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天平上只有愛情時一切甘之若飴,而天平上不會永遠只有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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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國後很長一段時間,沈沉都強迫自己不去想顧北,她不斷給自己找事情做,讓自己忙起來。

她忙著結婚,之後便安心相夫教子。

直到一次搬家,大宴賓客。來了一位曾遠居布拉格的故人,正巧是當年沈沉和顧北的鄰居。

她夾著菜到人家碗裡,猶豫了很久,才狀似無意地問到顧北的狀況。

鄰居噎了一口飯,隨口道,“他啊,那個作家,聽說出門買東西出了車禍,死了有一段時間了。”

死了,他死了。

沈沉手中的筷子應聲而落,耳邊一陣嘈雜,只覺得頭嗡嗡作響,痛不欲生。

恍惚間,她好像看見了多年以前的自己,漂洋過海,不諳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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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沉提著沉重的藤箱,緩慢地爬著樓梯。

每到一階層的拐角,她必會停下來歇一會,把笨重的箱子放到地上,雙手合在一起不斷揉搓,白皙的手心處被藤箱勒出一條條紅痕。

“需要幫忙嗎?”

沈沉一驚,沒想到這裡會有人,慌忙回頭。

身後的門打開一條窄窄的縫隙,一個男子靠著牆壁,微笑地看著她。

“你看起來需要幫助。”他指著地上的藤箱,用德語問道。

沈沉打量著他,一身青色的長袍,顯得身影挺拔,像是剛剛洗完頭髮,上邊水還沒有擦淨,有幾縷妥帖地粘在額前。

沈沉想了想,點了點頭,“麻煩先生了。”

沈沉說的是中國話。

男子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好半天才開口,“你是中國人?”

沈沉點了點頭,把手遞了過去,“您好,我叫沈沉。”

“顧北。”男子輕輕地握住她的手。

沈沉注意到他即使是在和她握手的時候也沒有直起身子,真是個不禮貌的人,沈沉微微皺眉,心中如是想。

“這裡真是太久沒有中國人過來了。”

顧北一邊感慨,一邊慢慢地走到沈沉身邊,替她提起箱子。

“你住在哪一層?”

沈沉指了指上邊,“第三層。”

顧北點了點頭,拉開步伐,竟是比沈沉還要緩慢。沈沉有些不耐,卻還是出於禮貌跟在一側,心中有些後悔要他幫忙。

一陣磨蹭,終於到了沈沉租住的房間,沈沉摸出鑰匙,開了門,客套地道了句謝,“真是謝謝您了,要進來坐一下嗎?”

顧北搖了搖頭,“不了。”說完,他又重複之前的步伐,緩慢地蹭下樓梯。

沈沉眨了眨眼,叫住了他,“您的腿看起來……”

話說出口沈沉就後悔了,這實在太不禮貌了。

剛想道歉,就見顧北無所謂地笑了笑,“早些年出過一場意外,受了些傷。”

他的腿不好,還替她提箱子,而她剛剛還在心裡嫌棄他。沈沉越想越羞愧,小步走到顧北面前,鞠了一躬,“真是太感謝您了。”

顧北有些慌亂地扶起她,“不,不,這不值當什麼的。”

“那我先回去了……”

沈沉笑了,露出糯白的牙齒,“您慢走。”

沈沉沒有急著回到屋子裡整理行李,而是站在一側靜靜地看著顧北下樓。

一旁的門開了,一箇中年男子探出頭,“你是新搬來的?”

沈沉點了點頭,“是,我是從中國搬來的。”

男子樂了,衝著樓下顧北的身影努了努嘴,“可巧了,樓下這位,也是中國的,還是個作家呢!”

沈沉彎著眼睛笑,“那可真是了不起。”

這是布拉格的一座小公寓,窗戶上還貼著老式的花紙,陽光暈進來折成五彩繽紛的顏色,照在沈沉和顧北的身上,影影綽綽。

這一年是1927年,國內並不平靜,國民革命失敗,八七會議召開。而沈沉跋山涉水,來到這個小城,遇見了顧北。

所以說緣分,就是這麼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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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沉是大戶人家的小姐,祖上還曾做過京官。她是家中的小小姐,自小備受寵愛。

國內局勢混亂,家裡人把如水的銀子花出去上下打點好,才把她送出了國。

沈沉想起那天的事,心中總是不安,想著做點事情彌補一下。

在這偏居一隅的西方小城,若說什麼最難得,應該是家鄉的飯菜了。

沈沉出門找了好幾家店面,才買到足夠的食材。

白玉似的手用力地揉著砧板上的麵糰,旁邊的碗裡是拌好的餡料。

紅的鮮肉,綠的蔥花,拿筷子微微挑出來些,包在麵皮裡。

一個個小巧的餃子在沈沉手裡成型,鍋裡水已燒開,沸騰起來,水汽氤氳。

等餃子裝入食盒裡,沈沉才滿意地拎著它到樓下去。

輕輕地敲了敲門,等了半天也不見有人開門。

沈沉皺眉,不在家?

正想著,門被打開了。

顧北額頭上都是汗漬,氣息有些不穩,面色蒼白,雙手緊緊攥住門把手,似乎將全身力氣都用在上面。

沈沉低頭,看到顧北一條腿的褲管被捲起,下面是虛空。

心中更是愧疚,把手裡的食盒遞了過去,“顧先生,上次真是麻煩您了,我煮了餃子,您若是不嫌棄……”

“進來說吧!”顧北虛弱地說道,微微把身子一側。

沈沉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

屋子不是很大,但都被收拾得很乾淨。

沈沉把食盒放在桌子上,有些拘謹地站在一旁,“我……我先回去了。”數十年的禮儀教導,這樣待在一個男子家中,實在不妥。

顧北沒說話,側在一旁低著頭,喉嚨裡發出難抑的呻吟。

沈沉連忙走過去,扶住他,“您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顧北沒力氣說話,腿部的傷口發炎,火燒火燎的痛,艱難地指了指一旁桌子上放著的藥膏。

沈沉拿過來,猶豫了一下,“您自己可以嗎?要不我幫您吧!”

這樣的傷處怎麼好讓別人看,顧北攥緊藥膏,把身子側了側,擋住那條受傷的腿。

“顧先生,我不在意的。”沈沉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真的。”

顧北沉默了,慢吞吞地把藥膏遞了過去。

沈沉半蹲下身子,小心地撩起他的褲子。腿被截掉了一段,傷口處紅腫不堪,應該是發炎了。

沈沉把藥膏塗抹上去,白玉似的手指劃過傷口。

顧北微微一顫,藥膏清涼順著脈絡蔓延至心臟,可心裡卻燥熱起來,彷彿有一把火燒灼著五臟六腑。

一分一秒都是那樣的難捱,直到沈沉站起來,顧北才回過神。

沈沉輕輕地開口,“那……顧先生,我先回去了。”

顧北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微微地點了點頭。

沈沉走到門口,突然回頭,“餃子不要忘了吃。”

“好。”

沈沉抬腳走出去,輕輕地關上了門。

剛才表現得那樣鎮定,可心裡卻是小鹿亂撞。

指尖微顫,彷彿上面還有剛才肌膚觸碰的溫熱。

拍了拍臉頰,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可那副俊朗儒雅的面容卻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一念成思,思之如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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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見到顧北是在一個小書店裡。

從一樓走到二樓,沒有見到一個店員。

按捺住心中訝異,沈沉走到了第三層,直到拐角處,才隱約有聲音傳來。

沈沉停下腳步,屏息聽了一會兒。

“曾同鸞同衾,指望交鴛頸,不記得當時,曾結三生證?如今負此情,反脊前盟……”

有男子在唱戲,聲音不同那些小生矯揉造作,微低沙啞的嗓音在安靜的書店裡迴響,這樣悲涼的詞曲,只叫人聽了便想落淚。

這是《斷橋》中的戲詞,當年祖奶奶大壽,孃親特意請了戲班子來唱。

眾人都搶著點《麻姑獻壽》之類的哄祖奶奶開心,偏她從長長的戲單裡點了《斷橋》。記得晚間賓客散後,孃親還責備她不懂事。

這樣一回想,心中悲慼更加,國不復國,家不復家,她孤身一人在這異國他鄉苟且偷安。

她吃不慣這裡的白麵包,她更想念奶嬤嬤做的小餛飩。她睡不慣這裡的鋼絲床,她更想念自己屋裡的貴妃榻,上邊還披了七哥哥送給她的白狐皮……

“沈小姐怎麼在這裡?”熟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沈沉慌亂地抹掉了眼角的淚水,抬頭一看,竟是顧北,這麼說,剛剛唱戲的就是他。

“我來……買書。”沈沉讚歎道,“顧先生唱得真好。”

顧北一面扶著牆下樓,一面輕笑,“閒來無事就喜歡唱戲,沈小姐也喜歡?”

沈沉上前扶他,“我一向很喜歡《斷橋》,顧先生唱得比戲班子裡那些人唱得還好。”

“沈小姐是性情中人,難免入戲太深。”顧北停下腳步,看著沈沉臉頰上的淚痕說道。

沈沉沒有辯解,依舊笑吟吟地開口,“白娘娘為了許仙,甘願做尋常女子,這才是性情中人。”

“這份勇氣,當真是難得。”

“可許仙終究是信了法海的話,拿雄黃酒去試探白娘娘。”話說出口,竟有幾分替白娘娘打抱不平的意味,聽得顧北一陣好笑。

“白娘娘被壓入雷峰塔下後,許仙懊悔不已。”

“後悔有什麼用?事情已經發生了。若是我……”

“若是你如何?”

沈沉回頭,看著顧北,無比認真,一字一頓地說道,“若是我,無論他是鬼是佛,是妖是怪,是富甲一方,還是一貧如洗,我都不會放棄。”

顧北愣住了,心中的某一處悄然柔軟起來,上前拉住沈沉的手,“嗯,我信你。”

沈沉的臉騰地紅起來,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這說的都是什麼呀!

走出書店,外面竟下起了小雨。沈沉有些懊惱,自己竟忘了帶傘。

突然,有人攔住自己,是顧北。

他舉著一把雨傘,沒說話,只是把沈沉拉入傘下。

雨稀稀拉拉地下著,街道上幾若無人。沈沉小心打量著顧北,兩人相距不過半尺,沈沉幾乎可以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味。

一種奇怪的想法在心底油然而生,就這樣一直和他走下去,似乎也不錯。

晚上沈沉做了一個夢。

夢裡她一身白色衣裙,站在斷橋邊上。似乎有人在叫她,她慢慢地向前走去。

不遠處站著一個人,一襲青色長袍,手執一柄油紙傘。

煙雨朦朧,沈沉看不清他的臉。

終於走到他面前,男子緩緩抬起頭,沈沉瞪大了眼睛,後退了兩步。

竟然是顧北。

他緩緩開口,唇瓣微動。

頭突然猛烈地痛起來,耳邊嗡嗡,聽不清他說什麼。

只一句,被冰冷的雨夾雜著送到她的耳邊。

“小生許仙,字漢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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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書店,沈沉後來去過多次。那條街道,沈沉一遍遍走過,把兩側梧桐樹落下的葉子踩得咯吱作響。

可她再沒有遇見過顧北。

布拉格每年秋季都會舉行集會,即便近年來戰亂不斷,也從未廢除這個習俗。

地點就在離公寓不遠的一個酒店裡。

沈沉本來不想去的,可她卻又覺得顧北會去,思前想後,到底是換好衣服出了門。

近年來戰亂頻繁,布拉格“收留”了不少來自異國他鄉的逃難人。

德國人,英國人,中國人……

沈沉夾在膚色各異的人群中間,濃厚的廉價香水味讓她幾欲作嘔,使她更加懷念顧北身上的墨香味。

“我以為你不會來呢!”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沈沉驚喜地轉過身,顧北拿著一杯熱可可,水汽氤氳隔在兩人中間,混合著淡淡的香氣。

“在家裡待著無聊。”沈沉壓住心底的悸動,面色平靜依舊。

顧北衝著不遠處的臺子揚了揚下巴,“今日會有很多表演的。”

沈沉順著看了過去,果然一大堆人圍在那裡,估計一會兒就要開始了。

“先生不去嗎?”

“我近日嗓子壞了,怕是唱不了了。”

沈沉仔細一聽,果然聲音中帶著幾分沙啞。

“沈小姐會唱戲嗎?”

“會一點。”

“那不如沈小姐去唱一段吧!”顧北微笑道。

沈沉看著他的眼睛,“先生想聽嗎?”

顧北一怔,對上沈沉燦若星辰的眸子,一時竟無言。

沉默在兩人中間蔓延。

沈沉懊惱地咬了咬唇,剛想開口,就聽見顧北的聲音響起,低沉沙啞的嗓音牽扯著她的心緒。

“如果是沈小姐唱的話,顧某一定洗耳恭聽。”

笑意在她的唇角放大。

“好。”

臺下的那些人都不想第一個上去,一看沈沉過來,便忙不迭讓她先上去。

家裡的孩子曾為了討祖奶奶開心,都會唱幾嗓子,可沈沉不同,她是真心喜歡聽戲,喜歡唱戲。

清了清嗓子,沈沉輕輕地開口。

是湯顯祖的《牡丹亭》。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顧北靜靜地看著臺上的女子唱戲,一身裁剪妥帖的旗袍上繡著百花齊放,端的是錦繡團圓。

沈沉唱得是真的好,將杜麗娘的一神一態盡數唱了出來。臺下的人雖聽不懂,卻也被這哀慼的曲調所感染,臉上神態無不肅穆。

曾有詩曰:“古人聽《牡丹亭》,竟有牽動心緒,悲哀致死者。”

雖說少不了誇大的成分,可今日聽沈沉一唱,倒也的確痛心。

自那以後,顧北再也沒有聽到過有人將杜麗娘唱得如此神似。

回想起來,竟只有八個字可以形容。

風華絕代,顛倒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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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家裡打來的電話的時候,沈沉正窩在顧北家的沙發上陪顧北聽戲。

老舊的留聲機放著京片子,咿咿呀呀的唱戲聲在屋子裡迴響。

沈沉欲言又止地看著顧北,“你陪我回國,好嗎?”

“我不會回去的。”

“為什麼?難道你不想……”沈沉有些急迫,說到最後又帶了幾分羞澀,“不想和我在一起嗎?”

顧北嘆了口氣,“我家祖上曾惹惱過清廷皇帝,被貶斥遠地。祖上一氣之下,拖家帶口來到了這裡。顧家祖訓,永不回國。”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過了這麼多年了,回去又能如何呢?”

顧北看著沈沉,眼裡的是她看不懂的某種情緒。

“沈沉,如今我這殘破的身軀,即便回去了,又能靠什麼過活?”

“那你……就一點都不懷念故國嗎?”

顧北淡淡道,“先父取名顧北,正是取‘留思北顧’之意。昔日屈原被貶斥離國,寫‘留思北顧’以懷念故國。先父大抵也是這個意思吧!”

“可是沈沉,”顧北看著她的眼睛說道,“我回國,只能是悲慼逃亡,我給不了你任何東西。”

沈沉靠在顧北的肩膀上,囁嚅道,“那我也不回去了。”

“你還是回去吧!那裡更適合你。”

“不!”沈沉固執道,“我不會離開你。”

顧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會後悔的。”

“我不會的。”沈沉咬著牙,一臉堅定,“我不會後悔的。”

沈沉在電話裡跟家裡人大吵了一架。家裡人威脅她,若是不回國,便斷了她的經濟來源,再也不匯錢給她。

掛了電話,沈沉有些氣惱。沒了家裡人,她一樣可以養活自己。

目光無意掃到窗戶外,潔白的雪花紛紛擾擾,飄散在空中。

冬天來了。

此時此刻的沈沉,滿心滿意都是顧北。顧北的聲音如何好聽,唱的戲如何動人,寫出來的文章如何的好。

她還不知道,當兩個人整天忙於奔波生計的時候,哪有心思去計較什麼情愛。

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是永恆的。所謂纏綿的愛情終有一天會變成兩個人中間嘶吼的怪物,歇斯底里地扯破最後一絲溫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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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布拉格近十年來最寒冷的一個冬季。

就連街道上稀稀拉拉的行人,也都裹緊了衣服,快步往家走。

沈沉推開門,將沉重的手提袋放在門口。臉頰被凍得通紅,手也早已凍得麻木。

顧北身子不方便,買菜這些事情自然就落到了沈沉的頭上。

顧北聽到聲音,從廚房走出來,腰上還繫著圍裙,頗為滑稽可笑。

可沈沉此刻卻沒有這樣的心思,此刻她只想喝兩口熱湯,趕緊將這滿身的寒氣驅散。

原本在公寓樓下就有一個糧店,可那裡實在價格過高。

自從和家裡人斷絕來往之後,他們二人就靠顧北那一點微薄的稿費生活。

吃穿用度無不縮減。

為了買更便宜的東西,她常常要多走幾條街道,在這數九寒天,實在是一種折磨。

顧北遞給她一碗薑湯,有些心疼,“快喝了驅驅寒吧。”

沈沉接過碗,看了一眼顧北,一樣的眉目如水,一樣的儒雅俊逸,可是為什麼,她總覺得,有哪裡不一樣了呢?

不再多想,一碗薑湯入肚,暖意燒灼五臟六腑。沈沉這才覺得自己彷彿重新活了過來。

馬上就要過年了,可是家裡除了幾塊凍肉,半袋白麵,再無其他。

過年那一天,沈沉看著案板上的肉和麵,心裡一陣酸澀。

顧北早早就出去了,說是去買菜,可是這寒冬臘月,菜價高昂,他哪裡來的錢呢?

門突然被打開,顧北氣喘吁吁地進來。手裡攥著一顆白菜。

是白菜!

沈沉感動得要哭了,這異國他鄉很少能看見國內的蔬菜,即便是有,價格也貴得驚人。

沈沉顫抖地接過白菜,她太驚喜了。以至於沒去問顧北是如何冒著風雪把白菜帶回來的,當然也沒有看到顧北紅腫的手指。

沈沉趕在午夜十二點之前把餃子包好。

兩個人,兩隻碗。一張桌子,相向而坐。

身後沒有煙花,沒有爆竹聲。

顧北拿起筷子,夾了一粒餃子,輕聲說道,“新年快樂。”

吃過餃子,兩個人收拾好就睡了。

沈沉側過頭,貼著顧北的後背,環住他的腰,“顧北,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嗎?”

“我知道。”顧北的聲音輕輕的。

沈沉沒有說話,心裡卻好像有一隻怪獸在不斷咆哮。

她為了他,放棄了那麼多。她為了他,過上了如此清貧的生活。

可他卻什麼都沒有做!

明明是兩個人的愛情,憑什麼一直以來都是她在付出!

壓住心底的不甘,沈沉再次開口,“顧北?”

沒有人回答她,耳側傳來顧北均勻的呼吸聲。

沈沉輕輕地掀開被子,赤腳走到客廳裡。

壁爐裡火還在噼噼啪啪地燒著,火光投在沈沉臉上,明滅不定。

沈沉蜷縮在沙發上,雙手環過腿,是嬰兒在母體裡的姿勢。

沈沉覺得,她有點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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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沉拿著顧北的稿子去報社。

戰亂頻發,報社現在多收一些歌頌偉大領導人的文章。

顧北卻偏偏只寫詩歌散文。

大爭之世,誰人還有閒心去吟詩作賦呢?

之前的報社無一例外地退稿了。人總是要活下去的,沒法子,沈沉只能拿著顧北的稿子一家家地跑報社。

笑臉賠盡了,腿也快跑折了。

沈沉一個人走在大街上,通紅的手還緊緊攥著顧北的稿子。

雪紛紛揚揚地下著,堆積在她的頭頂上,和衣袖間的褶皺裡。

腳步聲從身後傳來,沈沉回頭,是顧北。

他舉著一把黑傘,狼狽得不得了。冰天雪地,很難想象,他瘸著一條腿,是如何找到她的。

眼淚,猝不及防地滾落下來,滴落在地上,消融了冰雪。

二人並肩而走,相顧無言。就如同那一日雨間漫步一般。

如此相似的場景,可心境卻截然不同了。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大抵就是如此吧。

沈沉和顧北發生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激烈爭吵。

沈沉希望顧北寫一些關於時事戰爭的稿子,被顧北拒絕了。

“我不想寫一些違心的東西。”

“可我們總要活下去。”

“我會有辦法的。”

這一句話徹底惹怒了沈沉,積壓在心底的不甘,隱忍,在這一刻徹底爆發。

“有辦法?你能有什麼辦法?”沈沉冷笑,“你所謂的有辦法就是讓我每天去給你跑報社?讓我每天陪著你吃糠咽菜?”

顧北沉默了一會,“沈沉,這是你自己選擇的。”

“可我付出了這麼多都是為了誰?我過不上好的生活又是因為誰?”沈沉此時此刻就如同一個市井潑婦,言語尖酸刻薄。“顧北,你欠我的。從我為你放棄回國開始,你就欠我的!”

回應她的,是巨大的關門聲。

“顧北,你混蛋!”

沈沉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放聲痛哭起來。這就是她當初選擇的?

沈沉和顧北開始冷戰。

沒有人願意先開口說話,屋子裡的氣氛壓抑得可怕。

打破這一切的是從大洋彼岸打來的一通電話。

祖奶奶過世了。

沈沉接到電話的時候,一臉驚愕。

在她離家的時候,祖奶奶的身體明明很健朗。

家裡人給出的說法是得了急病,可字裡行間難免透漏出埋怨她不回家把祖奶奶給氣壞了的意味。

掛斷電話,沈沉什麼都沒說。到底是顧北先開口。

他說,“沈沉,你回去吧!”

沈沉愣住了,抬頭看去。顧北也正在看著她,眸子裡又是另外一種她看不懂的情緒。

是悲傷,抑或是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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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沉走了。

“我回去奔喪,你好好照顧自己。喪事一過,我就回來。”

顧北看了她良久,方才開口。話語輕飄飄的,卻仿若千金砸在了沈沉的心上。

“好,我等你。”

火車鳴笛聲轟轟響起,車身搖搖晃晃地駛向遠方。

沈沉回頭,看著顧北的身形越來越小。她知道,她和顧北,再也回不去了。

火車上此起彼伏的抽泣聲響起。從布拉格到中國,橫跨了多少千米的距離。

很可能這一走,就是生離死別。

她和顧北都清楚,二人自此再無相見可能。

她不會回來的。

北京城的花紅柳綠,遍地都是紙醉金迷的夢。

做富家太太,看成堆的金銀珠寶。那些夢裡,偏偏卻沒有一個是想要和顧北相守一生的。

窗外的景色不斷飛逝。沈沉以為自己不會再回想,可是如今遠去,那些回憶,卻像利刃刨心拆腹,刺得她鮮血淋漓。

恍惚中,她彷彿聽見。布拉格的一家小書店裡,迴響著她信誓旦旦的承諾。

“若是我,無論他是鬼是佛,是妖是怪,是富甲一方,還是一貧如洗,我都不會放棄。”

回到北京以後,沈沉過上了她想要的生活。

喝著上好的茶水,有成堆的婢女奴僕伺候。穿著好幾個繡娘趕出來的洋裝,去和幾個姐妹打牌。

再也不用為了柴米油鹽所奔波,再也不用成日地辛勞。

但也沒有人會在身後輕輕抱住她,給她想要的溫暖,沒有人會陪著她吊嗓子唱戲,沒有人會把她冰涼的手放在自己的衣兜裡取暖。

再也沒有……

從此,她沈沉的生命裡再無顧北。

內城的戲園子裡來了個名角唱戲,買票的隊伍排滿了一條街。

沈沉也去聽了。

唱得的確好,宮商角徵羽音色俱全,眼神甩袖也拿捏得到位。

可沈沉還是想起了顧北,想起了布拉格的那個小書店,想起了那日的細雨潺潺。

等沈沉回過神,戲早已唱完了,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正打算起身,一個白色的帕子出現在眼前。

“小姐真是性情中人呢!”

熟悉的話語,沈沉驚愕地抬頭。

不是顧北。

掩蓋住眼底的失望,沈沉慢慢起身,沒有接帕子。

男子輕笑,沒說什麼,收回了帕子。

門口有小廝候著他,見他正笑著,不由得問了句,“大少怎麼了?遇到什麼好事了?”

男子抬頭,看了眼前面的背影,小廝順著目光看去,“這是沈家的小姑娘,前段日子才從布拉格回來。”

男子挑了挑眉,有些意味深長地說道,“沈家這兩年略式微了,可還是有些家底的。”

小廝順著他的話說,“大少您配這沈家小姐,倒也是良緣。”

後來沈沉才知道,這男子是新上任大帥的侄子,年輕有為。

兩人不過有一面之緣,男子竟就找人上門提親。

孃親動了心,過來打探沈沉的口風。

沈沉垂眸,沒有一絲猶豫,“好。”

“什麼?”孃親愣住了,沒有想到沈沉這般爽快。

“我說,好。”沈沉別過頭,窗外的海棠花開了,一簇簇的,煞是嬌豔。

“我嫁。”

婚禮是要在男方家裡辦的,他家在上海,要坐火車過去。

動身的那天,孃親去送她,依依不捨地拉著她的手,“好好過日子,以前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情就不要想了。”

“好。”沈沉輕聲承諾,“我不想。”

火車鳴笛聲響起,一路奔向上海。

搖搖晃晃的車廂裡,沈沉有些疲憊地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迷迷糊糊中,彷彿做了一個夢。

夢裡,一切始於1927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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