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穆清雅的锡派道教音乐初赏记(附音频片段)

无锡昆曲天韵社 逗 云

2018年6月3日、4日、5日,无锡正一派道教传人、道教音乐“非遗”传承人伍虎勇道长率领正一道乐团,在鹅湖镇甘露寺举行了三日大忏。因为无锡的道教音乐与昆曲有某种联系,我和上海昆研社社长钱保纲、沙莎相约前往欣赏这场道教科仪中的道教音乐。

素穆清雅的锡派道教音乐初赏记(附音频片段)

历史上无锡的道教十分兴盛,虽历经战乱,到民国十八年(1929年)尚有道院78所(《无锡道教科仪音乐研究》),解放后道士或回乡或转业,至1966年文革开始时无锡的道教才完全停止活动。80年代中期,因民间有需要,道教又开始复苏并活跃起来,据钱铁民先生1995年采访的记录,其时无锡有道士约500多人。记得我公公1998年去世时,家里喊了一班道士来做斋醮,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当时非常惊奇,他们的刺绣帏幛和道袍虽脏兮兮地发黑、却透出油腻的幽光,仔细打量,那刺绣内容神奇而丰富,工艺十分精美,我却看不懂,现在想来,一定是他们祖上传下的;他们的法器当时看来也是稀奇古怪;他们还会抓一把大米在红布上画出一幅包含天宫、飞天、莲花、太乙救苦天尊等内容的简笔画,布局精当,线条凝练,手法熟练,就像今天的沙画,其中那位太乙天尊还持一柄飘逸的拂尘,胡子也是飘起的,印象非常深刻。他们三四个人就能吹拉弹唱奏出整套道乐,唱唱停停,可以不重样唱几天,一堂斋事就是他们的舞台——虽然几乎没人会仔细欣赏,他们却自得其乐,认真敷演,记得当时还用肩扛的摄像机作了记录,可惜录像带遗失了。

据《无锡道教科仪音乐研究》中介绍,无锡道士有出家道士、在家道士、辅应道士三种,在家道士和辅应道士(不过,据伍虎勇的师父尤武忠说,出家的称道士,不出家的只能称道人)允许结婚成家,可以兼职,他们多是世代相传,从小学习道乐演奏,水平高超。钱穆先生在《八十忆双亲》中写老家无锡鸿声镇七房桥巷:“……七房桥乐户,袭明代旧制。世习昆曲锣鼓,歌唱吹打。每一家有事,亦毕集。遇喜庆,即在宅前大厅搭台唱昆曲,打锣鼓。或分两台,或只一台。或一日夜,或三日夜不等,先兄及余少时尚饫闻之,故长而皆爱好焉。”在苏南一带,道乐和昆曲关系紧密,钱穆和他的哥哥都爱好昆曲,主要原因就是从小在这样的音乐氛围中长大。

同是苏南地区,各地道教音乐特色却不同,比如苏州的道乐也是国家级“非遗”,但苏州主要是玄妙观的宫观音乐,比无锡的道乐规模小、篇幅短、乐器种类配置也少。在甘露寺,我们遇到伍虎勇道长的好朋友,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现在新加坡教授中文的周晶纯老师,他也告诉我们,同是苏南,常熟地区的道乐和无锡比,也更“荤”(热闹)一些,无锡的道乐特色是比较“素”,清雅文气。周晶纯老师也听过福建的道乐,那就更加锣鼓喧闹了。

无锡道教音乐植根于民间斋醮仪式,可以算作无锡市民文化的一部分,无锡人凡家里有“事”就要请一班道士来做道场,越到乡下越盛。道士们到斋主家中或者庙里做法事、奏道乐,道乐水平是否高超,直接影响到他们的名气、生意。清初以来,苏南民间十分流行的音乐元素如昆曲、江南丝竹以及山歌小调,被源源不断吸收到道乐演奏中,经过几百年的打磨,无锡道乐更加生动丰富,有着极强的生命力。无锡的道士因此成为民族音乐高手林立的群体,到民国时期,涌现出“五个党”“十不拆”等多个道乐团体以及瞎子阿炳、阚献之、朱勤甫等一批著名的民乐演奏家,这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举世闻名,他道乐能演奏二、三百首,道曲唱赞无不精通;阚献之除了演奏道乐,还弹古琴、擅昆曲,曾加入天韵社,为杨荫浏研究“十番锣鼓”搜罗提供许多曲谱抄本,解放后随子女住在上海新疆路;朱勤甫民国时期就被誉为“南鼓王”,1921年(民国十年)美国波士顿交响乐团的爱希汉来锡,对朱勤甫等的“十番锣鼓”大加赞赏,别往印度去后又再次折返无锡,醉心盘桓于无锡音乐中数日;1946年,上海“湖社”邀请无锡天韵社赴沪参加音乐演奏会,其中朱勤甫、阚献之等演奏了道乐《梵音》、《锣鼓》,还由上海大中华唱片录制了唱片。当时在上海的红豆馆主溥侗先生(本身也是击鼓好手)听了他们的演奏,自叹弗如,说:“我若是学会了这样的击鼓技术,演起‘击鼓骂曹’来,一定会更加有声有色。”(《无锡道教科仪音乐研究》)。解放后,朱勤甫受聘于专业文艺团体,在中央音乐学院、上海音乐学院教授击鼓艺术。

2018年1月,在钱铁民老师的介绍下,我有幸结识了无锡道教音乐传承人、1976年出生的伍虎勇道长。

素穆清雅的锡派道教音乐初赏记(附音频片段)

伍虎勇从13岁(1989年)起,就跟随爷爷——民国时期有名的道乐高手伍鼎初(1911—1994)学习道教科仪和音乐,参加斋醮等法事活动,1997年又师从无锡道乐“非遗”传承人、老道长尤武忠(2009年逝世)学习,立志加入道教传承行列,2013年,正式成为无锡道教音乐的“非遗”传承人,能曲百支以上,这些曲子以各种形式组合,就能不间断地连续演奏数小时。如今伍虎勇也带出了好几个年轻徒弟。在甘露寺我们看到,演奏道士有一半以上是70后、80后的年轻人,认真肃穆的神情显示出他们已经完全进入了道教神圣的境界。

素穆清雅的锡派道教音乐初赏记(附音频片段)

6月4日是大忏第二天,我们一早就赶赴无锡鹅湖镇甘露寺,虽名为“寺”,里面却有寺有庙,“正一道乐团”连续三天在“烈帝庙”做道场,大院子里旗杆上高高地挂着一整根带叶的竹子,竹梢头飘下一面幡帜,打着“幡结”。烈帝庙里,龙门帐幡等等金碧辉煌、道士的道袍簇新翠鲜,气派十足,这些且不提,只说他们的乐器,有笛、二胡、大胡,中阮,同鼓、板鼓、铃、铛、木鱼、响板、大钹、小钹、大锣、汤锣,除了在中间唱诵和做仪式的高功法师、左右陪侍道士、香火道士四人外,参加演奏的六个人,分座两边,一个人可同时兼奏几样乐器。我们看到伍虎勇道长就一人兼奏同鼓、板鼓、铛,还不时拉起声音低沉浑厚的大胡。和旧时代不同的是,这批道士全部是专职从事道教活动,虽然没有固定的道观,民间市场就是他们的广阔天地,而这,也许正是成就无锡“正一派”道教音乐奇峰突起的优势所在。

这天参加的道士有十人:

杨晓东 笛

周胜祥 二胡

李小龙 二胡

高纪南 大胡

姜雪松 中胡

王国良 小阮

徐颖磊 同鼓

王 凯(法师) 帝钟、木鱼

伍虎勇 单皮鼓、同鼓、铛,大胡

伍少春 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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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师打幡结

上午8:00开始,演奏的是早课《香赞》等。

午后12点,开始演奏《梵音》。梵,是洁的意思,梵音就是清净纯洁的音乐,用板鼓木鱼和丝竹乐器演奏,不用锣钹,民间还有多种称谓,如“十番鼓”、“十番箫鼓”等。这天的梵音,道士们一口气奏了一个小时不间断,节奏平稳舒缓,是好多曲牌串联的套曲,其中夹有伍道长独奏的鼓段,只正所谓“头如青山峰,手似白雨点”,“三条犀架垂丝络,两只仙枝击月轮”,伍道长稳坐如山,面色庄重,全神贯注于双手,只凭借大拇指、食指、中指的捻动,使得鼓点或轻或重,忽高忽低,有浓有淡,疏如田间春蛙,密似枝头夏蝉,果然不同凡响,极具欣赏性。

素穆清雅的锡派道教音乐初赏记(附音频片段)

梵音奏毕,开始做“施食”,唱奏《救苦赞》。唱诵的高功法师名王凯,看上去是70后,气运丹田,声如黄钟,出口俱是无锡本土方言,打的是慢流水板,只听得“九品莲花玉玲珑…”,一声一声,清澈高远,沉稳恬静,在场人若能听懂,足摄心魂。

锡派道班与昆曲的相通处颇多,因为旧时道士们都会哼唱昆曲,在唱诵中就带入了昆曲特征,根据不同字音的平仄和四声阴阳,结合无锡本地语气,依字行腔,一些曲牌和唱腔源于昆曲,并且都讲究声韵的静穆典雅,讲究唱字的字头、字腹、字尾。旧时无锡的幼童习道要学习昆曲的唱念做,曾经斋醮仪式中还有《天官赐福》,几近于昆曲表演(《无锡道教科仪音乐研究》)。从王凯法师的唱诵中,我们还能听得出里面昆曲的影子,如字头的喷口、行腔的筋节等。

中国人在西方文化里浸泡已经至少三代人,太久了,我们的口味已经变得更容易接受基督教堂里唱颂的赞美诗,把西方音乐当成普世艺术审美了。今天有机会跟着无锡道教音乐走回自己本民族的音乐时空,仿佛血脉里的中华审美基因被忽然唤醒,原来我们自己的宗教音乐是那样的空灵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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