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生活才是荒誕劇最佳素材

在圖像、影像氾濫的時代,我們的目光或者思維,會為什麼樣的照片停留?像素越來越高,人們可以更清晰地看到這個世界,然而,會不會有一天,大腦可以直接通過芯片讀取圖像?世界在表象上所謂的真實、清晰感,反而沒讓我們更真切去關注或者凝視,而總被拇指一劃而過。 下文摘編自《不存在的照片》一書。書中,作者樊小純探討了我們凝視世界的不同方式——關於記憶、盼望、困惑、妄想,關於永遠不能實現的、只能在腦海中完成的觀看。

現代生活才是荒誕劇的最佳素材

雞湯總會被反雞湯打敗,後者可能比較機靈,但其實也都差不多吧。生活之苦,命運之無常,能統而言之的都是誤會。我們活在謬誤的大合集裡。人們總是在找尋一種生活的意識形態,選擇需要付出較小代價的那種,代入,歸屬,幹掉其餘。我曾和別人討論一種抗顛覆的生活方式,就是先從根本上和看得見的事物決裂,然後不抱期望地進入生活。從那以後我的心情一直比較不錯,因為決裂以後的世界總是顯得可以大有作為。從那以後,先知、劊子手和乞丐,都長得像一家人。

對於微小的審美情趣感到滿足的人,是缺少思考與創造力的。這是我為什麼不喜歡強調“生活方式”的人或相關圖像。接受並同意一種生活方式,接受並同意一種色彩組合,接受並同意一種空間疏密程度,是陳詞濫調的審美教育。

創造是製造或回溯一種新的語言或視覺方式。這和情趣是兩個層面的事。不然,就只是接受與把玩。這樣的生活,一位真正的創造者是不需要的。

現代人的自拍,都太知道自己了。每個人都在對著自己而笑。不知道自己的時候,才是好時候。或者,你知道自己,但攝影師卻從另一種視線來知道你。這其中的期待以及交錯,才是值得停留的。

現代生活才是荒誕劇最佳素材

《燃燒》劇照

我們頻繁地用手機記錄當下,其實是在讓自己分神。時間如此流逝,我們竟然什麼也沒做嗎?我將要離開這個地點,竟然沒有事物能證明我來過嗎?人們似乎不能接受這樣的驚奇。人們舉起手機,假裝留住了什麼,使自己得到一些安慰。如果沒有這件使人分心的事情,每一秒的流逝,為何不足以讓人哭泣呢?

現代生活裡的行為模式才是荒誕劇的最佳素材。

我已經不太看社交網絡上的更新了。更多的時候我只看一些知識類的賬號,用以調劑平時的閱讀。常去的小飯店的老闆娘很久沒有消息。她的兒子在前段時間登上她的社交網絡賬號,發了一條狀態,告知大家母親的死訊,並表示飯店會按照母親的意願開下去。

這條消息夾雜在人們公佈於網絡的生活消息流裡。這條消息的上一條是一張藍得無辜的天空,這條消息的下一條是一個不痛不癢的讀書會。它們包圍著這條死訊,隨著拇指的滑動出現在眼前。這樣的陳列是荒誕的——技術的便利將毫不相關的人的生活進行並置,毫無分流地。我對這樣的並置感到厭惡。死訊使得鄰近的日常生活都太輕了。是的,我對這一切帶來的迅捷與直接感到厭惡。人的複雜的、無聊的、興奮的、頹喪的、裝飾性的、赤裸裸的、即興的、臨時的生活如此傾倒在一起,這非常暴力。

現代生活才是荒誕劇最佳素材

With their homes in Ayn al Arab 作者:John Stanmeyer

扁平、張揚與暴力的信息並置,使輕與重無法共存。總之我學不會這樣的生活。我開始需要一個人工或非人工的信息分流,就像音樂分流為不同的電臺一樣,對信息進行歸置。我需要一個瞭解我的信息助手,面容和緩地每天在固定的時段向我簡報一些重要的事,有趣的事,殊異的事,值得言說的事。我不需要知道太多。

在同一平面上,若有沉重,它就沒有多餘空間容納那種輕。一個人無法在真正的黯淡中同時笑得輕佻。我對現代生活中的遺忘、迅疾和切換感到疲勞。而可怕的是,我們幾乎都成為了這一切的行家。可我總以為有一些重量,人必須揹著,不然就會被風吹走,渙散無蹤。長久的悲大過臨時的喜。

沒有秘密的圖像最無聊

有一天我在讀佈列松。他說,有兩種攝影師,一種拍出好的負片,一種拍出好的照片。

這和我想的一樣。有一些人永遠要在技術上達到正確,但是有些人追逐的是狀態的正確。我要的是後者,前者是我的輔助。我一直認為,模糊的模糊可能是精確,而精確的精確,很可能是盡頭。

新的藝術形式、觀看方式的降臨,增加了人們觀看這個世界的可能性。高分辨率,高速攝像鏡頭——這種對自然的時間以及自然的觀看進行放大、推近、定格、延展、扭曲的創作行為,實質是我們這個時代向時間作偽證的新的方式。

現代生活才是荒誕劇最佳素材

塞維利亞,西班牙,1933 年 / 佈列松 攝

在繪畫過程中,只有當這一筆下去,是回應本質的,這一筆的清晰才是有效的。我們所見的清晰,更多的是無效的清晰——清晰作為一種洩露,使事物失去遮掩。越來越多的解剖就是越來越少的秘密。信息被擠壓,想象空間被壓制。清晰是一種焦慮。清晰剝奪了臨界狀態。

技術自身的裂變與迭代的速度,是無可阻擋的。我們的感官正迎向新的開關,以及閾值。瞬時的愉悅與恐懼都會被進一步激發與計量。會來的,這一天。但如果我們隨時都能觸碰感官的極限,那麼這樣的感官也一樣會被取消,因為它們不稀罕了。

在技術的時代裡,我的厭惡總是數不盡。我厭惡因無根的概念而生成的藝術,厭惡輕巧的創作緣由,厭惡投機的藝術行為。厭惡愚蠢的策展人和畫廊,厭惡某些藝術家。或許我是古典的,或許我並不能從這個時代獲得我傾心的那種愉悅。

我有時候在想,人類是否正面臨這樣一種倫理困境:當視覺圖像清晰化的技術水平超越了自然人類能負荷的程度,人便逐漸放棄使用自身的視覺機制(視網膜傳導大腦),而選擇芯片傳導圖像信息的機制。技術把人驅趕至肉體的極限——要求眼球接受更高的幀率,以此獲得更多的信息。人類要面對的是一個新的選擇——維持自然的肉體還是進入下一種觀看方式——基於硅元素的觀看。

當新的觀看境遇出現時,人如何安置自己的目光呢?清晰化以後,什麼被確認了,什麼被禁阻了?技術是否延展了人的自然人部分,成為我們身體的新的經驗?或者說,技術是否成了被賦予思想的義肢?這其中有沒有一種邊界?人如何面對自然人經驗與新經驗交織在一起的存在狀態?這些問題,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帶著一些惶恐,當然更多的是好奇。我好奇未來我沒有機會看見的世界。我也嫉妒未來我沒有機會看見的世界。

現代生活才是荒誕劇最佳素材

印度 1947 攝影:Henri Cartier-Bresson

我們的眼睛早就被寵溺了。不會有偶像了。偶像出現,是因為大眾準備好了。而我們不可能準備好了,就像現在。太多的清晰又無用的圖像在流動,來不及厭惡,更別提等待。取消偶像的方法就是放置一百個偶像。

如今的藝術躺在取消藝術的傷痕上。從玩笑到宣言——宣言被重複——重複落入日常話語,落入架構性而非本質性的體系裡。架構不是本質,本質是最深處的流動的石頭。

馬丁·澤爾在《顯現美學》中談到鮑姆加登時,說:“混沌並不是作為清晰性(Klarheit)的反義詞提出來的,而是作為概念命題式認識的可區分性(Distinktheit)的反義詞而提出來的。審美認識所謂達到的是與科學認識截然不同的一種精闢性(Pränanz)。前者的成就對後者構成補充。因此,在鮑姆加登看來,一種’完滿的’認識只有通過科學兼審美的思考才能達到。”也就是說,審美不是一種單純的分析活動,而是“為了通過密集的直觀讓它當下化”。認識一件事物,同時不去區分一件事物,從而完整理解一件事物,這成了此種混沌的感性認知的奧義。

的確,在光之中去除陰影,並不見得使一切更為真實。真實需要爭執,需要張力。

人類觀看的進程,是一個清晰與幽深的爭執過程。光與影,本身就蘊含著一種張力。清晰與幽深,也是一種張力。而窮盡清晰的行為,把這樣一種張力減弱了。智性的理念無法洞穿的,光影二元論無法解答的,恰恰是那些在明暗中閃爍的動詞。這個動詞是等待,而非清晰化。

當一切都慘白地被照亮後,剩餘的美感是什麼?原有的被注視的事物,經由我們的雙手、雙眼的攫取而消失的過程,便成了我們這一代人的美學享受。消失的美感,每一代人都在體會,但並不是每一代人都能親見到加速燃盡的煙花的最後一程。

沒有秘密的圖像最無聊。秘密在數量巨大的數據裡被稀釋了,然後被淡化為概率。沒有誘惑與被誘惑的人生太長了。

現代生活才是荒誕劇最佳素材

西班牙馬德里1933 作者:Henri Cartier-Bresson

凝視一樣是漂泊者的作為

斯坦納談到翻譯時,他談了四層精神活動。信任,入侵,返家,補償。有意思的是,他提到翻譯及背叛的拉丁詞源皆為 traducere。翻譯與背叛亦敵亦友。

我認為觀看中的凝視行為,與翻譯這個行為有共通之處。我們一樣,先要面對複雜或者神秘的圖像,信任這樣的圖像並非沒有意義;基於這些基本信任,我們才可前行,並認為眼前的圖像與我們有關。

入侵,斯坦納也用了進攻這個詞——這同拆解語素一樣,去解構圖像中那些直觀的或非直觀的成分。有一些進攻的方式並不合宜,因為圖像本身不一定經得起目光的過度佔有。觀者用既有的知識、經驗去理解圖像。然而這理解的嘗試並不一定是有效的,太過於強烈的預設會給圖像帶來桎梏與減損,使之狹隘,因觀者自身而狹隘、變形。

在返家的環節,斯坦納舉了荷爾德林的例子——以至於“他自己語言的大門在他身後也悄然掩上”。我試圖想象在凝視裡發生的這一種“悄然掩上”的感覺,如此這般的拋擲目光的行為,是一種基於告別的開始。觀者永遠無法完全在圖像裡,也永遠無法安全地處於自己的領地裡。凝視一樣是漂泊者的作為。在兩個河岸之間擺渡,卻沒有真正的停泊。

最令我遐想的,是補償這個階段。真正啟發人的補償是一些“新的東西,但它們原本就已經在那兒了”。一個懂得凝視的人,可能需要意識到之前的三個環節裡,哪些是被減損的,並使之癒合。他甚至要追溯不曾在前三個環節中出現的元素,使之重新出現。這是一種能力,回到本源的能力。它要求的是一種對根源事物的敏感,以及在辨識力與感受力上被賦予的天命。凝視是對原作的續命,是對原初能量的確認。儘管凝視並不會留下具體的字據,但這個行為在個體的精神世界裡就是一種輸入與印跡。它一定會在某種程度上影響觀者此後的觀看,以及觀者作為創作者的作為。

現代生活才是荒誕劇最佳素材

1928年 環法自行車賽 / 佈列松 攝

不僅語言有語言的巴別塔,圖像一樣有圖像的巴別塔。巴別塔的倒掉是最初的離散,最初的廢墟,也是最初的承諾。不同的人群行走到不同的界域,建立屬於自己的巴別塔,然後遺忘,週而復始。這是無奈還是策略?我們對原初的自覺讓我們用復興的方式一次次切近。意義遺失了,但對於恐懼和匱乏的紀念不會停止。翻譯與凝視,在此種意義上,超越了線性與循環,使得過去現在和未來在同一時刻發生。

海德格爾在《關於藝術作品的本源》的最後,引用了荷爾德林的詩句:

“依於本源而居者,終難離棄原位。”

這是我近來越來越多想到的一句話。

有些時候,我在想些什麼的時候,與其說我在和自己說話,不如說我在想象著和你說話。對,這就是我現在正在做的事情——在我的腦海裡與你談話。

現代生活才是荒誕劇最佳素材

Colorful War 攝影:Allireza Akbarllor

我正好讀到里爾克的幾行字。這幾行字,我希望它們出現在我拍攝的那些人物的眼睛裡。這是我的搜尋。如果你在這裡,你或許可以告訴我,它們是否有著相同的氣息。你或許會笑我,像一個母親笑她的孩子那樣。當孩子做了些遠遠超出他能力範圍的事情時,母親就會這樣。我曾這樣做過,爬出搖籃,跌在地上。我哭,對弄疼我的地板生氣。母親告訴我,我邊哭邊敲打著地面,把所有人都逗樂了。

那一下我磕到了腦袋。要是不摔那一下,我可能比現在還要聰明百分之零點三。可這有什麼用呢,我並不需要更多的小聰明瞭。小聰明的確會給生活帶來無數靈光一現的小快樂,而且這小快樂無法向多數人轉述。更無法轉述的是那些無法用快樂二字形容的東西。人的語言無法規定人自身的複雜。所有的情感,都有縱橫交錯的時間軸使它們成為獨一無二的波動。人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裡是那麼獨立,卻依然向外張望,嗅聞著同類的氣息。這是一個略顯荒誕的舉動,卻經久不息地被重複著。再貧瘠的人,都是出乎意料地豐沛的。更不要說那些影響了文明史的頭腦們。我後來越來越少地看傳記了。多數傳記都很一般——能寫出一本厲害的傳記的作者,後世都是有能力超越傳主的。不然就是減損,不準確就是減損。用文本寫傳是最好的。本雅明用引文寫作。也就是說,偉大的心靈只能再現,不能被轉述。要信任一種無能,也同時要信任一種超能。轉述的無能,以及再次見到的超能。最好的詩評是默唸一遍這首詩,然後攜帶著這首詩生活。不然,再精巧的剖析都是愚蠢的。

(轉自單讀)

相關推薦

現代生活才是荒誕劇最佳素材

《不存在的照片》是樊小純寫作的一本虛構書信集,整本書的視角被分裂成了講述者與隱藏的傾聽者,但最終都攏歸於作者本身的敘述。信件的一隱一顯的兩位主角去看世間萬物,通過攝影、繪畫、建築、文學所關涉的場景,來講述世界的景觀——秩序下的自我與他者。

虛構的外殼,非虛構的內容物,24張不存在的照片,24種一個人接近圖像的精神狀態。這部作品關乎儀式的實踐,或者說,記憶的交付。它一方面可以存有某種蓄勢待發,另一方面,由於象徵性的預見而讓時間懸停。它不期待傳遞任何信息,它只留白給讀者的閱讀體驗。

【END】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