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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先生的著作《围城》里,有一个重要角色叫“方鸿渐”。
在小说里,方鸿渐算不上顶尖人才,长处在于涉猎广,什么都会点,也都能做好,但都不能算是特别好,不过说起来,也算是一个博学多才的人。这个人,真实、可爱,心存理想,良心未泯。
有些人认为,方鸿渐这个形象,来源于一个叫做“费孝通”的人。
(《围城》方鸿渐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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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孝通是什么人?
他是我国著名的社会学家、人类学家、民族学家和社会活动家。
有人评论他:
在二十世纪的人文学者中,几乎无人能像他那样把学问做到浅近而平易;无人能像他那样将“学人话语”化为“经世致用”的行动;而且无人能以一生的心力,像他那样孜孜不懈地追求并且实现着“富民”理想。
1939年,28岁的费孝通出版了英文版的《江村经济》,从此一举成名,日后这本书被奉为中国人类学的奠基之作,费孝通还是世界上第一个指出乡村也能发展工业经济的经济学家。
这本书一直到1986年才被翻译成中文在国内出版。它被看成是人类学中国学派的代表作,使人类学的研究对象从“异域”转向“本土”,是“原始文化”转向“经济生活”的崭新尝试。
在一般人心中,费孝通永远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以一个豁达开朗的长辈形象活在人们心中,谁也想不到他年轻时英俊清瘦,中年后才心宽体胖,写得一手好律诗,做起学术文章来更举重若轻。
鲜为人知的还有,在费孝通漫长的一生中,有三位女性曾深刻地影响过他,她们分别是:杨绛、王同惠、孟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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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的爱人杨绛,是费孝通的初恋,说得更准确一点,是费孝通单恋杨绛。
两人相识于苏州振华女中。费孝通是由振华附小升上来的,附小是男女同校,但中学只收女生。因为费孝通小时候体弱多病,他的母亲担心他在学校被大男生欺负,就委托了当振华校长的好朋友,也让费孝通上了女中。
他从小就喜欢杨绛。
按他自己的说法是,“振华女校的学生,都是本地人。忽然来了一个洋气的学生,当然惹人注意。女校的学生都是女生,我是特殊原因才进的女校,看到一个与众不同的女生,有兴趣是自然的。”
在费先生眼里,杨绛十分有趣,但在对方心中,对他的看法却是刚好相反。
(年轻时的杨绛)
可能杨绛先生也是从小就领悟了那个道理: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她自己就是一个爱玩爱闹,有趣有生活的女生,所以更不喜欢没劲的人。在杨绛眼里,费孝通就是一个很无趣的人。
两人刚到振华读书时,还没有别的新玩伴,杨绛跟与自己差不多大的费孝通玩过几次游戏。
其中有一次,他们在苏州振华女中的操场上玩耍,杨绛活泼俏皮,用树枝指着沙地上的一幅画,问身旁的费孝通:“你说,他是谁?他是谁?”
地上画的是一个胖胖的男孩头像,笑得合不拢嘴,小姑娘故意把他画得很难看。
(年轻时的费孝通)
而此时的费孝通,呆头呆脑,什么也不会说,就只是对着古灵精怪的小杨绛傻笑。杨绛觉得忒没有意思,把树枝一丢,不搭理费孝通,自己玩去了。
他们俩同班,费孝通的算术特别厉害,而杨绛演算四则题,却常常“吊黑板”,老师就让他解答,杨绛对他不以为意。上体操课时,杨绛的个儿小,排在队尾,费孝通因为自己是男孩,也自己走到最后排起队。老师教大家跳土风舞,双人跳的时候需挽着舞伴的胳膊转圈,费孝通不肯跳,杨绛就说:“你比我高,排前面去。”他答说:“女生。”杨绛呛回去说:“我们全都是女生,你来干什么?”
一点儿都没给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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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孝通大概觉得混在女生中间别扭,在振华只念了一年级就转到东吴附中去了。后来在苏州东吴大学,两人都跳了一班,又同学,又同班。
在东吴,也有很多男生纷纷开展了追求杨绛的行动,费孝通对他们说:“我跟杨季康是老同学了,早就跟她认识,你们‘追’她,得走我的门路。”背后的小算盘其实是阻止其他竞争对手。
杨绛听到这话说,“我从十三岁到十七岁的四年间,没见过他一面半面。我已从一个小鬼长成大人,他认识我什么呀!”
尽管杨绛对这个呆呆的男生这么甩脸子,也挡不住少男的爱慕之心,他在心里总觉得,只要杨绛没有承认心有所爱,总有一天她也会被他感情打动,成就一段美满姻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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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落花一直有意,流水始终无情,杨绛对他的爱无动于衷。
1932年,杨绛去清华大学读书,为防别的男生追求杨绛,费孝通让好友孙令衔到处宣传“杨绛已有男朋友”。
当钱钟书与杨绛第二次见面时,钱钟书的第一句话是:“我没有订婚。”在杨绛面前,钱钟书针对别人传言他已订婚所做的澄清,杨绛对钱钟书说:“我也没有男朋友。”互相心仪已久的才子佳人很快恋爱了。
(钱钟书与杨绛)
杨绛还专门给费孝通写了封信,告诉他自己有男朋友了。费孝通不服,找杨绛理论。
从小就认定杨绛的这个憨厚男孩着急了,急匆匆地跑去找杨绛“吵架”,就在古月堂前树丛的一片空地上,阿季和好友蒋恩钿、袁震三人一同接谈。
他觉得自己更有资格做杨绛的男朋友,因为他们年少相识,自己也是一个很优秀的人。
(钱钟书和杨绛)
杨绛的回答很有立场:“朋友,可以。但朋友是目的,不是过渡;换句话说,你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不是你的女朋友。若要照你现在的说法,我们不妨绝交。”
费孝通很失望,也很无奈,他不知道在感情的世界里,他还能再做点什么,才能让心爱的人接受他的爱,所以他接受了现实,成为了这个“普通朋友”。
这段感情,从友谊开始,到友谊结束。
至始至终,在这个恋爱的季节里,故事里都是费孝通一人在演绎情节,独自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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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钱钟书与杨绛完婚。
同年,费孝通与王同惠在未名湖畔的临湖轩结婚,证婚人是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出席他们婚礼的还有费孝通的导师吴文藻,后者的夫人正是冰心。
在感情的世界里遭遇了挫折,费孝通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了学习中,他比以前更加勤奋更加发狠,他要让自己更加优秀,要让曾经错过他的人在将来看得起自己。
在这时,他认识了同系的一个女生,王同惠。
他们俩在燕大同系不同班,曾就人口问题有过一次争论,费孝通无法说服她,就送了她一本人口问题专著,后来王同惠说,就是这本书打动了她。
费孝通说:“这段因缘也可以说是命中注定的……没有那种像小说或电影里常见的浪漫镜头。
在一张照片里,她穿着立领镶边的波浪花纹旗袍,身材颀长,笑意盈盈。一旁的费孝通身着西装,脸上是招牌般的憨厚笑容。两人紧紧依偎,无限甜蜜。
还有一张,是他们的结婚照。王同惠一袭简单白色婚纱,五官在黑白胶片中更显清晰。她圆脸、短发、高鼻深目,一身古典气质,在任何时代,都堪称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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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期间他们一起翻译校订《社会变迁》和《甘肃土人的婚姻》,两书译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堪称两人爱情的结晶。。
他们之间仿佛有着一条看不见的线,彼此相牵。这条线,是一种求知上的共同追求。费孝通在与她的共同学习探讨中,逐渐发现了这个女孩的聪慧与美丽。
在费孝通眼里,王同惠不像一般女生那样爱打扮,她衣着朴素,面容白皙,性格温婉和蔼,人又大方聪明,可谓才貌冠群芳。王同惠则十分欣赏费孝通的才华和学识,更理解他心底更深一层的理想和抱负。
他们逐步从同学,变成了知己,走得越来越近,关系越来越亲密。
他们在飞扬的青春里,有着共同的志向,欣赏着对方的才华,也能理解对方的抱负与理想,
他们惺惺相惜,也心心相印。到了假日,费孝通留在清华园中的工作室继续自己的学术研究,王同惠偶尔会前去相聚。两人如同一双比翼鸟,在北大清华间穿梭,今天约在水木清华,明天相约未名湖畔,偶尔一起去圆明园的废墟和颐和园散步,即使下雪天费孝通也在女生宿舍的红色门前等王同惠,被称作红门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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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蜜月,本该温存,可因为希望可以早日研究特种民族(苗、瑶、侗、壮等)的课题,小两口新婚第四天便辞别了恩师,踏上了去广西的路途。
1935年12月,费孝通夫妇在翻译和向导的引领下,翻山越岭到罗运乡调查。小夫妻相互搀扶,跟在导游后面,走到五指山冲口处,怀有身孕的王同惠已经精力不足,浑身发软了,费孝通把她扶到大石头上歇歇。
就是这一歇,让他们和向导失去了联系。在莽莽深山里,夜来得很快,他们对地形完全不熟,也找不到方向,费孝通忽然发现前面有个类似房屋的建筑,以为那处有人家,赶紧前去查看,却不知道触到什么机关,轰隆一声,陷入一个深洞,掉进了瑶族猎户设置的捕兽陷阱里。
身怀六甲的王同惠,奋不顾身地上前,把丈夫身上成堆的木头和大石块逐步移开,发现费孝通从腰往下都收了重伤,无法站立,便将她扶到旁边坐下,“我们是生死夫妻,我去找人求助。”说完,就消失在荒野之中。
这一走,她再也没回来。
第二天,费孝通被路过的瑶族村民救了,而王同惠杳无音信。
副乡长听闻此事,即刻下令,凡16岁以上的男子都出发寻人,瑶族村民们集体出动,寻遍周围山寨乡村,都没能找到怀了孕的王同惠。六天之后,他们才在一处悬崖下的山洞急流中,找到了她。
那已是一具遗体。她那天救夫心切,不慎失足落入悬崖。
此时,王同惠与费孝通结婚仅有108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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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体不便长途运转,费孝通把爱人葬在了梧州白鹤山上,亲笔写了碑文——
“吾妻王同惠女士,于民国二十四年夏日,应广西省政府特约来本桂研究特种民族之人种及社会组织。十二月十六日于古陈赴罗运之瑶山道上,向导失引,致迷入竹林。通踏虎阱,自为必死;而妻力移巨石,得获更生。旋妻复出林呼援,终宵不返。通心知不祥,黎明负伤匍匐下山。遇救返村,始悉妻已失踪。萦回梦祈,犹盼其生回也。半夜来梦,告在水中。遍搜七日,获见于滑冲。渊深水急,妻竟怀爱而终。伤哉!妻年二十有四,河北肥乡县人,来归只一百零八日。人天无据,灵会难期;魂其可通,速召我来!中华民国二十五年五月费孝通立。”
突如其来的巨大悲痛,差点把费孝通击垮了。他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一位琴瑟和鸣的爱人,还未生离,却已死别。把消毒水、药品一同吞下,甚至以头触石,“打定主意把我们两人一同埋葬在瑶山中”,却在瑶民的照看下挺过了这一关。
他悲悲切切地写下的那段碑文,“人天无据,灵会难期;魂其可通,速召我来!”就是他的绝望。
但最终,多次自尽皆被救回后,费孝通想明白了,尽自己该尽的责任或许才是爱妻希望看到的,他在给吴文藻的信中说,“同惠既为我而死,我不能尽保护之职,理当殉节;但屡次求死不果,当系同惠在天之灵,尚欲留我之生以尽未了之责,兹当勉力视息人间,以身许国,使同惠之名,永垂不朽。”
他再次跑到爱妻墓前,以志相许,发誓一定要实现她的遗愿。
在广州柔济医院治疗期间,费孝通伤情稍稍好转,便立即着手整理王同惠在瑶山调查搜集到的资料,撰写《花蓝瑶社会组织》一书。
1939年,29岁的费孝通根据对家乡吴县下弦弓村的考察,写下了中国重要的社会学著作《江村经济》(海外译名《中国农民的生活》),使得学界轰动,并被公认为中国社会人类学实地调查的一个里程碑,奠定了费孝通社会人类学巨擘的地位。
直到1977年,两人共同翻译校订的《甘肃土人的婚姻》出版,费孝通写了一万多字的序——《青春作伴好还乡》。序中说:“她为我们共同的理想而去世,我就应对等地为我们的共同理想而生。这种信念也成了支持我一生事业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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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与王同惠是费孝通情感世界中重要的女性,在她们两人身上,费孝通感受到了爱情的苦涩与命运的残酷,而爱情的滑铁卢则又反过来促使费孝通致力于他的学术事业,成就了他的人生事功。
杨绛是费孝通的爱而不得,王同惠是费孝通的爱而不能,生活给予了他一些东西,却又把另外一些从他的生命中拿走。
好在,最后,还是有一个与他在这个荒凉尘世间相濡以沫的人出现了。
1936年,费孝通远赴英伦,在伦敦大学经济政治学院师从马林诺斯基学习社会人类学。两年之后,他就从伦敦大学获博士学位,学成回国,并先后担任西南联合大学、云南大学、清华大学教授。
回国后的第二年,经大哥费振东介绍,费孝通认识了刚从印尼回到昆明的孟吟女士。二人一见倾心,不久便在昆明结婚。此后55年,孟吟与费孝通相携相依,载浮载沉,同甘苦,共患难,相伴终生。
在这半个多世纪的岁月流光里,有二十多年是非常痛苦的,这就是费孝通从1957年的著名“右派”熬到改革开放的漫长时光。
在那个丈夫被打成右派,妻子跟跟丈夫离婚很正常的年代,孟吟对费孝通不离不弃。
他们两人的爱情故事,平淡如水,却温润得可以滋补所有来自生活造成的伤痕,如穆旦《赞美》诗中那句 “说不尽的故事是说不尽的灾难,沉默的,是爱情。”
孟吟不是王同惠那样的知识分子,却很有教养,通情达理,温柔体贴,成为了丈夫在生活上最好的帮助者。
费孝通曾说:“我的爱人是农村来的,她的父亲是村民,但不是真正的农民。我喜欢她是由于她有一些我所缺少的东西。她单纯,有‘乡土气息’。她不喜欢看电影,但喜欢在屋里屋外劳动。她殷勤好客。这是在农村养成的性格。”
乡村土地般稳扎稳打的生活,抚平费孝通的往事伤痛。
1994年,孟吟病逝,费孝通作诗悼念:
老妻久病,终得永息。
老夫忆旧,幽明难接。
往事如烟,忧患重积。
颠簸万里,悲喜交集。
少怀初衷,今犹如昔。
残枫经秋,星火不熄。
一声“老妻”,是55年的风雨同舟,是半个多世纪的生死相伴,是一大半辈子的彼此搀扶。合影里,两个人的笑容,看上去竟那么相似,平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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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是你的情窦初开,有人是你的青春同路,还有的人,是你时光岁月里的并肩同行。
初恋,青春,岁月,都在时间里,展现着它们的美好,让我们在人生的旅途中,获得一段铭心刻骨。
回想起来,偶尔,一笑而过,偶尔,潸然泪下。
一份从最青春懵懂年少时便开始的爱恋之情,始于友谊,终于友谊。
一份琴瑟相和志向相同的比翼鸟的生死爱恋,爱恨归土,死生契阔。
一份在生活上彼此照料互相搀扶的相濡以沫,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三段百转千回的爱情,都给费孝通的人生烙下了深刻的印记,都在事业上给他了一种想象不到的助力。
著名心理学家阿德勒在《自卑与超越》中的观点:
当一个人因为某种缺陷而失败后,伴随失败的还有一种挫折感与自卑感,一方面,这种挫折感与自卑感可能会击溃那些一蹶不振的人,但另一方面,这种自卑感也会反过来促使人去发愤图强,进而证明自己的能力,这也就是心理创伤之后的补偿作用。
爱情,有时候往往因为得不到,而更加显现出永恒的光辉。但得不到的爱情似乎也可以促使一个人加倍奋斗,费孝通后来的名山事业,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他的爱情缺憾了吧。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爱情、乡土和学术结合在一起,就不怕时间的漂洗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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