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道|陸廣莘:醫學模式須從「疾病模式」改爲「健康模式」

问道|陆广莘:医学模式须从“疾病模式”改为“健康模式”

陸廣莘(1927年1月-2014年9月) 首屆國醫大師、中國中醫科學院資深研究員。

(本文2013年11月24日首發於南方日報)

他是我國現代中醫基礎理論的奠基人物,敢於提出尖銳問題、善於邏輯思辨,被譽為“中醫界的哲學家”。

他是我國第一批“中學西”人員,在西醫院臨床26年,56歲歸隊研究中醫,用藥輕巧精當,治療疑難雜病得心應手。

他精妙概括中醫學術思想——“循生生之道,助生生之氣,用生生之具,謀生生之效”,“卓然自立,本立道生”是其一生寫照。

陸廣莘,是國醫大師、中國中醫科學院資深研究員。接受專訪時,他風度儒雅、一頭黑髮,看上去就像60來歲。說起中西醫的對比和命運,他侃侃而談,一口氣聊了2個小時,依然興致盎然。

他認為,醫院人滿為患,醫生不堪重負,群眾不滿意就醫體驗,根本原因在於現行的醫學模式有問題。疾病醫學模式“努力找病,除惡務盡”,檢查越做越多,藥越吃越多,錢越花越多,病越治越多……若想改變這一困境,醫學就必須把注意力轉向發現、發展人類自身的健康能力,這是中醫的優勢所在。他呼籲,醫學模式必須改革,從“疾病模式”改變為“健康模式”。

問道者

◎呂玉波(廣東省中醫院名譽院長、廣東省中醫藥學會會長)

◎譚志健(廣東省中醫院外科醫生、陸廣莘弟子)

◎黃學陽(廣東省中醫院外科醫生、陸廣莘弟子)

呂玉波:陸老,您是現代中醫基礎理論的代表人物,也是一位臨床中醫大家。能否跟我們講講您的成才之路?

陸廣莘:我學中醫是很偶然的。我是江蘇人,18歲就讀上海中學高中工科期間,日本軍隊在我們的宿舍樓內發現一枚炸彈,為躲避日本人的監禁詢問,我就輟學回到老家。父母考慮“以後有飯吃”,讓我拜家鄉老中醫為師臨診學醫。中西醫的差異,使曾學工科的我感受到思維方式的格格不入,但反而產生了興趣,下決心要探究近代中西醫論爭。

1952年,國家號召中醫藥人員要系統學習西醫,我通過考試,到北京醫學院醫療系,系統學習了5年西醫學,畢業後到中央人民醫院,也就是現在的北京大學人民醫院工作。在西醫院堅守中醫陣地26年,56歲時被調到中國中醫研究院,組建中醫基礎理論研究隊伍。

譚志健:您跟隨3位中醫大師,對傳承很有體會。

陸廣莘:我先後師從陸淵雷、章次公、徐衡之,3位老師的言傳身教,對我影響很大。

陸淵雷先生的古文學和中醫學造詣很高,1929年與徐衡之、章次公兩位先生創辦上海國醫學院,國學大師章太炎為院長。他強調“發皇古義,融會新知”,既要學習傳統文化,又要掌握新知識。我是他的函授弟子,打下了兼收幷蓄、融古匯今的學風基礎。

章次公先生1955年任衛生部中醫顧問時,我隨他抄方侍診。1956年關於“五行存廢”問題的討論時,章先生與我討論,鼓勵我發表意見。章先生強調,“欲求融合,必先求我之卓然自立”,堅定了我對中醫學自信、自強、自立的決心,成為一生的座右銘。

我1957年到中央人民醫院中醫科時,徐衡之先生是主任。他提出,中醫對西醫方法要“心知其意,不為所囿”,臨床上中西醫結合取得良好療效。我在一流西醫院裡開設中醫門診,創建中醫病房,1958年秋在北京醫學院開設《中醫學概論》課程,推動醫院臨床各科更廣泛的中西醫合作,均得益於徐先生的支持。

另外,元末明初的醫學家王履樸素求實、敢於懷疑的精神,對我影響也很深遠。

问道|陆广莘:医学模式须从“疾病模式”改为“健康模式”

“中醫研究”不同於“研究中醫”

黃學陽:您提出“中醫研究”不同於“研究中醫”,發出“醫學不能拜倒在科學的腳下”吶喊,對中醫學術界震動很大。大家都很好奇,您是怎麼能提出那麼多獨樹一幟、振聾發聵的觀點?

陸廣莘:我是帶著探究中西醫論爭的心理步入中醫學殿堂的。在20世紀初期,梁啟超曾說過:“中醫盡能愈病,總無人能以其愈病之理由喻人。”胡適也說:“西醫,能說清楚他得的什麼病,雖然治不好,但是西醫是科學的。中醫,能治好他的病,就是說不清楚得的什麼病,所以中醫不科學。”為什麼一些著名人士對於中醫學會有這樣的論斷?我一直在研究。

我1983年開始搞中醫基礎理論研究。提出“中醫研究”、“研究中醫”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兩者不能互相代替,只能互補互滲,主張自主的“中醫研究”。“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中醫學欲尋發展與出路,首先就是求其“本”。

中醫重在提高痊癒能力,而非殺死病毒

楊志敏:您對現代醫學模式有很精闢的批判,提出“循生生之道,助生生之氣,用生生之具,謀生生之效”的高度概括,讓人佩服。

陸廣莘:從1993年開始,國際上興起了“醫學目的”大討論大反思。關於《醫學目的再審查》國際研究計劃報告指出:當代世界醫療危機,一是醫療費用不斷上漲,二是醫療社會服務分配不公。出現現在這種“藥越吃越多,病越治越多”的困境,根源來自近代醫學模式,即針對疾病的技術長期統治醫學的結果。

究其根源,近現代西方科學是物質科學,用八個字可以概括其診療思想:努力找病,除惡務淨。疾病醫學模式發展帶來兩方面問題,一是加速藥物淘汰,如過去用青黴素,一天5萬到10萬單位,現在卻要800萬到1000萬單位;另一個是病人對糾正病理的藥物產生依賴,如降血壓、血糖的藥必須常吃,一旦停吃,血壓、血糖即刻上去。又比如,對高血壓患者使用降壓藥,按理髮展為心血管病患者的數量理應減少了,實際上,中風的病人、充血性心衰的病人減少了,但缺血性腦病、缺血性心臟病增多了。而且細菌病毒極易產生抗藥性和異化,藥物淘汰速度越來越快,新藥研製費用也越來越高,醫療費用不斷上漲,這就陷入了惡性循環。你看美國的醫療費用,非常驚人。

呂玉波:中醫在這方面的理念是完全不同的。您如何看待中西醫區別?

陸廣莘:我曾經概括“中醫學之道是養生治病必求於本為主旨的生生之道,是辨證論治的發現和發展人的生生之氣,是聚毒藥以供醫事轉化利用為生生之具,是通變合和謀求實現天人合德生生之效的健康生態的實踐智慧學。”

中醫並非萬能,所有醫學都不是萬能的,真正治好病的是人的自我調節能力。醫學的目的在於“救人”而不是單純的“治病”。中醫治病把重點放在提高人本身的痊癒能力上,而不是簡單地用藥物殺死病毒。1908年諾貝爾獎獲得者發現,錐蟲紅能殺死錐蟲。但在人體內,殺死同量錐蟲,藥量僅為實驗室藥量的1/6,省去的5/6藥量就是人體內的自身康復能力。中醫的研究方向就是發現這個5/6,依靠和發展這個5/6。這就是中西醫的最大不同。不要把所有的疾病都看作是敵人,比如發燒,其實是人體機體抗病的一種反應,而大量地、長驅直入地使用抗生素把病毒和細菌壓下去,其實會加速病毒變異,製造出新的病原體。

“不變應萬變”治人之法,迎接新疾病挑戰

譚志健:您用中醫的思維方式處理問題,曾經在坦桑尼亞引起轟動。

陸廣莘:那是在1987年,中國派專家組到坦桑尼亞幫助他們治療艾滋病,我是專家組成員。會談中,對方提問:“中國有艾滋病嗎?”“你們見過艾滋病嗎?”

我回答:“中國沒有艾滋病,但我堅信艾滋病是可以戰勝的。”他們一片譁然。殊不知,中醫不是去治療某種病毒或者細菌,而是治被病毒感染的人,中醫始終以這種“不變應萬變”的治人之法,迎接新出現的疾病。具體說來,中醫的“治人之法”就是調節病人本身抗病反應的動力機制。當時在肯尼亞有個紅燈區,其中的婦女卻很少有感染艾滋病的,這說明人體能夠產生對艾滋病的抵禦能力,治療的關鍵就是要把這種能力調動起來。所以我們在坦桑尼亞開起了中醫治療艾滋病門診。

问道|陆广莘:医学模式须从“疾病模式”改为“健康模式”

陸廣莘與廣東弟子譚志健、黃學陽。

上醫醫國 中醫醫人 下醫醫病

楊志敏:什麼樣的醫學模式更適合人類發展?

陸廣莘:“醫事”有三等,上醫醫國,醫未病之病,重在生態和養生;中醫醫人,醫欲病之病,重在穩態和保健;下醫醫病,醫已病之病。

中醫注重認識人的防衛功能、抗病能力、調節能力。

中醫向疾病醫學學習是沒錯的,但把中醫傳統貶低為疾病醫學,就成了下醫。我從養生角度告訴大家,不要誤以為醫生必須開藥,必須要求病人非打針不可。要站在健康醫學的角度,治病於未病。中醫實際上是養生醫學,是關於“生”的醫學。中醫思想融合在了百姓生活中,比如藥食同源,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和傳統文化與醫學思想是聯繫在一起的。養生不僅僅是醫學的一部分,而恰恰是醫學的指導思想。

中醫在世界範圍內的傳播與影響日益擴大,這是中華民族對世界醫學的貢獻,是我國具有原創性優勢的學科。如果中國百姓反倒不能享受這樣成本低廉而且有效的醫學,會是多大的損失與諷刺?

“吃得少、吃得慢”

陸廣莘認為,養生之道,主要是胸懷要寬廣,心態要健康,對世事少計較,追求高遠的目標。

他特別強調,可以“帶病延年”。“人老了,都會有病。個別‘零件’有問題,大致是健全的就行了。”

他認為,老年人不要激烈運動。“我是1952年北醫足球隊的,年輕時代的體育運動,對後半輩子有很大作用。老了反而不要鍛鍊太多,骨頭不靈了。”他走路快,因為健步行走可以把下肢的血液泵到大腦。“腦為元神之府”,大腦供血、供氧情況直接標誌著人的健康和衰老狀況。

陸廣莘強調老年人脾胃消化不好,要“吃得少、吃得慢”。他1958年做過一個試驗,讓50個糖尿病人嚼半小時海綿吐掉,結果所有人的血糖、血脂都降了,說明咀嚼可以降血脂、血糖,防止糖尿病。吃飯吃得很快,就會血糖升高,慢慢吃,飯後再活動活動,就不容易造成脂肪積存。一個人能夠活動活動,並且注意咀嚼,大腦退化就可以比別人晚幾年。

他現在一天三餐很簡單。早飯一碗粥,兩個茶葉蛋。午飯一直是一個饅頭,什麼菜也不吃。晚上基本不吃飯,就是一盅啤酒,一塊魚,還有花生米、西紅柿、黃瓜。有時晚飯只吃水果餐,比如吃桔子時要吃桔絡,一是粗纖維,二是舒肝理氣。

他推薦,保健品就吃“四味藥”。吃一包“補中益氣丸”和“加味逍遙丸”,可以抗抑鬱,一個禮拜吃兩次。感冒了、拉稀了,皮膚過敏了、蕁麻疹了,用“防風通聖丸”。再加一個“六味地黃丸”,家庭常備就夠了。

问道|陆广莘:医学模式须从“疾病模式”改为“健康模式”

以毒攻毒治癒 “吹牛大王”

陸廣莘理論水平很高,以至於有人誤以為他只是箇中醫理論家,其實他擅長治療疑難怪病。他從北醫畢業後,被分配到中央人民醫院的中醫科,常作為唯一一名中醫,與眾西醫會診疑難病。

1959年,北京宣武區一個化工廠失火,旁邊中央音樂學院的師生們前去救火,卻致使大批人員苯中毒,著名鋼琴家劉詩昆也在其中,當時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學生。送到中央人民醫院,這批病人在服用藥物後,卻都出現了奇怪的“癔病反應”。在西醫束手無策的情況下,陸廣莘堅持他們只是受了驚嚇,採取“舒肝解鬱”的方法來治療後,病人的神志果然漸漸清明。

一位專門設計京劇戲裝的設計師得了一種怪病,特點是非常誇大,喜歡講大話,“我是百萬富翁,某某是我老婆。”寫字也要將一個字寫得斗大。陸廣莘卻為其注射傷寒疫苗,病人發了場燒後病就好了。他解釋說:“病人曾患過梅毒,病毒已侵蝕其腦神經,成了麻弊性痴呆。這便是中醫用一種病對抗另外一種病。調動自身防禦機制,將病毒散發。”

他一天查房時,一位病孩肚子不知什麼原因疼得滿地滾,陸廣莘趕快讓家長去隔壁買5分錢的醋、花椒,煎水服下。沒過3分鐘,孩子好了。

較早挖掘傳染病“截斷療法”

1959年陸廣莘在總結中醫治療乙腦的論文中,提出乙腦不是“溫邪首先犯肺”,而是“暑邪直入心包”。討論了葉天士、程文囿、張畹香等人提出的“邪入心包”之證,及時應用紫雪丹、至寶丹、安宮牛黃丸等“以截其路”的治療思想,較早挖掘了後來名聞遐邇、在許多疾病尤其是傳染病中有重要價值的“截斷療法”。寫此文時,陸廣莘剛到醫院兩年。

“旁開一寸,更上一層”是陸廣莘借鑑針灸術語,提倡解放思想、擴大科研思路而提出的。他帶領同事們在原來工作的基礎上,主持“肝血風瘀(鬱)”和“脾津痰溼”兩大系列“七五”攻關課題,先後獲部級一、二、三等獎。

主持香山科學會議提出中醫藥理論構建

陸老自稱是“堅定的中醫捍衛者”,他是第八、九屆全國政協委員,利用一切機會為中醫藥發展建言獻策。

作為中醫藥大家和倡導中醫研究的提倡者,他主持了2003年香山科學會議,提出中醫藥理論構建與研究方法。2005年2月,他參加了科技部“973計劃”中醫理論專項的論證會,對中醫理論基礎研究提出指導思想和研究方法,並致信科技部、衛生部主要領導直陳對中醫的認識和理解,反映中醫藥事業發展中的問題等。■

【來源:南方日報,記者:陳楓、曹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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