玲没敢多还嘴,谁让自己真的就没生下儿子呢?只是小声地解释说:“要不你先吃些馍馍上山去,这柴火实在是湿得很,要烧着怕还得一会儿。”毛平哼了一声,拿了两个馍馍出门去了,边往出走边说:“你给两个娃拾掇地吃了以后,把驴拉下去拴到那片荒地里叫吃去,毕了的话再拿上镢头去挖些蒿子回来,黑了还没有烧炕柴。”

海玲已经怀孕几个月了,一路上的呕吐早已让她筋疲力尽了,挖蒿子的时候就有些有心无力,挖了一后晌才弄了多半捆子,估摸着也就是能烧一半晚上,但是她实在没力气继续挖了,喊大女子凤娃上山来扛着镢头,她背着这半捆蒿子回了家。可没想到,一回到家就又被毛平骂了一通。

他刚刚从山里砍了些干柴回来,可看到海玲只弄了这么一点点蒿子就生了气了,骂道:“你弄了一后晌就弄了这么一点蒿子?今儿黑了烧了,明黑了烧呀不?”海玲说:“我吐得浑身都没劲了,咋有那么大的劲哩吗?实在是挖不动了,你当我不想挖?”毛平可不在乎她的身体,他只知道你今儿把活没干完就是错了,骂完了又问:“你弄下煨炕的了没?”自然是没有,又挨了一通骂。

骂完了喝了些水,叫凤娃拿上一个筐跟他出去到河滩里扫上些草叶子回来煨炕,安顿海玲把驴拉回来拴到边窑里。海玲拖着小女儿菊花到河滩去拉驴,小孩子才三岁,路上的时候问她妈妈说:“妈,咱们几时回呀?”海玲说:“回啥哩,这儿就是咱们新家。”菊花说:“这儿不是咱们家,咱们家跟前住下人着哩,这儿没人。”海玲叹口气说:“好娃哩,这儿以后就是咱们的家了,你以后就住到这儿了。”

2

毛平弟兄三人,除他外还有大哥毛安、三弟毛顺。毛顺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不在家住,大哥毛安和爹毛生禄住在一起。毛平虽说被另出去了,但是没钱修新庄院,还是和他大哥他爹住在一个庄里,不过单占了一只窑而已。

可是今天,毛平回家里来拉粮食的时候,却发现毛顺在他窑门口的板凳上坐着,毛平以为他回家来看爹,就打了个招呼准备进自己窑里取东西,可没想到毛顺却叫住了他。三言两语不到,毛平就准备站起来打毛顺,原因是毛顺准备搬回来住到他住的窑里。

凭什么啊?你既然已经上了人家的门,就不再是毛家的人,现在居然还有脸回来占自己二哥的地方?可是毛顺自然有毛顺的难处,他当然也不是平白无故地就搬回来了。

他上门的地方叫小坪,离他们家毛家嘴所在的塬上有六里地。老丈人家里三个女子,大女儿、二女儿都出嫁到陕北去了,毛顺是小女儿招下的女婿。家里只有一个老丈人,毛顺和媳妇翠翠又都是做活不惜力的人,日子本应该能过好,可是他的老丈人却是个“赌博轱辘”,时常在外面耍钱不回家,便是在外面不回来倒也好,一回来就要钱,不给就胡寻事,闹腾得不像个摊子。

前些日子,毛顺卖了一个牛犊子,打算凑够了钱,明年开春了买个骡子,可是他老丈人回来却非要拿这个钱去抵债,说是债主们逼得紧,这钱得拿来救命,他非用不可。毛顺不愿意给,于是便又吵了起来,谁知道,他老丈人拿来一个斧子要破毛顺窑里的柜,毛顺去夺斧子,不小心把他丈人给搡倒了,头磕在了墙上,碰出了血。

这可就闯下大祸了,媳妇怨,老丈人要和他拼命。等到冷静下来再议这个事,老丈人一句话戳到了底:你不给钱也能行,你回你们家住去,地我也不给你种了,有本事了你把媳妇娃引回你们去,没本事了你就一个人蹲到你们家里去。

毛顺能怎么办,只好先让媳妇和娃在老丈人家呆着,他回家里来想办法。本来准备筹些钱粮到外面住,没想到回来一看,二哥毛平搬到西拉沟了,于是便决定搬回来住。可是毛平也不是搬到西拉沟就不回来了,兄弟二人立刻就冲突起来了。

毛生禄本就是个哪个儿子都不敢得罪的人,平日里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悄悄下,越说事越多,咋那么多话唻”,这时候这句话又派上用场了。可是毛平不买他爹的帐,说自己眼下全家人躲到山沟沟里本身就很可怜了,不能连家都让给别人住去,将来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再说了,毛顺那老姨夫就是给惯的,一个赌博轱辘子,成了精了都,拉住给打一顿,让滚出家门去。毛生禄劝道:“你看你说下那话,你兄弟好不容易上了人门,这才说下个媳妇,你这就给拆散伙去?再说了,你上了人门就等于是人家的儿子,世上哪有儿子打爹的道理?”

毛平说:“他是个屁,他哪是个当人爹的料子?我也懒得说了,我还得拿了东西赶紧回沟里去呢,你要是愿意回来住,你就回来住去。不过话说到头里,你回来住能行,就是不能长住,要不然我和你嫂子还有娃都没处去了。”

毛平回身到窑里去寻东西去了,毛顺也转身准备到小坪上去接媳妇和娃,刚出院门口,恰巧遇到了回家来做饭的大嫂:毛安的媳妇张凤兰。毛顺怕她知道自己要搬回来住又生事端,就随便招呼一声说:“嫂子,你回来了啊。”转过身就打算离开。

张凤兰早偷偷站到院畔上听了一会儿了,这才故意站门口堵他的,又怎么能轻易让他离开?顺着他的话茬就问:“嗯,我回来做饭来了,你哥哥还在地里做活呢。你回来做啥来了?”

毛顺不便说自己要搬回来,只好搪塞道:“我回来转一下,翠翠和娃说是想家里人了,准备回来站两天。”张凤兰笑着说:“那你咋不早把她们送回来?这眼看收秋呀,地里正忙呀,你倒把娃送回来了?没出啥事吧?

毛顺连忙说:“没有,没有,能出啥事啊。玉米不是还没老吗,我想叫多晒几天再说,娃就回来站几天,等收秋开了,我们再回去。”张凤兰知道他在绕圈子,本想接着再问,但想了想,又忍下没说。

3

毛顺回到家准备接媳妇儿子回家的时候,被老丈人给挡住了。这赌博轱辘子贺六升耍钱手艺差,点点可稠着呢,往门口一座,指着头上包着的伤口问毛顺说:“这你准备咋办呀?”毛顺说:“又不是我故意的唻,你自己要拿斧头破我柜哩,我是没方子了才把你掀了一把,你头烂了,怪不到我头上。”

贺六升站起身来,冷笑了两声说:“怪不到你头上,可烂到我头上了。你要不拿钱出来叫我看病,你不要说在我家里住不成,我女子和我孙子你也不要指望引走。你有本事得很,你自己一个人原回你们毛家嘴去,不要到我们小坪上来!”

毛顺本来就不擅长与人争论,这下更没词了。想了想说:“翠翠和宝宝跟不跟我回去,那你说了还不算,我要问翠翠和宝宝哩!”贺六升往他面前一站,双胳膊撑开,挡住他说:“你有本事你把我弄死,要不然你不要指望能进我家门!”

毛顺没办法,只好站到院畔喊:“翠翠,翠翠!你把宝宝引出来,我到家里寻下地方了,咱们这下就搬过去。”贺六升也转过身大声嚷嚷:“翠翠,翠翠!你试给我把娃引出来,你定定地蹲到家里,你要是敢出门一步,我把你腿打断!”

翠翠在家里听到毛顺在外面叫她,也想带孩子出去看看,可是贺六升的声音那么大,她害怕万一和毛顺走不了,又惹得爹跟毛顺打一架,划不着。就在窑里头给毛顺喊道:“毛顺,你要不先回去,我和娃就先在这儿住着,你等爹气消了再来!”

贺六升骂道:“老子的头让他打烂了,这个气消不了,除非把钱拿来,要不然就不要指望老子能消了这口气!”毛顺说:“说了半天,你还是要钱,我这钱是留下买骡子的,给你拿上耍了钱,咱们家的日子还过不过了?我买牲口也是为了咱们家好,这个道理爹你不是不知道吧?”

贺六升把双胳膊一抱,头一拧说:“那我不管,我等钱救命,你不给我就得死去,你给我说谁的事急?要不然,你开春了到你们老家寻钱去。到时候,叫你大哥和你二哥给你凑上些,一个骡子钱,他们能凑出来。”

毛顺张嘴欲骂,想想又忍了,叹口气说:“我大哥、二哥也都是没钱人,我二嫂又要坐月子,到咋凑去呢?爹,你就忍一下,再不要出去耍了,咱们买下骡子了,种得地多了,我攒了钱,你再去耍。实在不行,你就和咱们跟前的老汉挖个花花,不要出去摇宝了!”

贺六升哼了一声,低声说道:“我还挖个花花,我要有钱,我就去摇碗碗了,我给挖个花花!”毛顺看他这个样子,知道说也白说,就大声对院里喊:“翠翠,你把宝宝引出来,咱们回老家住走,二哥搬走了,我都给爹说好了!”

翠翠抱起宝宝,拿好衣物,准备和毛顺一起回去呢,可刚一出院门口,就被贺六升给拉住了,呵斥道:“你准备咋去呀?”翠翠说:“我跟毛顺回他们老家住一阵子,爹,你不要拉住我。”贺六升双手攥紧了翠翠的胳膊说:“你试一下,野了你还,你往进走!咋着也不要你去!他毛顺把你爹头都打烂了,毛家人还没个说法了,理没说清,事没做到,你不要指望再跟他过日子,还跟着回毛家去呀,你是姓贺还是姓毛?”

翠翠一听这话,顿时没了主张,无奈地看着毛顺,动了几下嘴皮子,可又没说出个什么话来,抱着娃准备返回院子里去。毛顺着急了,冲着翠翠喊:“翠翠,你跟我走,你听下了没有?”翠翠回身说:“你还是一个人回去吧,等爹气消了,你再上门来接我和娃,能行吗?”

贺六升又插话了:“叫我消气?没指望,人都说女婿等于半个儿,我贺六升亏了人了,招了个上门女婿,不养活老丈人,还把老丈人头都打烂了,我真正是把人亏了!”毛顺气不过,接过他的话茬辩解道:“是我不养活你吗?你说你出去输了多少钱了?人家里都有老人哩,也没见起个个老人都出去耍钱吧?

贺六升被说到了短处,立刻暴跳如雷,指着毛顺的鼻子骂道:“你把你能了个能,你上我的门,不是我上你的门!你要是嫌弃我贺六升,你滚回你们毛家嘴去,你爹倒是不耍钱,可就是没本事给娃娶媳妇!你滚,再不要来,要不然我叫你好看!”毛顺气得想打人,可是当下怎么打?打不得。只好咽下这口气,默默地回了毛家嘴。

4

看到垂头丧气回到了毛家嘴的毛顺,他大嫂张凤兰奚落上了:“婆娘没接回来,还挨了一顿骂是吧?你们几个弟兄们,一个个都是些窝囊废。他贺六升有个啥能耐?你把你两个哥哥叫上,去把老狗日的拉住一顿打,翠翠和宝宝往回一接,他还能咋?把他还日能了个扎实,没见过个啥!”

毛顺叹一口气说:“事不能这么弄么,那要是那么一打,说出去有理都成没理了。再说了,翠翠能让我们打她爹?”张凤兰嘴一撇,转身拿着簸箕出门去了,边走边说:“屁的个理,理都出到他们家门上了?就是没本事,还讲理?你要讲理能讲通,贺六升至于出去到外前耍钱去?”

毛顺知道和她说不清,就转身也进了院子。院子里,毛平装好了粮食和一些东西,正准备套车往西拉沟赶,看见毛顺进来就喊他:“你把娃没接来?完了再说吧,帮忙给我把这车东西往沟里送一下,门身底下那个坡长得很,我害怕驴拉不上去。”

走在路上的毛顺低着头拉着脸,一句话都不说,默默地跟着车子走在后面。毛平看着他那副死眉苦楚的样子就来气,转过身骂道:“是你做下啥丢人事了?你看你一下恓惶的,你不要着急,等你把粮给我送到西拉沟了,咱们两个到小坪上走,我就不信还治不了个贺六升!”

毛顺应道:“算了吧,等一向(一段时间)了再看,我完了回去跟我丈人好好说,他就是那么个人。不管咋说哩,还要看翠翠的脸面。”毛平长叹了一口气说:“你就是那么个窝囊废性子,你吃的亏还没着哩!”毛顺闭了嘴只是推车不再言传。

兄弟两个拉着装粮食的车,到了西拉沟,哪曾想,眼看就到院子里了,半坡里却出了事。车轱辘在路上的一个土包上颠了一下,毛顺在后面没扶得住,绑粮食袋子的皮绳在路上也走了劲,几袋子粮食掉了下去。

按说,粮食袋子掉地上,拾掇起来也没啥。可是,没想到地面上有一个枣刺堆,刚好就把袋子给钩住了。毛顺往起来抱的时候没留意,用劲一拽,袋子被扯开了个口子,麦一下子撒出去了。

紧里慢里地拾掇,还是有好些麦子埋进土里去了。毛顺说要不我回去寻个簸箕来簸一下,毛平说快算了,一点点麦么划不着。可等到把车子上的麦子都下到了毛平和海玲安的“新家”里之后,毛顺还是赶回家里去取簸箕和筛子了,他还是舍不得那些麦子。再说了,这麦子是二哥的,他不拾掇也觉得心里不安。

回去的时候都是要吃晌午饭的时间了,毛安正坐在门槛上掸鞋窟窿的土呢,看见毛顺就问:“咋你一个回来了,你二哥哪,咋没回来吃饭?”毛顺说我回来取个簸箕和筛子,上坡哩麦撒到土里头了。

正在窑里做饭的张凤兰撵出来又数落上了:“你们就笨怂完了,拉个麦还能撒了!再说了,那一点点麦你拾掇哩,眼看就收秋了,你地里的庄家不要了,那可比这些麦多多了,你真打算都给了贺六升呀吗?”

毛顺勾了头说:“没有说那个话么,我等过两天还回去收秋去呀,翠翠爹再不讲理着,这庄稼总是我种下的么,还能叫他占了去?”张凤兰哼了一声说:“你还是想得简单了,等你回去一要就知道了。我可听小坪上人说贺六升准备不要你回去了,还说娃、媳妇和庄稼你一样都不要想再得了去。”毛顺紧张地问:“大嫂,你可听谁说下的?我姨夫敢不是那号人吧?那天虽说我打烂了他的头,是没留意碰下的。他难道说能做这么绝?保证是些专门戳是非的人编下的,我就不信!”

张凤兰门槛跟前正站的,蹭一下转身进去了,灶火里往下一蹲就骂上了:“榆木疙瘩的脑子不开窍,人给你点个醒。免得了到时候你吃亏,这会还把人当成闲话精精怪上了。我就多余一说,弟兄们个个都是些瓷怂!”

毛安在门槛上坐不住了,但是他既没有支持张凤兰,也没给毛顺赔不是。只是默默穿上鞋对毛顺说:“你先坐下歇着,我给你拾掇你二哥的麦去,你也跑了几趟子了,怕也是挣得很了。”说罢,拿着筛子和簸箕出门走了。

5

不知道是张凤兰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还是人僢了就没方子,毛顺过了几天来到小坪上,提出收秋、接媳妇娃的要求时果然掀起了“轩然大波”。贺六升一听他要回来收庄稼,立刻暴跳如雷,让他立刻滚回毛家嘴去,半粒粮食都别指望拿回去。

毛顺没法子强要,只能低三下四地求贺六升:“爹,咋说我也在咱们家里做下几年了。再说这地里的庄稼也是我种下,我锄下的。你一把活都没有做,这会儿你都要了去,怕不合适吧!”

贺六升的脖子挺得硬硬的,提高了声调喊道:“你能,你不要到我门上来,当初你爹低三下四的求我,我才把你娃招了的。这会,刚做了两年你就日能得很了?那你爹当初还说得好好的,要你给我养老送终哩!我问你要个钱出去打个牌,咋哩就不合适了?你不给你就去么,我地我种,我女子我养活,你可跑来做啥来了?”

听完这番话的毛顺想忍也忍不住了,瓮声瓮气地呵斥道:“爹,我把你叫一声爹,念在你把我招到你门上,翠翠是你闺女,我把你当老人看。你要搁给旁人,这事人家能忍得了?”

贺六升的头往前一凑,顶着毛顺的胸部说:“咋?你不能忍你想咋?你把我日塌了去?你还想做个啥?”毛顺掀贺六升的头,却急忙就推不开,就要忍不住,想打贺六升的时候,翠翠从院里出来了。

她赶上前来,拉住贺六升的胳膊骂道:“爹,你也半老十岁的人了,敢知道顾住自己的脸面哩么。你把头顶人身上,给谁要气头哩?”贺六升转过身就给翠翠一个耳刮子,大声叱骂道:“把你扑地咋呀?啥时候轮到你说话了?这才几天,你就把你当毛家人了?他毛家人真要有本事,把你引回毛家嘴去,省得我看着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气得背不住!”

翠翠哭喊着回了院子,毛顺也跟着进去了。贺六升尾随而来,堵住窑门口说:“你们咋呀?还真真没个王法了!你们试一下,看谁今儿能出得了这个门哩!”毛顺说:“好爹哩,你还要真把我当你女婿,你就再不要折腾我们了,能成吗?你既然说小坪上不要我们蹲,我们就回我们毛家嘴,以后谁也不要麻烦谁,能成吗?”

贺六升哼哼一笑,指着毛顺骂道:“你还真把你当了个人物,啥话你都敢说哩。你既然认你是我女婿,你就应该尽一个做女婿的责任哩。你这会想把我女子就这么个一引就走呀吗?那我谁管呀?你是上门汉,不是娶婆娘哩!你知道吗?”

翠翠撵到贺六升跟前,哭着对他说:“你不要我们在家里蹲,不是我们要走哩。宝宝爸爸回去在毛家嘴也不好过,他的粮和地都在这儿哩,你这会人不要人,地不给地,粮也不要收,你到底要啥哩?”

贺六升脖子一耿,胸脯子挺起来说:“我要啥哩?一句话,卖了牛的钱先给我,你们要收庄稼收去,你们要回毛家嘴你们回去,我管不着你们!”毛顺气得没话说,转身进去给娃拾掇衣服去了。翠翠说:“要钱不可能,你要真能收得过来,你把玉米收了卖去,我们不要了,我和毛顺去毛家嘴去呀,这儿我们蹲不成了!”

说完,两口子抱着娃就出了门,贺六升还想挡,可是却被毛顺一把推开了,贺六升还想上前来撕扒,被翠翠拦住了。她把娃塞到毛顺怀里,转过来说:“爹,你弄这号事不是一回两回了,回回你不把钱要到手里你就不撂过,今儿既然弄到这个地步,我们也只能走了,也叫你一个蹲到家里好好想一下,看到底是该耍钱还是该过日子哩!”

贺六升看着走出门去的毛顺一家子,仍还是不依不饶地在院子里骂道:“你们走,走了我就破柜,我今儿就是把家都翻了,我也要把钱寻出来。日能了个完,我还就不信。钱我寻出来,玉米我也收的一卖,我看你们把我能咋?”

翠翠摸了摸口袋里的钱,没有言传,转身对贺六升说:“你想咋么个都能行,反正都是你的了,你想咋日塌随你!”毛顺小声对翠翠说:“钱你装上了?你爹要是寻不下钱,肯定还是会撵到毛家嘴要的,这么个肯定治不住他!”

翠翠生气地骂道:“那你说咋么个哩?这一回要是治不下他这个病,以后你就再不要指望了!”毛顺看翠翠生了气,再也没敢言传啥,默默地跟着翠翠抱着娃回毛家嘴去了。

6

可翠翠显然低估了这次回家来的困难,张凤兰看着拖家带口回来的毛顺,脸色立刻变了。嘟囔着对毛安说:“这下倒还好了,庄稼没收成,吃庄稼的还来了。”毛安没法接她的话茬,站起身来对毛顺说:“你先住到你二哥的窑里,等过一阵子了看,庄稼收不上,也先不急。玉米在地里也能搁一段时间,等你姨夫气消了,咱们再给好好说。”

暂时栖身在二哥毛平窑里的毛顺两口子心里忐忑不安,怕二哥回来了有说法,又担心全家在这里白吃白喝会招人嫌,更怕贺六升上门来闹腾。两口子合计了一宿,决定撵到西拉沟去跟毛平打个招呼。

看着抱着娃撵到西拉沟里来的毛顺两口子,毛平哼一声没言传,转身做自己的活去了。海玲赶忙接过宝宝抱在了怀里,埋怨翠翠说:“秋凉了,沟里风利得很,你咋敢把娃抱上进来唻?”

翠翠难为情地说:“二嫂,实话说我都张不开嘴。我有那么个丢人的爹,在家里真正是抬不起头。我这回就是想好好治一下他这个耍钱的病,没有个结果我就不回去了。可这么个一弄,就可要麻烦二哥和你哩,不过你们放心,我就住一段时间。安顿下了的话,就叫宝宝爸爸帮忙给你们收秋,反正我们的玉米一时也收不上。”

海玲转身看毛平,毛平骂道:“你看我做啥哩?老三回来没处去,我还能咋?先叫住着么,完了再说。家里锅灶米面都有哩,你们自己拾掇地做去。”毛顺想说两句感激的话,但想想又说不出口,就装下了。翠翠想敷衍两句,可大伯子和兄弟媳妇说不成,只好也噎了回去,眼睛窝了毛顺两眼,抱着宝宝告辞海玲出门走了。

贺六升在家里蹲地心急火燎的,关键是钱找不到,地里的玉米也没人收。有心撵到毛家嘴要去,可是又怕人家不给,自己一个老汉势单力薄弄不过人家,白白去丢人。有心自己把玉米收了卖了去,又懒得费那个劲。只好天天窝到家里长吁短叹。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人,不是为收玉米来的,但最终确实帮他把玉米收了。这人是贺六升的一个赌友,找他来“摇碗碗”来的,贺六升本不想去,说自己没本钱,可这人“好说话”,又是个“热心肠”,让他把地里的玉米做本钱,赢了给现钱,输了的话拿地里的玉米抵债。

贺六升果然不负众望,输了个底朝天。地里的玉米被人家收了个干干净净,他也不气馁,心里想着反正还给我省了不少功夫,这把耍钱的瘾还给过美了。可临近年关的时候,又觉摸着不对了。女子孙子都给毛家人领走了,钱一分都没落下,地里玉米还叫人给弄走了,这才是真正的“赔了夫人又折兵”。越想越气,于是决定到毛家嘴去讨个公道。

说来也是凑巧,这天毛安家正在杀猪,兄弟几个都在,还叫了前沟里几个帮忙的,正烫猪着呢,贺六升来了。进门来就直奔翠翠和宝宝,要女子和孙子跟上他往回走。张凤兰立刻骂上了:“你把你能了个完,你当我们毛家人好欺负是不是,想叫走就走,想叫回去就回去,那还要看我们悦意不悦意呢!”

贺六升本来就有些理亏,叫人也叫的不咋自信,可这被张凤兰一挤兑,二杆子劲儿倒还上来了。往前冲了两步,一把揪住张凤兰的衣服襟子,大声嚷嚷道:“你也不姓毛,你把你还日能了个扎实,你能做得了我女子的主?你能把我孙子留住?”

翠翠一看着急了,想扑过来拉她爹,可宝宝却绊住了她的腿,叫她走不到跟前去,弯腰把娃往起抱的这一刹,毛平闪到了前头去了。毛平本就是个火脾气,他早都想拾掇贺六升得很了,只是没有机会,这会一看大嫂叫揪住了,咋压都压不住了,扑过去就撕住了贺六升的领豁,抻着脖子往起来一提,再往地下一撂,贺六升就屁股蹲到地上了。

毛安赶紧喊毛平:“你弄啥哩吗?你打人咋哩吗?这快过年的了!”贺六升一个轱辘爬起来,冲到案板旁抓起杀猪刀子对着毛平比划着喊:“你有本事,你来,你把你爷爷做死去!”毛顺跑过去挡在了毛平和贺六升之间说:“爹,你再不要拿刀子,有话你好说。”

贺六升刀子一架,对着毛顺就戳过来了,身子往前一伸说:“钱给我,要不没话好说!”毛顺不由得就上了火,伸手就抓住了贺六升的手腕子,骂道:“你还是来要钱哩!你真真是个没够死!”两个人你一拽我一拉,也不知道是谁使的劲,刀子扎进了贺六升的胸口。

7

面对着贺六升已经被杀死的事实,大家都吓傻了。院子里除了翠翠撕心裂肺的嚎哭声,别的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张凤兰把宝宝抱进了窑里,蹲坐在院子里的毛安看着吓得三魂六魄都散失了的毛顺,无奈地说:“你咋就那么犟,你就把钱给给就算了么,你看下弄下这事!”

闷着半天没吭声的毛顺忽地站了起来,急匆匆要往外走,毛生禄挡住他问:“你咋去呀?”毛顺闷着声说:“人是我杀下的,我到派出所自首去。”毛生禄拉着哭声说:“好娃哩,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要是去自首,是要抵命哩!”

毛平叹口气说:“要不然咋弄?人已经死了,再说了,毛顺也不是故意杀的人,只要把事情说清楚,说不定还能轻判,要是蹲下或者是跑了,估计真正是要抵命哩!”毛生禄跑回窑里说:“那我给你拿些干粮和水,路上还远着哩,你不吃不喝也走不到。”

毛顺转过身走到翠翠跟前,弯着腰对翠翠说:“我对不起你,我这一走,估计回不来了,宝宝就拜托给你了。”正俯身在贺六升的尸身上嚎啕大哭的翠翠突然疯了一样冲着毛顺连撕带打,一边打一边骂:“你还我爹的命来,你还我爹的命来!”

海玲本来带着两个孩子在窑里没出院子里来,这时看到翠翠一直撕打毛顺不愿意丢手,只好撵到翠翠跟前抱住她劝道:“翠翠,翠翠,你撒开手,毛顺不是故意的,再说你爹他也已经救不活了,你就把毛顺打死,又能咋样?”

听到这番话的翠翠重又坐到地上继续嘶嚎去了,毛顺默默地接过了毛生禄递给他的干粮和水往镇上走了。窑里头躲在张凤兰怀里的宝宝看着院里正在大声哭泣的翠翠,要挣扎出张凤兰的怀抱,往他妈身边去,朝着院子里喊:“妈,妈!”张凤兰低头哄他说:“宝宝乖,不要胡叫,你妈忙着哩,一会儿就来抱娃哦!”

县公安局的人来到毛家嘴,对现场勘查后,让把贺六升先下葬,了了父亲后事的翠翠执意要带着宝宝回小坪上去住,毛生禄不让,劝说道:“你爹也没了,你回小坪上咋去呀?再说,你一个女人家,还引着个娃,宝宝还小哩,咋能成哩吗?”

翠翠阴着脸说:“那你们难道还要我住到一个杀了我爹的男人的家里?”毛生禄看是这话,也没法应对,只好叹了口气说:“那是这,让你大嫂跟你一起到小坪上去,万事也有个照应。”

翠翠哼了一声说:“那我可请不起,从今儿起,我和毛家人一刀两断,再啥关系都没有了。我娃我引走,他以后也不会姓毛!”听到这话的张凤兰绷不住了,上前插话道:“你这话怕说得没道理吧,那宝宝咋说也是毛顺的娃,就说是毛顺被判了刑,你不是还没和他离婚了么,这话现在叫你说得好像你和毛顺已经散伙了。退一步说,就算是毛顺和你离了婚,那娃该谁领,还不是要听公家的哩么!”

翠翠听了二话不言传,冲上前来一把把娃从炕上抱起,厉声骂道:“我娃就是我的,谁也不要指望把我娃引去,不管是谁,要想夺我娃,我就跟谁拼命!”张凤兰还打算上前制止,毛安挡住了她,劝说道:“你就先让她抱走吧,等毛顺判决结果下来了,再说娃的事吧。”

一直到地里快要种玉米的时候法院的判决才下来,考虑到出于夺刀自卫的目的,法院酌情给予了轻判,五年有期徒刑。得知判决结果的翠翠撵到了毛家嘴,说是要和毛顺离婚,孩子她要带走。毛家人自然不让,又是一番争执,说来嚷去,最后,只好又起诉到了法院。

法院刚刚判了毛顺五年有期徒刑,判案的过程中法官就对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充满了同情,失手误杀,五年刑期就已经很长了,现在又要判儿子抚养权的归属问题,出于不忍心的初衷,抚养权判给了毛顺,考虑到他还在服刑,抚养权现在先交给孩子的爷爷毛生禄。

得知这个结果的翠翠坐在法院地上哭着不走,不管法院的人咋劝都听不进去,过来过去一句话,就是要娃哩。毛生禄不忍心,甚至于想把宝宝交给翠翠抱去,可随着他来抱娃的张凤兰拽住了他,对他说:“你这会心软把娃给给翠翠,你以后一辈子都再不要指望见你孙子了,再说毛顺还在监狱里蹲着哩,出来之后要是再说不下婆娘,你打算叫他断了香火吗?”听到这番话的毛生禄没话可回了,只好和张凤兰一起把宝宝带回了毛家嘴。

8

马上就要临盆的海玲还要挺着大肚子到地里去种玉米,几行子籽儿刚点出去就累得满头大汗,扶着腰站在地头上大口的喘气,毛平看了几眼,想要骂人却又忍住了,再转身回来的时候,瓮声瓮气地对海玲说:“你要撑不住就回到家里去,再不要站在这地头上招风了,着了凉得了病可害人呀!”

海玲本来准备怄气再点两行子,可一转身却觉得头晕脚轻的,就没敢再硬撑,便撂下了装玉米的碗,拄了根棍往家里走。正趔趔趄趄地从地头的小路往下走呢,却看见大嫂急急忙忙地往上赶,老远就冲着她只摆手,似乎是要她返回地里去。

海玲转身找了个高点的土梁坐住了身子,冲着张凤兰喊:“嫂子,你上来地里有事吗?”张凤兰喘着粗气对她说:“你快不敢回去,好好蹲在地里躲下,那些计生站的人又撵到家里来寻你来了。”

海玲叹口气说:“我们已经搬家躲着了,还要撵到家里来磨,到底是要咋哩吗?”“咋哩?还不是就想罚两个钱哩,话都递过来了,两千块钱罚款交了,随便生去,再不来问了。”张凤兰愤愤地说。

海玲说:“两千块,我们眼下连两百块都拿不出来,再说这马上就要生了,难不成他们还想把我娃……”说到这句的时候,海玲停顿了下来,那种残忍的结局她连想不都不敢想,自然也说不出口,只觉得脊背里一阵发凉。

定下神来,她拄着棍站起身,语气坚定地说:“不行,我不能让他们害了我的娃,我得找毛平商量一下,要不行我就躲到外地去。”张凤兰笑了一下说:“你也不要胡紧张,你这都快生的了,他们还能引产吗?不过就是想罚钱,你看你一下吓的!”

海玲又转身准备到地里去,张凤兰拦住她说:“你现在这身子也做不了活了,我上去给你点玉米,你还是坐到这儿歇着,等计生站的人走了再回去吧。”海玲应了声,重又坐在了路边里,末了又忙追问:“那他们啥时候走呀?宝宝有人看吗?”

张凤兰回头说:“不放心,今儿是周末,我看他们也熬不了多长时间,最迟后晌就回去了,宝宝有爹和凤娃,你就再不操心了。”可他们没想到,等地里玉米籽儿都点完了,他们仨个人回家准备吃晌午饭的时候,计生站的人还在家里没走。

毛平和海玲刚一进院畔,计生站的郭站长和计生干部小梁就迎上来了,这个郭站长是个高个子,退伍军人转业到地方的,不是本地人,说话比较冲,再加上今儿在这儿已经等得时间长了,一上来就没有好话:“你们两口子咋回事吗?这还见都见不上,请也请不回来了!你们知道我们今儿在这儿寻你们吗?”

毛平本就是火爆脾气,再想到之前计生站的人对自己的逼迫,听到这个话更是忍不住了,把东西往崖根底一撂,转过身就回道:“我们啥事?我们些农民们,还有些啥事,地里种地着唻!你们叫,我就回来,那我地里的活叫你们做,你们去哩不?”

边上抱了个本子站着的小梁接过了话茬,这个张家塬上的瘦女子,刚从学校出来没多长时间,鼻梁上海架着一副近视眼镜,她语速很快地呵斥毛平道:“你看你说下那个话,我们来寻你是因为你们违反了计生政策,难不成还是故意来叫你种不成地的?你要是不超生,你种你的地,我们上我们的班,能到你们这儿来?”

这几句话倒挤兑地毛平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因为他本来就不擅长斗嘴,张凤兰看大家都僵住了,忙打圆场说:“这也晌午了,你们也等的时间长了,走,进窑里歇着,我给咱们做饭去!”

郭站长摆手说:“不用了,我们也刚从窑里出来,这个事说清楚了我们就回去呢,骑自行车也用不了多少时间。”转头看了一下海玲说:“早就给你们提醒,让你们尽早引产,你们就是不听,非要生,那既然是这,罚款就是免不了了,社会抚养费两千块,你们看是今儿交呀还是明儿送到乡上来呀?”

毛平帽子摘下来往腿上一摔,掼土掼得通通直响,语气很重地说:“两千块,你就是把我们这些人全抓起关了,也凑不出两千块,说得轻松地!我们这些穷庄稼汉,不过就是为了生个儿子传宗接代么,我们给弄下啥事了,把人往死地逼!”

9

毛安的儿子毛红军平时就住在学校,只有到周末的时候才回家,可他没想到,刚一上院畔就看到二叔毛平和计生站的郭站长在院子里撕扒推搡。他匆忙间赶紧把自行车靠在院畔的槐树上,往二叔跟前走过去。

此时的毛平已经情绪失控,几次挣开边上拉他的张凤兰的手要拾掇郭站长,一边在地上胡拾东西要砸人,一边骂道:“日你妈你当你是个啥东西,老百姓还叫你们些当官的欺负死哩,你一句一个我超生了,你不要当我不知道,你驴日下的家里也超生了两个女子着哩,咋没见你个坏种回家里种地去,你们乡上的干部不是讲究‘超生一票否决’嘛,咋没否决了你?还有个规程了吗没!政策就是订下欺负我们这些老百姓的吗?”

郭站长被说到了短处,一时也不好拿话回他,只好故作姿态地骂道:“我的任免不由你决定,但是你们家里超生了,这个事就归我管,你要是不交罚款,你就不要怪我们拉你家的牲口和东西!”

毛平捞了个砖头捏到手里,瞪圆了眼睛,青筋暴起,指着郭站长骂道:“你狗日下敢?你把你个瞎种,你得东西还得上瘾了。前几个月,有一个二中的老师生了个儿子,你们几个计生站的站长撵上给罚款呢,单位所在地的计生站要罚,户口所在地的计生站也要罚,最后让人杀了一个羊,还罚了两千块钱,你自己个人独得了一千,只给人开了个一千块的罚单,你当我们不知道?!”

这话一下子把郭站长激怒了,他确实弄下个这事着呢,但他也确实不想叫人说。可是自己做错了事却不想让人说,唯一的方法就是色厉内荏。于是他立刻冲上前来,手指着毛平的鼻子骂道:“我弄下啥事自有国家机关查处,你一个超生户,平头老百姓,有你说的啥哩?”

毛平被这句“平头老百姓”激得控制不住情绪了,他右手捏紧了砖头,举到了郭站长的头边上,大声责问道:“咋么个平头老百姓,咋么个超生户?你给我说!你不要欺人太甚,我毛平就是犯法,还得让公安来抓,你个驴日下的耍得大地,你想做啥哩?”

红军看到这情形,赶紧冲上来拉住了二爹的手,把砖头给叼了扔到了地上,虽然是个初中生,可十五岁的红军却长得很高,再加上在学校体训队训练的底子,让他夺下这块砖头来倒也没费啥太大的力气。

郭站长一看砖头被扔到地上了,气焰又盛了,转过身对小梁说:“咱们走,不跟这些人一般见识!回头叫公安上来人,把他们家牲口拉走,我看他还能这么牛吗?这些人就是些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货,还真真没有个王法了还!”

毛平把撂到地上的帽子拾起来戴到头上,冲着郭站长骂道:“你把你日能地,我们都是吓大的,你把我牲口敢碰一下!”在窑里头看孩子的毛生禄冲出院子里骂道:“毛平,你能装下吗?你狂地要咋呀?你还嫌事惹得不够大,是吗?”

看到很少指责人的父亲也生了气,毛平闭了嘴,转身进窑里头去了,郭站长带着小梁也下了院畔。一旁站着的张凤兰赶紧撵上去说好话:“郭站长,你不要着气,我那个兄弟就是个半脑子,嘴上没有个把门的,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郭站长还没来得及回应,小梁接过来话茬说:“嘴上没有把门的,就能胡骂人,胡打人啊?我们不和他一般见识,他倒想把我们吃了哩,见过歪人,没见过歪成这样的!”张凤兰也不好回人家,只要陪着笑脸道歉,好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郭站长对毛平的怒火自然难消,张凤兰跟着说情的这个劲儿也让他烦了,转过身说道:“你就不要再费劲了,这个事也不是谁道歉就能解决的,我看毛平那个态度,我是没方子了,回头我给人家执法的干警把招呼打到,你们要是三天以内不把这个钱交到计生站上来,自然有人上门来收,到时候要还是拿板砖砸人,我估计没他娃好果子吃,你把这个话给他带到,再啥话就不说了。”

听到张凤兰带回的话,毛平把斗子一脚踢了个远,脖子梗着骂道:“你叫他来,我看他们日能地能弄下啥事!”毛生禄默默地起身,把斗子拾起来说:“你再不要胡逞,明儿就和海玲回西拉沟去,躲一阵子再说。”毛平哼了一声没言语,海玲长叹了一口气。

10

无奈何又重回西拉沟新家的毛平一家子正在准备做饭呢,就听到院畔有人着急地喊:“毛平,毛平出来一下!”毛平赶出去一看,是嘴畔里住的过斤,搭话一问,毛平就立刻火冒三丈,准备又重回毛家嘴去拼命。

原来在他们躲到沟里来这几天,计生站果然带了派出所的人来,硬要拉走东西充作社会抚养费,好多歹说,毛生禄给拿出了500块钱才把人打发了,但是欠余的罚款仍还是不免,让他们尽快交到计生站。毛生禄捎话给毛平夫妻,让他们定定蹲到西拉沟,千万不要回毛家嘴,要不然非得出事不可。

毛平提了个斧头就要到乡上去评理,海玲死拽着胳膊没让他出门,劝说道:“你去你能咋?毛顺已经蹲到监狱里去了,你也想进去哩吗?”毛平转身厉声骂道:“那要不然咋弄,还不是因为你。你要是第一胎就是个男娃,我们至于这么恓惶?”

这话确实说重了,也不应该说,但以毛平的见识他又怎么能知道,生男生女都是由男人决定的,他也不懂得一个真正地爱妻子的丈夫应该怎么做,因为他不过是毛平。当然,被责备的海玲也只是觉得自己命苦,她也没有本事从理论和情感上分析自己悲哀的根源,因为她不过是海玲。

这就是山里的夫妻,他们的结合不过是为了搭伙过日子、传宗接代的需要,情感和思想上的共同根本无法进入他们对于生活的预期,所以,在这种心理预设下,海玲很快就摆脱了悲伤,她拉着哭哭腔说:“那要不咋弄哩?你去跟人家拼命,我肚子里的娃咋弄呀?你就是不管我,你也不管娃了吗?”

这话戳中了毛平的心思,是啊,自己弄啥呢,自己这么费劲不就是为了能生个儿子娃吗?现在如果去跟计生站的人拼命,儿子谁管,媳妇还大着个肚子,这事确实划不来。这才转身坐在了院里的砖堆子上对海玲说:“那你说咋弄哩?这计生站的见天在老家闹腾着呢,咱们总不能一直在这儿躲着吧?让老人在家里替咱们挡着,我脸皮没那么厚!”

海玲靠着柴摞子说:“不管咋说,娃还是要生,爹就算是苦,也只能硬背着,再没啥方子。等娃生了以后,咱们再给爹还钱还恩。我想好了,咱们不能在跟前生,咱们到我妹子家里那边去生,这么个的话,计生站的人逮不住咱们,他也罚不成钱,再一个,再一个……”海玲说到这里的时候犹豫了,偷偷看了一眼毛平,嗫喏着说:“再一个,万一要再是个女子的话,就叫我妹子家里抱去,或者寻个人家抱去也能行。”

这句话果然惹毛了毛平,他猛地站起身,把眼前一个木墩墩子踢了个远,然后骂道:“再生一个女子?亏你有脸说!你要是再生个女子,我就,我就,唉!”想想他也不能咋,只要双手插进头发里狠劲挠了几下,然后说:“你说下这个方子能行,我黑了偷偷回去和爹商量一下,准备一下,快生的了,咱们就走平凉走。”

可没想到回去一说,张凤兰又不悦意了,不是不悦意他们去,是不悦意他们要家里帮住院费,还要把地里活撂给她。毛平没好气地说:“嫂子,你们是有红军哩,那我们只有凤娃和菊花,没个儿子,人前连头都抬不起来,这是没方子才要把地里活托给你哩么。再说了,这玉米种上就没啥大伙了,就是溜些洋芋,种些豆子么,捎带地也能种。谁没个七紧八慢处,你们这回帮了我,以后你们要是有啥活,我可帮你们,能行吗?大哥!”

低着头坐在炕边的毛顺没想到毛平突然会问到自己,吭吭了半天,说了一句话:“弟兄们么,还说啥帮不帮呢,你要走你就走,地我给你看地种上。就是这去平凉还要住院费哩,你咋办呀?”张凤兰一听这个话,门一摔转过出去走了。

毛平看嫂子那个样子,也不想让老大为难。这就提高嗓门说:“钱的事你们就不管了,我自己凑上些,不行的话到平凉了问海萍家里借上些,差不多就够了。”毛顺溜下炕说:“那就好,你赶紧就拾掇,差不多了就早早往过走,乡上一直来催的交罚款哩,不要叫人家给逮住了。”

毛顺出门后,毛生禄问毛平说:“你真的能凑下钱哩?我看你那样子也没有钱,我这儿还剩下二百块钱,你先拿上,过去了再问人家借。”毛平本想推辞,但想想自己确实没钱,便接了过来。

11

海玲的妹子海萍以前是在平凉做服务员的,后来认识了一个附近农村来市区学修车的小伙子,结婚成家后就落脚到了平凉。这小伙子慢慢由学徒熬成了师傅,现在独立开一家修车铺子,日子还算过得去。

可是城里房价高,他们又不想买平房,只好暂时挤在一个小套间里,虽说厨房卫生间都有,可就是不敢来人,没多余的卧室,来个人就得睡客厅。海玲两口子一来,海萍和女婿小平就得分房睡,海玲、海萍带着孩子睡卧室,毛平和小平睡在客厅。

睡不着的毛平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小平聊天,一为消磨时间,二主要为诉苦借钱做好铺垫,小平自然听得出他的意思,还没等他说出借钱的话来,便直接跟他说:“姐夫,你也不要着急,既然我们叫你们来了,就要给你想方子哩,住院的费用我给你垫上,虽说我这修车铺子没攒下啥钱,但是情况总算比你们好些,你就不要愁了!”

毛平很感激,但是他却不知道怎么样表达他的感激,只好一遍遍说:“这把你们麻烦的,这不好意思得很,我们这回来得太着急,啥东西都没给你们拿上。等到秋后了,我给你们捎些清油和荞面过来。”小平抽口烟说:“不说那号话,姐夫,咱们谁跟谁哩嘛!”毛平这才安心在沙发上睡了一觉,可看似圆满的安排在第二天到医院后又生了枝节。

因为医院产科待产的产妇太多,海玲不能被安排到有电褥子的病床上去,毛平着急地胡找人,可是他一个农民,在这里又没有熟人,能找到谁呢!问谁都说没办法,插座坏了,我们也不会修,你自己想方子。

可他有什么方子想呢?虽说是农历三月初了,可是晚上的天气还是很冷的,再加上农村人都讲究产妇不能招风,这没生还好说,生了可怎么办?一时还不能出院,难道说就要在这凉床上过几宿?

半夜里,看着蜷缩在黑乎乎的被子里满脸可怜的海玲,毛平忍不住自己的火气了,他冲出病房跑到了护办室门口一阵猛敲,大声冲着里面嚷嚷:“有人吗,出来!出来!”里面值班的小护士吓坏了,隔着门在里面问:“有啥事?半夜三更敲门咋呼地!”

毛平可没好话,直接就骂上了,还顺便带了些脏字,总之一个意思,就是要把海玲安排到护办室里睡下。值夜班的护士自然不依,死活不给开门。毛平往后退了几步,冲起来照着门锁位置就是一脚,哐地一声把门给踹开了。

小护士吓坏了,啥话没敢再说,拾掇了自己东西直接跑出去了,毛平转身把海玲从病房给搀出来,让睡在了护办的床上。海玲战战兢兢不敢睡,毛平给训了一顿,才放心睡下了。毛平自己倒跟没事人一样,敞开了往床上一躺,口渴了暖水瓶拿过来,找个杯子倒水喝,跟在自己家里一样。

第二天院方领导来看了情况之后很恼火,让毛平带着海玲赶紧转院。毛平还不愿意说软话,撑硬了要和医院闹,院不转,错误也不承认,赔门更不要指望,你看你把我能咋!扯皮磨牙的话说了一箩筐,也是没个解决的办法,即便是不转院,最起码给医院一个台阶下,要不然这事要怎么收场?

要打破僵局只能依靠斡旋者上场,小平给护办室换了锁子,修补了被踢坏的门板,又给护办室里受到惊吓的护士送了一篮水果,这事才算是缓和了下来。可海玲眼看就要生了的时候又起了争执。

医生考虑到她年纪不小了,想要给她剖宫,可毛平和海玲都执意要自然分娩,说是剖腹产之后再生还得剖腹,他们背不住,医生说你们这么大年龄了,还准备再生一胎?他俩没回话,因为他们当然希望这一胎是个儿子,可是有些事你怎么能说得准呢,万一还需要再生呢?而且剖宫产的手术费又那么贵。

海萍劝海玲好多回,可是她就是不松口,一定要坚持顺产,院方没有办法,允诺了他们,但是反复告诉他们说:“这是很危险的,如果出现了什么意外,你们不要怪我们事先没有通知你们!”

海玲和毛平也知道危险,但是俗话说“人生人,吓死人。”不瘆人的不叫生孩子,这就是缸沿上跑马,凭运气哩,前几回都跑过来了,这次应该也问题不大吧。

12

这个医院的产科手术室里面聚集了好几个待产的产妇,拥挤之程度堪比女生宿舍,真正有能力接生的人却只有几个,大多都是些跟着老大夫学习的新手。海玲最受不了的就是一会会儿就要看一下骨缝开了没有,来来回回好几回,受尽难堪与痛苦。

可是既然躺在了医院的产床上,就如同待宰的鸭鹅一般,哪有表示抗议的可能,更何况像她这样的农村妇女,因为身上不干净已经被嫌弃了好几回了。那大夫数次埋怨她不知道在住院前洗个澡,她愧疚得连一句话都没敢回。

不知道是因为怀得胎位不正还是其它什么原因,这次的生产很不顺利,缩宫素都用上了,可子宫的收缩却不呈现规律化反应。大夫几次要求剖宫,可是海玲和毛平仍旧打算自然分娩。

可是肚子从早上疼到下午,8个小时过去了,孩子还不能出生,毛平着急了,撵到医生办公室问大夫说:“大夫,我媳妇到底就是能生下哩吗?这都大半天了,还是没动静,你们给想些方子嘛!”

主治的大夫笑了,冲着毛平说:“那你问我们,我们问谁去哩?你们媳妇生不下,又不是我们能帮得了的。再说了,缩宫素也用过了,你肚子疼得阴一下,阳一下的,这就明显不合适么,叫你剖宫,你又不剖,我们有啥办法哩!”

受到挤兑的毛平跑到楼道里的椅子上坐下瓷瞪瞪地坐下,他不会抽烟,要是他会抽,他估计早拿出来点上了,即便医院不容许抽烟。他两只手揉进头发里来回的挠,他也不知道能挠出什么来,他只知道手里面不抓住点什么东西,就感觉自己心里更是空得难受。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坐着,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心里乱得一团糟:这胎肯定得是儿子,要不然,要不然呢?要不然还掐死媳妇不成?唉!要再是个女子真的就没法活了……不能,绝不可能是女子,肯定是儿子,儿子啥时候才能生出来呢?

毛平就这样坐在产科门口的椅子上胡思乱想,浑然忘却了病房里还躺着待产的海玲,直到同病室的一个家属过来叫他:“哎,哎!你咋还在这儿坐着哩?你媳妇肚子疼得很,在床上呻唤哩,等不着你,你半天还在这儿哩,还不赶快叫大夫去!”他这才如梦初醒,忙不迭地冲进办公室去找人。

产房的门口,毛平更是焦急到恨不得分分秒过,是儿子吗?老天这会会垂怜我们吗?可是,他等到的却不是儿子降临的消息,主治的大夫急匆匆走出来跟他说:“你媳妇子宫里有一个肌瘤,自然分娩肯定不可能了,现在必须手术,要不然大人娃娃都有生命危险。”

毛平如闻晴天霹雳,他冲上来揪住大夫的领口说:“那你们早弄啥着哩?你们老早咋没检查出来?”大夫摔开他的手说:“你再不要胡冲动,你住进来做过B超吗?每次叫你们检查,你们都推三阻四不愿意,怕花钱。现在发现有问题了,你就怪医院,你能怪得上我们吗?”

毛平还想争辩,但想想也是白搭,说这些没用,眼下要紧的是赶紧让医生想办法,保孩子和媳妇要紧。忙不迭地要去找海萍和小平,可是当初说好快生的了叫呢,这会着急成这样,那来得及去喊。只好先央求医生赶快安排手术,自己随后补交手术费,只要母子平安了,花多少钱他都愿意。

大夫看他那情况,也动了恻隐之心,跟他说手术可以安排马上做,但是手术的风险先要他心里清楚:即便孩子大人都能保全,但是现在子宫内肌瘤的情况还不太清楚,即便是保守治疗,估计产妇以后也有可能再怀不成孩子了。

毛平应激式地回答:“那不行,我们不能没有儿子!这胎要还是女儿,我们怎么办?”大夫叹口气说:“你也不要那么悲观,说不定是儿子呢?再说了,女子就不是人了?一样也是自己的娃么。”

毛平着急地说:“对对对,肯定是儿子,我们都生了两个女子了,现在我们都三十几的人了,轮也轮到我们生个儿子了,对吧?你赶紧给安排手术,我这就去准备,只要能生下儿子,我请咱们大夫出去好好待承一下!我虽然穷,但是只要我有儿子了,砸锅卖铁我都愿意!”听到这番话的医生无奈地摇了摇头。

13

刚刚手术完才几天的海玲一个人正在水房里给孩子洗尿片呢,海萍从楼梯上来了。看见之后大声斥骂道:“你疯了吗?你月子底里咋能挖凉水哩,你洗啥哩吗?你敢叫我姐夫洗哩么!”海玲默默地说:“好着哩,我兑了开水的,热着哩,不要紧。以前在家里,我生凤娃、菊花,三天一过我就自己拾掇着哩,这回我在医院都住下快十天了,好好的。”

海萍一把夺过她的盆子说:“拿我给你洗,你快进去好好睡下去,你手术了的,不是轻省人,你不要命了你?我姐夫真是懒怂得很,有他这么个男人,我看你好过不了!”海玲说:“你就不要再骂他了,他今早上回去了。”海萍把淘洗了衣服的水倒进下水道,吃惊地问:“回去?你还没出院,他回去弄啥去了?”海玲叹口气说:“你就不要在这儿问了,娃还在病房里一个人睡着哩,咱们回去说吧。”

坐在床边上的海玲给海萍说:“家里的活太多了,你就不要怪你姐夫了。再说这回我们连生娃带给我做手术,一下花了这么多钱,我让你姐夫回去拾掇一下把驴卖了,过来给你们先还上些钱,剩下的我们攒下了再给你们还。”

海萍说:“你说下这是啥话吗?你是我亲姐姐,我不帮你能行吗?我们虽然也困难,但好在小平一直还能挣下钱,咱们山里啥情况我知道哩么,姐夫和你都出不了门,就靠家里那点地和山里弄下的钱,攒到几时去呀?你现在要卖驴?你瓜了吗?这驴是咱们家里干活唯一能卸力的牲口,你要是卖了,以后地咋种呀?”

海玲勉强笑了一下说:“没方子了我们就挖地种么,再还能咋办?我这又生了个女子,医生说我再生的可能性小得很了。毛平的意思是想把这女子送了人去,我舍不得,咋说哩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疙瘩肉,我可不想她到旁人家里去受罪。”

看到海玲强作出来的笑脸,海萍感觉自己的眼眶里有些潮湿,她知道这时候哭不得,只好收紧自己的鼻子,忍住泪水说:“好姐姐哩!你一定要把你自己逼成这个样子哩吗?你听我话,好好先在这儿坐月子,娃出月了,你身体缓好了再回去。驴千万卖不得,也不应该卖。我这就叫小平给家里发个电报给姐夫安顿,你这儿没人伺候也不行,我给宾馆请上半个月假,专门伺候你。”

海玲着急地连忙推辞:“那不行,你不上班就得扣工钱,我们不还钱都已经叫你们增加负担了,那还能叫你请假伺候我呢?你快上你的班,我一个人在医院里能支应自己,生凤娃和菊花的时候,我大嫂也没伺候我多少天,基本都靠我自己。”

海萍骂道:“你就不知道把自己当人,毛家人也真是的,真正当人是个外人,专门就是给他们生娃的?你到平凉来生娃,他们就只指了个毛平来,你大嫂不知道来帮一下忙!”海玲叹口气说:“家里活都要靠老大家两口子帮忙哩,哪里还能顾得上来管我生娃,就这,人家给咱们帮忙把地种上已经都好得很了,你还要人家干啥。咱们那里就那么个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就是搞着过哩,走一步、挪一步,还能有啥指望!”

海萍知道多说也没有用,就随便问问家里父母的情况,可是海玲自从怀上娃就再没有回过娘家梁家塬畔,也不知道家里的情况,只能是拣知道的应付几句。说话间,护士进来给孩子和产妇量体温并询问大小便情况。看到海玲的奶瓶跟前放着一袋子葡萄糖粉,便问道:“你们给娃这两天喝奶粉了吗?”

海玲说没有,我给喝的葡萄糖,我听人家说刚出生的娃娃肚子里有宿便,喝葡萄糖水才能润滑肠胃,就给娃没有喂奶粉。这护士听完立刻骂上了:“你听谁说下的,你们这些农村人,旁人给你教好的你学不会,旁人给你胡说你一下就学会了。”

听到这话的海萍憋不住了,起身对护士说:“你有话说话,一句一个农村人,我们农村人给咋了,不就是没给喂奶粉么,多大的事嘛!”这护士也不饶人,立刻反驳道:“我就说了个农村人,咋了?我又不是骂人!再说了,你给娃不喝奶粉,肚子里啥都没有,焦屎便不出来,到时候有你哭的哩!这儿是医院,你到医院来不听大夫的,你来做啥来了?”

海萍还想回骂,海玲给拦住了,忙给护士道歉说:“我们不知道,谢谢你给我们提醒,我们这下就赶紧出去买奶粉去,再不给喂葡萄糖了。”回身又安顿海萍上街道去买奶粉,这才平息了这场口舌之争。

14

毛生禄和毛安看着回到家来准备卖驴的毛平一言不发,坐到炕边里抽烟的抽烟,挠头的挠头,就是想不出来个应对的办法。谁能有发言权呢?有钱才能办事,关键是没钱。让毛平把驴卖了去?那以后地咋种?不要毛平卖驴去,那借下钱谁还?

谁也不敢打破这个沉默,因为谁都害怕这个事要自己扛起来。可是老这么坐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毛平溜下炕对毛生禄说:“爹,你们也再不熬煎了,这都是我的事。也没啥难的,不就是卖驴么,卖了就卖了,以后我攒下钱了我再买。那就是个这,我拾掇东西去呀,你跟我哥也早些睡。”

毛生禄听到毛平的话,觉得有些挂不住了。毕竟自己是当爹的,虽说儿子不争气,弄不下钱,也没生下个男娃,但是毕竟是自己的儿子,现在遇到这么困难的事,自己要是不给帮衬一下子那是说不过去的,即便是意思一下,也要做个样子呢。

他对毛平也是对毛安说:“驴不能卖,但是说你欠下这个钱,咱们一下肯定给人还不上,关键是多了,一千多哩。再加上先前计生站的罚款,你抖下的摊子越来越大,啥时候能拾掇完吗?是这,我和你大哥再想办法给你借地凑上500,剩下的,你要不到你老姨夫呀去问一下。多日子也没去过了,海玲不是刚生了吗,去一下也合适着呢,给人家里说一下,报个平安。”

毛平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赶到梁家塬畔的时候,小舅子海青正赶着羊出门呢。看见姐夫来,他也不想搭理,只是把羊鞭子轮得高高的,大声喊着几个趴在土楞楞上的羯子:“你往下走,趴得高的死去呀吗?”

毛平知道他对自己不满意,他每次上姨夫家门,不是没办法的应酬就是来借钱寻东西,海青把他够得兮兮了(讨厌到极点),捎话带信地骂他,他就当不知道,谁让自己不争气呢?所以人家再不待见,他也不能给人臭脸看,因为自己这次仍是来借钱的。

于是,毛平便装作没有听到人家指桑骂槐的话语,厚着脸搭讪道:“海青,放羊去呀?”海青鞭子一摔说:“噢!你刚来?”毛平说:“嗯,我有事寻一下表叔,在家里吗?”听到这话的海青更生气了。

海青他爹梁满仓,人锉身又懒,海青刚十二、三,他就把家里活全部交给了他,自己退居二线,安享“晚年”了。海青他妈是个哑巴,身体又弱,在家里做两顿热饭都勉强得很,哪里还能指望她做活。可他们家里负担又很重,除了地,还有牛羊牲口,海青确实难为得很。

可梁满仓却懒得关心这些,他是庄里出了名的大闲人,每天吃完早饭就撵到人家家里去谝闲传。经常说得人家都烦躁无比了,他还不自觉离开,直到人家把要做活的农具都扛到他的面前弄得叮当作响了,他才能暂时撂过。

但他那聊天的瘾还没过足,又跟着人家撵到地头里去跟人家说话。实实背不住的乡邻劝他说:“好满仓哩,你有你说闲话这个功夫,你去把海青帮一下,把羊吆一天,也叫娃缓一下,好过你在这儿磨嘴皮子!”

梁满仓满不在乎,他有自己的理由:“我小着的时候,海青爷也啥都不做,还不是我一个人背着哩。没了,这会儿到海青手里,他倒还背不住了,那我背不住那会,我给谁撂去哩?”听到的人也只好闭了嘴,这若是他们家族的传统,你还能说个啥?

此时听到毛平问他爹,海青狠劲地把羊摔了几鞭子说:“你给不知道他?还用问我!出门谝干传去了。”毛平本还想打问在谁家说话着呢,可看到海青那铁青的脸,他也不敢再多问了,这个到现在还没说下媳妇的愣娃要是给惹毛了,说不定还得跟自己过不去。

匆忙把自行车撂倒在土楞底下,毛平爬上院畔跟哑巴姨娘打了个招呼,便出门去找梁满仓了。可跟前几家子人院子里都问遍了,还是找不见,正说站到崖畔里大声喊呢,可巧路边过来一个人说,梁满仓在前头地里哩。

撵到那家地头一看,毛平哭笑不得。梁满仓正在地头对着一个小娃娃指东画西呢,那孩子手里抱着一卷子旧地膜玩着呢,他给人家说怎么扯,怎么缠,肩头上挂着个烟锅子,往地上一圪蹴,说得津津有味,毛平走到跟前,喊了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15

听到毛平打算借钱的想法之后,梁满仓站起身来,在鞋底子上掸掉烟灰,站起身,把烟锅子挂在脖子上,双手一背,顿了一顿,咳嗽两下,然后说:“那么你打算借多少呢?”毛平赶紧说:“最好是一千,少的话也顶不住事,要是实在没有,几百也能行。”

梁满仓慢悠悠地转过身说:“那你借钱干啥呀?”毛平说:“我不是引着海玲到海萍那儿去做手术去了吗,借了海萍家里一些钱,我就想借些钱先给还上,他们两口子也不容易。再说,平凉远,我怕以后给人还钱不方便,这就回来准备卖驴哩,可我爸爸和我哥都不要我卖,所以我就找姨夫你寻来了,看你能把我帮一下吗?”

梁满仓慢悠悠地走下地埂,捏着烟袋问道:“那你借钱准备还给谁?”毛平不知道他话的意思,回答道:“我不是给你说了,给海萍还么。”梁满仓说:“对,海萍是我啥人?”毛平说:“那自然是你女子么。”梁满仓说:“既然是我女子,就是我们自己人,你从我们这儿借钱还给我们自己人,你觉得有意思吗?”

梁满仓的这番话叫毛平辩驳不出个啥来,他觉得哪里不对,可是他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只好转身说:“那姨夫你既然没有,我就回呀。”梁满仓喊住了他,说道:“我说不管你的事了吗?你就走呀!”毛平只好站住脚问:“那姨夫你的意思是?”

梁满仓说:“我不是不管你,我只是给你说个道理,这个事你不要着急,我给你把道理说清楚了,就不是个啥事了。你看,你问海萍借下钱,海萍是我女子,海萍男人小平是我女婿,俗话说‘女婿也是半个儿’,那既然是问我女子和我儿子借下的钱,你着急还啥呢?你是不是我女婿?”

毛平听得头都有些晕了,应付地答道:“是啊,当然是。”梁满仓给烟锅子里装上烟,摸出火机子,喀嚓喀嚓打了半天才打着了,对着烟锅头点燃了烟之后说:“这就对了,你也是我的半个儿子,既然都是我儿子和我女子之间借下的钱,还算是借吗?这就好比是缸里有水,锅里没水,把缸里水舀出来一些倒到锅里,缸能问锅要水还吗?都是一个家里转着哩么,对吧?”

毛平辩不来他这个逻辑,他想了又想,然后说:“这怕不好,都是各开门,另当家着哩,我把人家钱用了,就是要还哩,这是个道理问题。不能因为人家跟我是‘一挑担’,我就欠人钱不还吧?”

梁满仓狠咂了几口烟说:“你这娃还是个犟怂,我拿不了你的事,我也拿不了海萍的事,是吗?那你既然是这个话,那你自己寻钱还去,我不管了!”毛平转身要走了,梁满仓又叫住了他,骂道:“说你狗日是个犟怂都是把你轻说了,你直接是个牛筋!我给你说不还钱了吗?我只是说你暂时不要还,等你有钱了再还,不要卖驴,不要急在这一时,你沟子一拍走呀,沟子一拍走呀,我欠人家钱还是你欠人家钱,你还能不够了?”

毛平有些着气,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好瓮声瓮气地问道:“那你说咋办?”梁满仓看出了他的不满,但并没有发作。对着他说:“咋办?你骑车子来的吧?把我捎上往川里走,到乡上邮局,我给小平打个电话,说你欠的钱先等一下,等你有钱了再还,他要急用钱,问我要。”

毛平忙说:“那可要麻烦表叔哩,我这日子过得烂包地,要不然不能空手就来了,对不住啊,表叔。”梁满仓吐口烟说:“你快对了,说我这身子懒,但娃好歹还能做活,总算是囤子里有粮,手里还有两个闲钱。你哪?看着一天到晚跑得忙活得很,你弄下啥钱了?所以说,你还是要靠脑子哩!可说哩,你们老三在监狱咋样了?你们去看过吗?”

毛平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们确实也没有去看过,不知道去了说啥,又怕毛顺提起翠翠和宝宝伤心。他也知道梁满仓这一问根本不是真关心,不过是获取一个谈资,好让他可以在别人面前说个三五十回,所以便装下没有言传。

所幸,没有得到想要的信息的梁满仓并没有生气,他坐着毛平的自行车到了乡上,电话打通之后,小平立刻说道:“我就说不要我姐夫着急还,你看弄下这事,还正准备给家里挂电报呢,放宽心,以后有了再说。”听到这番话的毛平终于安下了心。把梁满仓送回梁家塬畔后,毛平便打算把海玲娘俩接回来安稳过日子,生孩子这件事总算是消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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