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醜陋的「庸俗」,往往能結出最精緻清雅的美麗

我是極喜歡張恨水先生的散文的,親切自然,貼近生活而不乏情趣。然而有一次看他的一篇寫菊花的散文,提到什麼樣菊花雅,什麼樣菊花俗,心裡忽然不自在起來,信手就胡寫了一句:事無俗雅,境有高低。這可真是褻瀆張先生了,他的境界當然不是我所能望其項背的。不過,一樣是菊,因為品種稀少些,價格貴些,種得講究就是雅;而品種多見的,價格便宜的,種得敷衍的就是俗,也真是委屈菊花了。

平常醜陋的“庸俗”,往往能結出最精緻清雅的美麗

世人多愛說“俗”““雅”,似乎事物的“俗”““雅”一分,人的種類就也跟著一起分了似的。然而,什麼是俗,什麼是雅,也未必就能在瞥眼、一回顧之間,以一言蔽之。

若給“不俗”的女子送花,想來是不能送攻瑰的,尤其是紅色的玫瑰。紅玫瑰在愛情氾濫的時代也成了“俗氣”的陪葬品,既便開得再熱烈,也不過是一朵紅玫瑰而已。要送就要送平常花店不常見的,如果哪天忽然送了一枝自己親自從野外採來的梅花,在月下的黃昏,清淺的水邊送了去,絕對就可以博得紅顏一笑了。林逋以梅為妻,送花者未必就沒有這用意,受花者若能體會,必是要怦然心動了。這較之玫瑰有深意的多了,也雅得多了,而花本身卻是無語的。若有知,看著世人為此笑怒,一定是要莫名其妙搖頭一嘆,或者一笑了。

有一次去逛服裝店,試了件灰色的毛衣,覺得不太適合便脫了沒買。店員美眉瞟了一眼我身上橘紅色的毛衣,不屑地道:我們店裡的衣服顏色都很高貴的。言下之意我這穿著大俗顏色衣裳的俗人不買她的,是不會欣賞她們的“高貴”。過於鮮豔的顏色,城市人是不敢隨便穿的,似乎穿了就農村般“俗”了似的,有傻大姐一般的張揚,若有誰帶著一張繃得緊緊的蒼白的臉,穿一身大紅的衣裳;確實是有些嚇人的。於是稍“雅”些的,便一律黑白灰色打天下了,永遠也不會出格永遠也不會出錯。可是,我依然喜歡豔麗的顏色。農村裡遇到喜慶的日子,比如過年,比如嫁娶,必是要穿大紅的,鮮亮的紅色襯著紅撲撲的臉蛋和爽快的笑,映山紅一般,實在是漂亮極了。大聲的吆喝與喧譁裡,紅紅火火的日子就這樣過了起來,有著踏實安心的幸福。

平常醜陋的“庸俗”,往往能結出最精緻清雅的美麗

遇到風姿綽約的女子,風雅的人或者會忍不住冒出“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感慨來,這是《詩經》中最為通俗的“國風”部分,而國風也不過是民歌而已,就跟“妹妹你坐船頭,哥哥我岸上走”一般般明朗吧,又或許跟“走四方,路迢迢,水長長”一樣,充滿艱辛與豁達。想象著,唱起來應是高亢響亮,質樸無華,或纏綿或悲壯。真正的“雅”與“頌”部分,即便今天再“雅”的君子也能脫口而出的想必不多。周王朝宮廷的宴會饗禮、祭祀禮儀、歌功頌德畢竟離百姓太遠,仰天拊缶的烏烏秦聲,只能留在史學家和文學家的書案上了,當然也可以出現在晚會的創意上,太平盛世的大雅正音從天而降似的隆隆而來,擊打著、挖掘出中國人心靈深處最遙遠的根來,很是能震撼一時。然而那還是遠,只有百姓的流行小調,帶著愛或帶著恨,在人們的舞蹈歌唱中,自古傳來,從俗而雅。

陶淵明的詩句“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我尤其喜歡。芸芸眾生,誰也建不了空中花園,誰也離不了在人境中求一廬以避風雨,鬧市商品樓也好,野外別墅也好,農村茅草房也好,山裡破窯洞也好,一樣吃喝拉撒地度過二十四小時。不管吃的是魚翅鮑魚還是青菜豆腐,不管喝的高腳玻璃杯的紅酒還是易拉罐裝的可樂,最終殊途同歸。形形態千種萬種,也不過是九九之後所歸的那個“一”。這“一”大而化之,正是俗中之俗。

市井不離身左右,人聲只在耳東西。有需要的時侯,再雅的人也會製造些喧譁,沒有必要的時候,繁華就是明鏡臺上的一點塵,一拂就去。人心就如水銀一般,融在一體時便是一體,滴落分離便自成其圓平整光滑。這圓與滑,並非人工刻意鑿就,而是天生而然,用自身的張力和自身的分量,順時應勢,凝出屬於自己的世界,不苟同於它。這獨立昂然,正是雅雅中之雅。

濃豔是俗,清淡是雅;走近身旁的是俗,離得遙遠是雅;流行是俗,古意是雅;和者眾是俗,知音少是雅;喧器是俗,冷靜是雅;放聲是俗,斂氣是雅;擁擠是俗,留白是雅;人皆共之是俗,獨我所有是雅。然而,舊時王謝堂前燕,最後還是要飛回尋常的百姓人家,在柴米油鹽嘻笑怒罵中繁衍後代,生生不息。

俗雅相融,人生由此繽紛。

平常醜陋的“庸俗”,往往能結出最精緻清雅的美麗

離了雅的俗,是可悲;離了俗的雅,是可笑。當然可悲可笑也是世人常態,本質上其實差不多。幸而人們無暇顧及,也就少了許多煩惱。然而這煩惱又一直都在,悉悉索索的暗藏於勾心鬥角、名利爭奪、自私不仁或者浮華虛榮之中,化做繩索,不知不覺就捆綁了心靈,捆綁了一生。

吳世昌先生在他的詞論中這樣反駁世人對姜夔詞的“俗”之評價:

“白石非仙人矣,安得不俗乎?若到真‘免俗’,則無人味矣。世之一味求雅者,正是俗不可耐耳。”

如是說,非只詞,用之生活諸事亦然。

廣袤孕肥的土地,平常醜陋而“庸俗”,然而往往能結出最精緻清雅的美麗。人們們讚揚荷花出汙泥而不染,卻少有人理會這汙泥正是潔白的根本,而花心依舊芬芳,不帶半點腐爛的氣息。

那就帶著一顆“高雅”的心,接受平凡,做一個平俗的人吧。細讀張恨水先生的文章,發現原來他對菊花的俗雅之分是有著花是“人工培養”的前提,至於野生的小維菊,不用說,總是他最愛的。其實,不管是在平常百姓籬笆下,還是精心培育的溫室裡,都可以一樣“雅”,只要深深紮根在土壤中,愉快地吸收養分,然後自然地開出一朵迎霜的花。

於是,結廬在人境,車馬喧喧的世界裡,處處都是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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