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公河上的情人船

我正在讀杜拉斯寫的《情人》。故事發生在戰前的法屬印度支那——不是越戰之前,是二戰之前,杜拉斯的童年時代生活於此;它細緻地講述了一個法國少女和她的中國情人的情事,他們相遇在一條沿湄公河逆流而去的渡船上,而後發生了激烈的禁忌之戀。儘管書中人物都隱去了姓名,我仍不由得認為這是一個自傳性的故事,並很快沉溺於這段羅曼史中:它不僅蒙著一層潮溼的情色之氣,還充溢著對那段殖民時代的懷念。

湄公河上的情人船

在湄公河的濁浪間航行 本文圖均由Stu Loyyd攝

從1887 到1954 年,法國人佔據了這片土地,包括今天的中國、老撾、柬埔寨和越南的部分領土。當我們踏上“RV 湄公河Pandaw”號遊輪時,現實和虛構似乎已融合成一體,因為這些船簡直是殖民地時代那支伊洛瓦底江汽船隊的精確複製品。伊洛瓦底汽船公司1865 年創建於緬甸,——那是吉卜林和奧威爾的時代。看看藍綠色的嵌板,傢俱上的黃銅配件,還有身穿漂亮白色制服的船員,這些因素都以某種方式讓人聯想到水上的東方快車;再加上浩蕩的湄公河的神秘氣息,——它發源於雲南高地,名為 楚河,即“岩石之河”,接下來的河段被稱為瀾滄江。

“我的母親有時對我說,我這一生再也不會見到像湄公河這樣美、這樣雄偉、這樣兇猛的大河了,湄公河和它的支流就在這裡洶湧流過,注入海洋,這一片汪洋大水就在這裡流入海洋深陷之處消失不見。這幾條大河在一望無際的平地上流速極快,一瀉如注,彷彿大地也傾斜了似的。” ——杜拉斯 《情人》

我們從位於湄公河三角洲上的美萩市滿懷期待地出發,發現杜拉斯的文字時至今日依然真實可感。湄公河三角洲又稱“九龍江平原”,因為上湄公河在此分為九條支流,匯入下湄公河,形成河網。這裡堪稱整個中南半島的魚米之鄉:面積為5 萬平方公里的三角洲的產出量佔越南農業總產值的40%,包括每年100 萬噸稻米,以及從2000 家養魚場收穫的價值25 億美元的水產品,它們被運往全世界的167 個國家。也無怪胡志明將這個地區稱作“越南的血與肉”。

湄公河上的情人船

湄公河上的漁船

在幾乎每本提到湄公河的書上,“浩蕩洶湧”一詞都是它難以撕裂的標籤。這個形容詞除去和“湄公”押韻外,也恰當地表達了對這條壯麗而神秘的河流的崇敬之情,——它全長4909 公里,直接或間接影響了兩岸的眾多生命。

湄公河是亞洲流經最多國家的河流。中國、緬甸、泰國、老撾、柬埔寨和越南這六個國家被它連結在一起,儘管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很多地方,它也充當了分割這些國家的國界線。它是世界上第十長的河流,也是流量第十大的河流,每年把4750 億立方米的河水注入南中國海。考古學家曾在艾奧發掘出一座可追溯到公元1世紀的海港城市遺址,它位於三角洲邊緣,靠近今日的迪石市,並有遺蹟展示與中國甚至羅馬的貿易往來。

儘管並非出於自覺,當地社會倒是在行動上躋身於綠色運動的最前列。我們在一家傳統的磚窯停泊時看到,人們使用稻殼代替木炭作燃料;工廠中燃過的稻殼又作為高級肥料賣給農民。

杜拉斯在小小的沙瀝鎮度過了六年時光,我們也在那裡停泊。最讓我激動的是,在這個小說的背景地區,她情人的住宅依然佇立。我們登上一艘舢板式的小船,沿著兩岸開滿風信子的河道航行8 公里,到達了市鎮。

湄公河上的情人船

僧侶在湄公河畔的寺廟中冥思

走過嘈雜的河畔到達那座住宅,一路上我們穿過水果市場,那裡充滿你能想象到的最大、最新鮮的熱帶水果,包括菠蘿、火龍果、羅望子和香蕉;還有海鮮:除了烏賊還是烏賊。法國人留下的遺產則體現在法棍、咖啡、活青蛙和蝸牛中,——有隻蝸牛還從水桶中溜了出來,大膽地奔向了自由。

“他說他從巴黎回來,他在巴黎讀書,他也住在沙瀝,正好在河岸上,有一幢大宅,還有藍瓷欄杆的平臺。”

杜拉斯如此這般描述她的中國情人的宅子。如今它就立在那兒,那曾經屬於“黃水梨”先生的房屋,——這真是一個非常非常中國化的名字。房子像寺廟一般花哨,瓦片上裝飾著色彩斑斕的花朵和幾何圖形。天花板高達5 米,牆上有華麗的雕刻。金色的葉形曲線引人注目。還有蝙蝠,——不是活生生的,而是隨處可見、蝙蝠狀的圖案,正是“福”的象徵。

黃先生的確很有錢,但不幸短命。1970 年代中期,當越南南部落入共產黨手中時,他的家人向西部逃亡,房子被政府徵收,改造成了一所警察局。

因此這間住宅並沒有被用作電影中的佈景;相關情節是在船上拍攝的。在這艘船上,你很容易就會相信,自己不知何故已經穿越時光,回到了殖民時代。當你注視著湄公河上血橙色的太陽照進盛著金湯力酒的長玻璃杯時,杯中的冰塊碰撞出叮叮噹噹的音色,這種感受就格外強烈。

易於相處的乘客們包括澳大利亞人、英國人、歐洲人和美國人;多數人都已退休,而且每個人都有相當豐富的旅遊經驗。“這次旅行就要變成美食之旅了,”來自英國的Brian 說,在享用了又一頓有三道菜並佐以美酒的奢侈大餐後,他鬆開了自己的腰帶。

湄公河上的情人船

船上的躺椅

如果乘客覺得白日裡30 來度的氣溫加上90%的空氣溼度已經讓人溼熱難耐,那麼,當他們看到電影《情人》中疾風驟雨般的情色場面時,多半更會喘不過氣。很多人藉口抱怨著疲倦或者時差反應,離開變暗了的酒吧兼影院,上床睡覺去了。(我們則留下來看完了那個,呃,不圓滿的結局,然後在上層甲板遛了一圈,驚歎天空中繁星密佈的美麗。)

法式建築仍然不時出現在河岸上,這兒有個教堂尖頂,那兒出現一座老公館。法國和越南間的關係可以追溯到17 世紀,耶穌會會士們第一個踏上這片土地,巴黎外方傳教會緊隨其後。在江島上有大量1890 年代的修道院建築,當時安南國王們認為教會勢力過於強盛,試圖將他們驅逐出去。因此,修女們逃到了越南南部,之後又有許多人去了柬埔寨。

教堂的鐘聲響起,雞群在被藤蔓覆蓋的房屋間橫衝直撞。這裡有種無處不在的憂鬱感,因為屬於過去的壯美榮光正在剝落、消散。很多聖方濟各會的修女依然生活在這裡,多數人的年紀在80 到100 多歲之間,過著全然隱遁的生活;我們在這兒見到的倒是35 位寄居老年收容所的老嫗。

我們的遊輪逆流而上,航至湄公河更加蕭條的河段,就像杜拉斯描述過的那樣:

“在河上霧的陽光下,烈日炎炎,河兩岸彷彿隱沒不見,大河像是與遠天相接。河水滾滾向前,寂無聲息,如同血液在人體裡周流。在河水之上,沒有風吹動。”

數不清的辰光被消磨掉了,我們無精打采地呆在輕便摺疊躺椅中,體味著陽光的溫暖和酸橙蘇打水的涼意。在朱篤市(該市距南中國海足有200 公里,但離柬埔寨邊境則只有20 公里遠),一座花哨的新造突堤緊挨著壯觀的濱海步行大道,它通向新開張卻充滿殖民地風格的維多利亞酒店。在這裡,當地人玩著藤球(請將它想象為用腳踢的排球),並沉迷地耍起劍道(一種用竹棍代替劍的擊劍運動)和太極(可以類比站著玩的慢動作版“扭扭樂”)。伊迪絲·琵雅芙風格的香頌在天朗牌揚聲器中發出刺耳的尖聲。乘坐有鬥三輪車在城裡逛上一圈,我們似乎走進了《越戰迷情》中邁克爾·凱恩創作的新聞作品中。但當夜播放的電影卻是令人消沉的《殺戮之地》,好讓遊客們對第二天要遊覽的瓊邑克有所瞭解。

我們早早起身,早早到達了瓊邑克,一個一度統治中南半島大部分地區的強盛王國曾定都於此。漁夫們在水上工作,在晨霧中撒開漁網。在6 至9 世紀間柬埔寨建造的6000 座佛塔中,其中幾座正對我們緩緩露出清晰的輪廓。濱海大道邊有些法式風格建築,世界上許多國家的旗幟正在清晨的微風中飄揚,構成令人安適而愉悅的風景。

湄公河上的情人船

河邊打球的孩子們

瑞士人Karl 端著清晨的咖啡,靠在欄杆上欣賞著美景說:“能乘遊輪旅行真是太棒了,因為你總能看到變化的風景,卻不必每天收拾行李上路。”

我真沒想過這一點。不幸的是,今天是我們旅程的最後一天,我們真的不得不收拾行李啦……

法國人彷彿從未離開放縱不羈的瓊邑克城。從皇宮內那帶法式色彩的大廟,到法國人1920 年設計的國家博物館,那百葉窗閉合的樓群,諾羅敦大道兩側根部刷白的樹木,和水畔數不清的雅緻咖啡館,把這個城市從“殺戮之地”變成了絕妙去處。

在外國記者會通風的陽臺上,我們看著“湄公河Pandaw”號從碼頭起航離去。我們揮手致意,感到傷心:時間不允許我們與新結識的朋友一道前行,度過餘下的旅程,直到暹粒。不過,與杜拉斯的女主角動身回法國前與她的情人揮別時的情景相比,這點傷心就無足輕重了:

這時,輪船還要再一次告別,再次發出那可怕的叫聲,那麼淒厲,讓人覺得神秘難測,催人淚下,不僅旅人下淚,使動身遠去的人哭泣,而且使走來看看的人以及沒有明確目的來到這裡的人,沒有什麼可思念的人聽了也落下淚來。

記住我說的話吧:你也一樣,你同樣會愛上你乘坐的船,你穿行的國家,以及你旅途上遇見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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