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座奥斯卡97项大奖,颁奖季神作是怎样炼成的

《三块广告牌》是一部毫无疑问的杰作。国内院线这个段位的电影,每年用两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2座奥斯卡97项大奖,颁奖季神作是怎样炼成的

拍摄长片处女作《杀手没有假期》时,马丁·麦克唐纳留给观众的印象还是一个机智的小品作者。黑色喜剧,英式毒舌,又贱又高冷。莎士比亚、约翰·邓恩和狄更斯聪明绝顶的毒舌属性已经埋在了英国人的基因里。如今,英剧仍然占据煲剧党的鄙视链上游,《9号秘事》、《神探夏洛克》、卖给美国公司Netflix之前的《黑镜》,都被捧上神坛。

更早之前,马丁已经在伦敦的戏剧圈风生水起。英国深厚的戏剧传统,如此深刻地影响和改变了好莱坞。默片时代最天才的喜剧演员卓别林、有声片早期最会用摄影机讲故事的大师希区柯克,都来自伦敦。没有这两个人,大半个世纪前的好莱坞,最多是二流的。毕竟,一流的美国导演奥逊·威尔斯和库布里克,受不了制片人的庸俗,都逃到欧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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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 马丁·麦克唐纳

《杀手没有假期》里,马丁也没忘记揶揄一把到布鲁日旅游的美国胖子。现在,轮到他假美国人之口来讲故事了。然而,在第90届奥斯卡这样重要的年份,《三块广告牌》虽然口碑飘红(IMDb 8.3分,烂番茄92%新鲜度),原创剧本和最佳影片却无一斩获,让不少影迷叫冤。甚至有人愤怒地说,这是电影的失败,政治正确的胜利。《逃出绝命镇》主角是黑人,《水形物语》手法老套,只是人兽恋的主题押中了LGBT的宝。“边缘群体”题材正成为奥斯卡新的媚俗。聊以安慰的是演员奖项,最佳女主、最佳男配分别被强悍母亲的饰演者、科恩嫂迈克多蒙德和年轻警官的饰演者洛克威尔收入囊中。

三场大火

故事发生在密苏里州的小镇埃宾(Ebbing)。这个地点是虚构的,电影的取景地其实在北卡罗莱纳。总之,这就是南方,或者美国内陆的一块无名之地。保守、闭塞,充满偏见。一大半警察喜欢找黑人的茬,剩下的歧视同性恋。这里的人对世界地理一无所知,只知道墨西哥、古巴是鬼地方。海耶斯在纪念品商店工作,女儿和儿子都是十几岁的年纪。丈夫觉得她是个疯子,婚姻破裂,跟一个二十出头的傻白甜另结新欢。女儿是叛逆的朋克少女,与母亲的战争每天一触即发。

让母女“和解”的方式是一场可怕的大火。在没借到母亲的车,负气出走之后,女儿遭遇不测,被残忍地奸杀,大火烧得她死无全尸。女儿原本是让海耶斯愤怒的,她的重金属范儿是对恬静、隐忍的南方乡村的背叛。现在,巨大的伤痛和歉疚,让她的愤怒转向了凶手,以及这个包藏凶手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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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有头债有主,找不到无名的凶手,就声讨有名有姓的小镇警长威洛比。我还没看到齐泽克对《三块广告牌》发表什么评论,去年他曾对爆冷败给《月光男孩》的《爱乐之城》作了一番列宁主义的解读。我猜想,如果老齐评“三广”,很可能有类似这样的论调:巨幅广告,是资本主义与民主制度脆弱联姻的一种征兆,它制造了“大字报”式的言论自由的幻象,但这一自由必须通过商品交换的形式获得,每个月的代价高达5000美金。

威洛比警长身患绝症,他也用资本主义的方式完成了对海耶斯的最后还击,匿名垫付了下一个月的广告费用,然后自杀。按照市场契约,付了钱,广告牌就得保留。于是,所有舆论压力都从警长身上转移到了“悍妇”海耶斯。她的前夫成了愤怒舆论的化身,一把火烧掉了广告牌。借由第二场火,海耶斯与警长,也完成了象征性的和解。

但是在张贴工人的帮助下,海耶斯决定重新装上广告牌。鲜红的大海报,也像一簇簇火焰。这时,对“死者”的继续声讨,变成了对公义的倔犟吁求。向一个死者(警长)讨另一个死者(女儿)的公道,已经不是对个体的问责,而是向上帝的发难。“威洛比”,成了关于死亡的能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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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发现热心的广告公司小职员被年轻警官迪克森揍得半死之后,海耶斯的愤怒达到了新的沸点,她亲手点燃第三场大火,烧掉了警察局,这个无用的威权的象征。不料被开除的迪克森趁夜间回到办公室取信,差点葬身火海。这场戏,导演巧妙运用了声画的错位,年轻警官因为戴耳机听音乐,沉浸在读信的哀思与情绪升华中,完全没听到爆炸声。但也正是威洛比警长的信,让他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一个好人,在逃出生天之际,抢救出了海耶斯女儿奸杀案的卷宗。

也是这第三场火,让母亲和年轻警官的和解在相互的亏欠中实现。

好人难寻

《三块广告牌》的精彩之处,在于这个封闭的小镇世界里,没有一个好人。所有人都被惯性和命数驱使,充满机心,骄纵,易怒。即使没有女儿的惨剧,神经质的海耶斯也早已无力缝合这个四分五裂的家庭。警长威洛比会在年幼的女儿面前爆粗口,包庇下属,他大限将至的温情时刻和英雄末路的结局,恰恰也充满了对生前身后名的聪明设计。年轻警官是个肌肉发达、情商欠费的巨婴,他的老母亲酗酒、牢骚,冷漠,对着电视上的社区新闻评头论足,教儿子使坏自保。电视媒体只知道追逐热点,吸引眼球,女主持像麻木的稻草人一样站在广告牌前,把生死攸关的事体变成悬置道义的生活秀。矮子是个孤独的小镇畸人,渴望爱情和尊重,想通过隐瞒纵火保下海耶斯,得到她的爱情,最后竹篮打水,口出恶言。儿子的中学同学也随风倒,充满戾气,把海耶斯视为怪物,朝她的车扔东西。胖牙医诡异、腹黑,更不必说在酒吧里炫耀自己罪行的爱荷华男人。

2座奥斯卡97项大奖,颁奖季神作是怎样炼成的

影片中广告公司小职员看的那本书,正是大名鼎鼎的美国南方作家弗兰纳里·奥康纳的短篇小说集《好人难寻》(A Good Man Is Hard To Find And Other Stories)。奥康纳生于佐治亚州一个天主教家庭。在病痛折磨中,她笔下的人物置身在一个充满暴力、意外、偏执的“南方哥特”世界。

《好人难寻》这个短篇的结尾,越狱杀人犯对老太太说:“只有耶稣能叫人起死回生,……他不该那么做。他把一切都搅得乱七八糟。如果他照他所说的那样做,那你最好抛弃一切,追随他去吧。如果他没有那么做,那你最好尽情享受一下生命的最后几分钟吧——杀个把人啦,放把火烧掉那人的住房啦,要不然对他干些丧尽天良的事。除了伤天害理,别无其他乐趣。”在被称为“圣经带”的美国南方,奥康纳展现的却是一个不平静的世界,人们徘徊于困难的神圣与苦厄的世俗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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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无论在佐治亚还是密苏里,浸信会而不是天主教才是宗教的主流。电影里的Ebbing小镇,出现了一位天主教神父,这或许是受奥康纳的影响,也与导演马丁的爱尔兰裔身份有关。在圣经的世界观里,公义最终由上帝的审判来兑现,“申冤在我,我必报应”,丧女的海耶斯寻求公义,但在她看来,因为性侵儿童的丑闻,天主教早已礼崩乐坏,神父也被她轰走。只要教会里有坏人,作为教会一份子的小镇神职人员就是败坏的一部分,他又有何资格代言神圣,给人安慰?接下来,海耶斯把希望寄托给国家,具体而言就是镇上的警察局。然而,她看到警察把精力都花在找有色人种的麻烦上,甚至把她的同事关起来施压,把无辜的广告职员打进医院。年轻警察找到了嫌犯,但他并不是小镇奸杀案的凶手,而很可能是在参与美国海外军事行动时行凶,因为“涉密”而受到包庇。所以,国家也是败坏的,信任彻底破产。最后,申冤的希望只能由孤独的个人承担。海耶斯在绝望中,和被革职的警官迪克森带着枪驶出了小镇。阳光灿烂,小镇之外的世界无边无际,但他们真的有权力像上帝一样去惩罚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凶手吗?在路上,他们需要想想。影片至此完成了“公义困局”的三个层次,让开放式的结尾保留着一丝希望。

关于公义和暴力的探讨,另外两部美国电影让我印象深刻:1996年比利·鲍伯·松顿自导自演的《弹簧刀》(Sling Blade),和2003年伊斯特伍德执导、肖恩·潘等人主演的《神秘河》(Mystic River)。和《三块广告牌》一样,它们也拥有优异的剧作和伟大的表演。

鹿、马、龟

当然,除了未知的凶手,也很难说小镇上谁是真正的坏人。每张面孔,都血肉丰满,在污泥中缠斗,又会蒙上煦日的恩光,有鸡贼,也有侠气,有狂躁,也有温柔。影像的115分钟,就像真实世界的冰山一角。

有评论家认为马丁·麦克唐纳的戏剧属于上世纪90年代英国“直面戏剧”(In-Yer-Face Theater)的小传统。“直面戏剧”用粗鄙的对话、震悚和对抗性的情节来影响观众。他的剧作《枕头人》曾搬演到中国,已然小众经典。但马丁坦言,相比戏剧,他更喜欢创作电影。

电影需要调动更多的媒介。鬼才导演科恩兄弟的御用配乐师卡特·布尔维尔已经三度跟马丁合作,他说,看了《三块广告牌》的剧本之后,就决定为影片的音乐赋予一种莱翁内的意大利式西部片的侠义气质。加上马丁自己选的爱尔兰民谣《夏日最后的玫瑰》(The Last Rose of Summer),影片抽刀断水的情节与一唱三叹的抒情混搭出一种奇异的情绪张力。有些闲笔,让我想到了梅特林克在《日常生活的悲剧性》中对生活之神秘的论述:“它超出了人与人、欲望与欲望之间注定的斗争:它超越了责任与激情之间的永恒冲突。它的职责更在于向我们揭示,生活本身就有多么美妙,并照亮灵魂在永不停息的无限之中的独立存在;它使理智与情感的交谈安静下来,以便在喧嚣骚乱之上,能听到人及其命运那庄严的、不间断的低语。它的职责在于向我们指出,当生灵靠近或离开他的真理、美或上帝时,他的脚步有多么游移、痛苦。”

影片中这样的时刻,都跟动物的出现有关。就像罗伯特·布列松的《驴子巴特萨》、贝拉·塔尔的《都灵之马》,塔可夫斯基在《镜子》结尾放飞的鸟、在《乡愁》开头梦境似的故乡里安排的狗和白马……动物,常常是艺术电影里一种深植于泥土又具有超越意味的象征物。陪伴人类的动物,深情,沉默,它们可能是最人性,也是最神性的。

2座奥斯卡97项大奖,颁奖季神作是怎样炼成的

海耶斯与鹿。海耶斯一个人来到广告牌旁边的空地上,四周山峦起伏,草叶在风中摆荡,一只小鹿闯了过来。似乎这个南方世界既是市镇,又是原野,既属于险恶的人群,又被自然的广袤无言包裹。海耶斯对鹿说,你在跟我开玩笑吗?难道你是我女儿的转世?鹿以它的轻逸、自由,像生命力充盈的大自然神赐般弹下的音符,让刚烈的海耶斯也柔软下来,获得了短暂的抚慰。

威洛比与马。威洛比写好三封信,度过了与家人的完美一天,让妻子去打扫马厩,妻子犯困,不肯。于是他自己来到马厩旁,跟它们告别。两匹俊美的马,眼睛在夜色中闪光,似乎已预知了悲剧。它们属于一个逝去的时代,属于骑士的光荣、西部骑警的尊严。威洛比跟它们交换眼神,他的时代随着一声枪响戛然而止。

迪克森的妈妈与龟。除了自由和尊严,南方也有它的腐朽。年轻警官迪克森的老妈妈,就是这腐朽的一面,她足不出户,始终在屋檐下絮絮叨叨,在阴影中打盹,掌控着儿子的人生。宠物龟在她身上迟缓地爬着,似乎已经爬了几个世纪,仍旧停在原地。它在运动中静止,在长寿中朽坏,生命和死亡同时凝聚在它身上。迪克森离开了睡着的母亲,他要自己出发,但还保留着血液里的愤怒。不过,他的愤怒,已经不是出于对世界的厌倦,而是源自觉醒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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