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的推崇中,是枝裕和正在被誤讀

日本導演是枝裕和的新作《小偷家族》週五登陸了中國院線,如果不算陳凱歌當年那部命運多舛的《霸王別姬》,這基本上是國內第一次大範圍公映金棕櫚影片。而且近幾年,原本文藝小眾的是枝裕和正在成為一個流行的文化偶像。

許多人熱衷於一再談論他的家庭題材,感動於如標籤一般的溫暖和細膩。但事實上,是枝裕和並非一成不變地探討家庭,他一直在形式和主題上嘗試著各種實驗與開拓,同時他的電影也不只是甜膩的溫暖,還有許多苦澀與悲涼。

很多時候,我們對是枝裕和的推崇其實也是一種誤讀,僅僅因為那些我們所推崇的部分更容易讓自己產生共鳴與互動。

395

《洞見》第395期

在我們的推崇中,是枝裕和正在被誤讀

在我们的推崇中,是枝裕和正在被误读

無論是否看過是枝裕和的電影,也無論看過多少是枝裕和的電影,對於國內的影迷來說,“是枝裕和”這個名字,似乎早已被安置在神壇之上,令人仰望。所到之處,盡皆散發出幾分神話般的光芒。隨著今年五月《小偷家族》在戛納折桂,是枝裕和的光環,也差不多到了最耀眼的頂峰。

幾年前還僅在小眾影迷圈中被討論的是枝裕和,在最近三年間,以一種匪夷所思的速度在文青和影迷群體間飛速“躥紅”。紅到有點不像是過去熟悉他的影迷們所瞭解的那個他,紅到像是一個與藝術片大師這一身份不太搭調的“文化偶像”。

從去年北影節上的大師班,到他的個人作品回顧展,再到攜《第三度嫌疑人》在電影資料館與國內觀眾見面,直到今年六月上影節上《小偷家族》及其本人的亮相,是枝裕和可能是離我們最近的一位大師,近到我們不但能第一時間在影院看到他的新作,甚至能觸碰到他本人。

《小偷家族》在五月摘得金棕櫚之時,在戛納就已經傳出消息說有國內片商購買了版權,不久將引進國內。果然,經過了上影節上“一張《小偷家族》票換上海內環一套二手房”的鋪墊之後,在八月初與全國觀眾見面。而且不是之前《第三度嫌疑人》式的藝術院線聯盟小範圍發行,是正常的全面公映。這樣的規格和速度,應該說是十分令人欣慰了。

值得一提的一點是,如果我沒有記錯,不算命運多舛的《霸王別姬》,這很可能是國內第一次正式大範圍公映一部金棕櫚獲獎電影。其中的意義,不言而喻。

如果你足夠熟悉是枝裕和的作品,便不難在《小偷家族》中找到那些似曾相識的元素與痕跡。像是枝裕和近些年來最為人熟知的那些作品一樣,這依舊是一部家庭題材的電影,但這又是一部遠不止於傳統意義上的家庭題材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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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履不停》劇照

從《步履不停》開始,是枝裕和一直在小心細膩地描寫那些日常生活裡的平凡家庭,當中隱約的嫌隙與裂痕,雲淡風輕的撫慰與溫暖。“溫暖”、“細膩”甚至漸漸成了他自帶的標籤。看上去,《小偷家族》也不例外。

但事實上,是枝裕和在描寫家庭的溫暖一面時,往往也在講述傳統意義上家庭的消解。或許正是在這層意義上他往往被人們解讀為小津的精神繼承人,但他自己卻親口否認了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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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父如子》

這種消解的意味在《如父如子》裡已經十分明顯——兩個陰差陽錯互換了孩子的家庭,已經不屬於傳統意義上因血緣關係而產生的家庭,但卻滋生了某種比血緣更復雜的親情。這一點,在《小偷家族》裡得到了最大化的呈現。

片中的祖孫三代人,在大部分時間裡都親暱得有如家人,但是在那些不經意的時刻,是枝裕和總會提醒我們,他們是毫無血緣關係的“一家人”。更準確地說,他們是在彼此淪落困頓的時候,遇到並收留了對方。

然而這好像絲毫不妨礙他們像真正的家人一樣互相取暖,在影片用大部分時間表現的日常生活鏡頭裡,我們看見的,儼然一個關心衣食住行、柴米油鹽的普通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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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偷家族》

這一大家子唯一的不同之處在於,身為被遺忘和拋棄的社會邊緣人,他們只能以偷維生。努力工作受傷卻得不到保險賠償,甚至可能會因為能幹而被解僱。偷是他們最後的生存技能,用片中的原話講,也是他們唯一能傳授的技能。當這唯一的技能被傳給下一代,這個非常規的“家庭”,也就走到了瓦解了邊緣。

通過這樣一個既不符合血緣關係、更不符合道德和法律要求的“家庭”,是枝裕和拋給我們一個無聲但卻沉重的叩問——維繫我們所謂家庭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是血緣?是金錢?還是情感?

他一方面通過遭到家暴的小女孩的親身父母表達對傳統家庭概念的懷疑,一方面又通過“小偷家族”之間更廣義的親情來表達自己對於家庭概念的樂觀。在“小偷家族”裡,他又十分細膩地表現出這一家三代間隱約可被感知的相似與關聯,奶奶的前世,彷佛就是女兒的今生。而除了小女孩之外的其他幾個角色的背後閃現的種種未經詳細交待的背景(流浪、賣淫、偷竊、甚至是殺人),則更加引人深思。

這種循環往復般的人物命運,像是另一層意義上的《無人知曉》。而當中冷暖交織的世界,才是生活的本真與常態。人們因為自私而產生誤解,又因善良而將之消弭於無形。生活一如既往,在這些不易察覺的瞬間中暗自向前。

是枝裕和電影裡的世界,並不像許多人想象的那樣,只有甜膩的溫暖,還有苦澀與悲涼。而是枝裕和的電影風格,也並不僅是我們通常所談論的家庭日常,而是要更加豐富和多元得多。

在早年間,是枝裕和的作品與如今我們熟悉的那些,可以說是大相徑庭。拍攝紀錄片出道的他,從劇情片處女作《幻之光》開始,到《下一站,天國》、《距離》、《花之武者》等片,可以看到在形式和主題上的各種實驗與開拓。在後來的《空氣人偶》和《第三度嫌疑人》裡,我們還會看到這樣的實驗與開拓。

所以,是枝裕和,好像依然是那個有心求變的是枝裕和,而並非那個一成不變在探討家庭的是枝裕和。我們熱衷於一再談論他的家庭題材電影,或許僅只是因為那些電影與我們自己的生命體驗息息相關,更容易與我們產生共鳴與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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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街日記》

這些年來,是枝裕和也在不斷地通俗化和商業化。《奇蹟》是紀念新幹線開通的大型命題作文,《海街日記》更是大量地用起了MV式的柔光與濾鏡。但這些更通俗的電影,也顯得更加可愛。正是通過這些作品,是枝裕和與為數更廣的觀眾產生了聯繫,證明大師並不是非得板著面孔,故作姿態。親民的形式與內容,同樣能夠演繹自己的風格,直抒自己的胸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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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知曉》

是枝裕和廣為稱道的一點,是他的新作每每總能入圍戛納的主競賽,甚至被認為是可以提前預定一席的“戛納VIP”。但這其實也是某種程度上的誤解,我們總會提起《無人知曉》與金棕櫚僅一步之遙,看到《如父如子》和《海街日記》接連入圍,卻也總是有意無意地忽略《第三度嫌疑人》退而求其次去了威尼斯,《空氣人偶》和《比海更深》只是進入了“一種關注”單元,《奇蹟》則哪個也沒被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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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海更深》

但是,這會影響是枝裕和的成就與地位嗎?顯然不會。在我看來,恰恰是他的這份寵辱不驚,比他那些得到戛納寵幸的經歷更令人欽佩。如果電影只是為了拿獎而拍(即便這個獎是象徵電影最高榮譽的金棕櫚),那麼其姿態與質地反倒顯得可疑。

相較於一些削尖了腦袋,有意迎合電影節審美的導演,是枝裕和淡定平和地在拍他想拍的電影。就像他在致中國觀眾的親筆信中所言,《小偷家族》本來是獻給自己的一份禮物。如果你讀過與其電影風格高度吻合的隨筆集,便會發現一直以來他的創作訴求,大抵與此相似。

如果非要說是枝裕和有什麼一以貫之的風格,那這種風格就是尋找接近生活本真的瑣碎與平淡,並且在這種瑣碎與平淡中,尋找力量。

雖然是枝裕和已然被視為日本藝術電影的執牛耳者與代言人,他自己卻並不以此身份自居。在一些公開場合,他甚至直言不諱如今的日本電影已經漸漸喪失活力與希望,陷入某種固步自封的境地。

在獲得金棕櫚大獎之後,他就直言“日本成為電影大國是一種幻想,日本電影會進一步衰退。”而在載譽回國之後,他又拒絕了日本政府的表彰,表示希望與公權力保持距離。

這種冷靜與剋制,就像他的電影一樣,甚至在某種意義上比他的電影及其獲得的成就,更令人感佩和動容。你很難想象我們的某位大導在“代表國家”的時候會如此出言不遜,甚至公然拒絕權力的媚眼。

這一點,或許比一尊金棕櫚獎盃更加稀罕和難得。

時間之葬,影評人,電影研究者,曾任《電影世界》專題策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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