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賓爆炸事故還原

7月12日,四川江安縣陽春工業園內,陳林所在的宜賓恆達科技公司發生爆炸,事故共造成19人死亡,12人受傷。據媒體梳理,這是近年來死亡人數最多的化工事故。國務院應急管理部調查後認定,恆達科技公司嚴重違法違規,不具備安全生產條件及能力;地方政府職能部門監管不嚴格,縱容了企業的違法行為。

陳林是爆炸中逃出來的一個。同事李麗失去了4名親戚,廠裡共有百餘名工人,其中30多人與她同一個家族,他們大多是江安縣和宜賓縣的農民工,因親友介紹來廠裡工作。每天清晨,他們跨過長江水,來到工業園上班。

與多數員工一樣,李麗隱藏在自己的親友圈,在城裡沒什麼朋友,經常去的地方不過是街上的一家超市。附近居民很少有人注意到三年前成立的恆達科技公司。人們不知道這個廠子及其工人的存在,不知道公司一些設施未能通過安全審查,他們始終暴露在硫酸、甲醛等化學物品的威脅下。

直到一場爆炸來臨。

宜賓爆炸事故還原

(恆達科技公司發生主爆炸的二車間。圖片來源網絡)

“兩秒”

爆炸前一小時,工廠的食堂像往常一樣開飯,冒著熱氣的煮豆角、炒豬肉、南瓜湯端上來了。二車間裡上白班的、夜班的,陸陸續續來了。46歲的陳林吃完飯後,回到二車間,把塑料管接到甩幹機,再過半個小時,就可以下班了。50歲的毛會英上晚7點的班,她提前上了二樓,姐姐毛澤群也在,大家像往常一樣聊天。

18時38分,“轟”的一聲中斷了這一切。

聽到炸響,陳林愣了1秒,看向身後,房頂震掉的灰塵夾著化學藥粉撲到臉上。離自己十幾米遠的火團,迅速擴充至整個屋子。他把手上的管鉗一扔,邁著大步往車間出口跑,“再慢兩秒,就要被火吞了”。和他同在一樓的另三個工人,因為離出口較遠沒逃出來。

四車間的王潔聽到的爆炸聲像是一聲悶雷。

她以為是反應釜出了問題,但一看到玻璃整塊破碎、掉落,靠窗的班長被碎渣子扎到後腦勺,鮮血一滴滴淌下來,就知道出事了。

“快跑!”王潔大喊一聲,她位於車間三樓的樓梯口處,跑在前面,七名工人跟在身後,兩名新工人沒反應過來,王潔又折回去喊他們,“趕緊跑啊!”

下樓梯時,她提示大家貼著牆面跑。出樓梯口,9人一行沿著與爆炸聲反方向的通道跑了幾十米,逃到了廠外。

直到跑到公路上的安全地帶,陳林才停下腳步,轉身看車間,只見大火從一樓竄上二樓,再竄上三樓,兩分鐘後,整個廠都只剩下火了,同時伴有幾十次爆破聲。

“二樓和三樓的人肯定是跑不出來了。”他說,“(那時)我心裡說不出來,什麼都說不出來。就在那站著。”

附近距離較近的鋰電材料廠工人突然感到耳鳴,地面震動,抬頭一看,幾百米外,“蘑菇雲狀”的濃煙騰起,塵土搖動,一片白光,刺痛了眼睛。

一個圓形飛盤從樓頂飛出,打斷了幾百米外砂石廠一名工人的手臂。

王潔的丈夫是廠裡的中層人員,這天值晚班,下午6點下班後,他回安置房洗了澡,騎摩托車到廠裡,剛把車靠好,就被衝擊波衝倒,右臂擦出條狀傷痕。

10餘名建築工人頭上、腳上被異物劃傷,傷口淌著血。一名工人由四個工人抬著跑出來,藍色棉質工作服上裹著一層腐蝕性藥水,衣服外面溼透了,“哎呦,哎呦,我的手斷了!”

後窗拿到的一份題為《宜賓恆達化工科技有限公司7·12事件善後處置工作組》的文件顯示,遇難者為8女11男,年齡在30至50歲之間。“這些人基本都是周邊農村的農民工。”7月17日,國務院應急管理部監管三司司長孫廣宇在“宜賓7·12重大爆炸著火事故現場會”上說。

毛會英消失在了廠房。她所在的公司“恆達科技”是2015年建的,佔地50畝,廠房靠著荒山,樹木掩映,配了四個生產車間,沒有圍牆,周圍矗立著電廠、砂石廠和鋁化材料廠的冷卻塔和排煙口。看起來並不起眼。

附近工廠工人聽到爆炸聲後,跑到遠處更高的山包上看著升起的濃煙。煙是黑的。風把煙往東吹,天空變黑,一名工人描述,“就像是暴風雨前烏雲壓頂”。

毛會英的表妹李麗是該廠的工人,爆炸前,她在安置房裡煮完麵條給兩名兒女吃完,正準備出去接班,聽到了爆炸聲。她打了毛會英的電話,沒接。另兩名在廠裡的工人——她的表姐和堂姐夫也失聯了。

趕到現場,李麗被攔在封鎖線外,半個多小時後,她從官方通報中得知,毛會英、毛澤群等四名親戚沒能逃出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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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燃事故發生後,前來現場滅火的消防車。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親戚

毛會英的幾名近親連夜從外地趕來,政府工作人員把他們安置在附近不同的酒店。這幾天,李麗在酒店間來回接送親戚,過道里總是傳來哭聲,有親屬吃著飯就哭起來。

表姐毛會英和毛澤群來廠裡時,李麗已經是廠裡的元老。她與丈夫今年二月就來了,是第一批,那時廠裡只有十幾個人,還沒建好,車間只有鋼架子。她在精製車間生產小產品:將一些原料混合放在反應釜裡,觀察動靜並控制好溫度,時常會接觸到硫酸、甲醛、甲苯等化學物品。

毛家姐妹裹著棉襖報到時,李麗很意外,“你們也過來上班嗎?”

“本來不想上班的,但是家裡欠了債,就過來了。”毛會英說。過年時,她們從李麗口中得知了工廠的情況。

三個月內,李麗的家族中有將近30人到廠裡來,這意味著近四分之一的工人與她有親屬關係。其他廠裡的工人也大多是親友介紹過來的,“一個傳一個,就傳出去了。”王潔說,她和李麗原先在江蘇同一個化工工廠工作。前兩年,王潔在宜賓縣買了房,欠了幾十萬外債。進入恆達科技,公司承諾薪資在五千以上,年底發獎金,還有“五保”,包吃包住。

王潔幹了半年,只領過兩次四千以上的工資。她和許多工人被公司安排住在江安縣工業園區管委會附近的安置房裡,散落在居民區。

每天早上六點,大多數人仍在睡夢中。安置房裡,上早班的李麗戴上厚實的棉口罩和黃色橡膠手套,換上藍色制服出門。門外穿不同制服的工人走動著,早餐店的麵食冒著熱氣。下午6點的樣子,城裡的工薪族下班。但廠房依然熱鬧,那裡正是早晚班交接之時。

當地居民知道這裡住著一群外來工人,這是他們知道的全部。李麗去的最多的地方是街上的康明超市,此外就不再認識什麼人了。爆炸後,一名出租車司機很驚訝,“沒想到一下子就出名了。”之前,他並不知道這個公司的一切。園區附近的一名拆遷戶從來沒注意過這個廠子,不知道工人從哪來,生產什麼東西。區內的一名工人快半年了,“從來沒去過那個廠。”

李麗在廠裡的親戚大多來自宜賓縣鄉下,離江安縣城幾十公里,他們大多群居。李麗夫婦和王潔一起住。她的一個表侄被安排在約40平米的安置房,擺了7張床,客廳空蕩蕩的,廚房灶臺落滿黑色塵垢,廁所很久沒有清洗。

毛會英住的房子離李麗很近。透過窗子,李麗能看到毛家姐妹的住處。親友們經常串門,打打麻將,去附近的園區廣場散步。誰家有什麼好吃的,會叫在一起嘮家常。

今年5月,李麗燒了一大盆野生黃鱔,買了一些涼拌菜,花生米,一箱啤酒和飲料,打電話喊毛會英等人一起來吃。20平米的客廳水泥地上擺了一張大圓桌,一張小桌。十幾號人圍在一起,有些坐在小板凳、木沙發上,有些坐在木桶上,有些站著。

桌上的男人們碰起了杯,喝酒吃菜,“像過年一樣。”

“大家都漂泊在外,就互相聯絡感情,互相依靠。”李麗的眼眶紅了,有些哽咽。兩個月後,宴席上的“這麼多親戚,一下子全沒了”,“前兩天我們還在毛會英的小妹妹家裡吃了飯,感覺這個事情特別不真實。”

李麗和毛會英兩人曾一起去菜市場買了菜。路上,毛會英說因為母親不能自理,她把老人接到了安置房,當時買了一點肉,打算買一些南瓜,但考慮到孩子不喜歡吃,又沒買。

毛會英的婚姻並不順利,改嫁後生了兩個孩子,一個剛滿十八,一個十五,家裡大部分開銷靠她在廠裡賺的錢。

大多數人每個月能賺到三千多塊。李麗曾和表姐毛澤群逛街,毛澤群試了一條裙子,“很好看”,但價格是300多塊,捨不得買,就買了一條100多塊的。親戚來家裡玩,47歲的毛澤群穿著裙子跳了起來,拍了照,笑得很燦爛。

事發那天早上六點多,上完夜班的李麗在工廠食堂遇到毛會英,準備一起下班,看到另一個親戚來到車間上早班,“來上班啊”,李麗打了招呼,“那會兒看起來精神狀態很不錯。”幾個小時後,毛會英以及這名親戚的名字,出現在了遇難者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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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住的安置房裡沒有空調,靠小電扇散熱。攝/程麗雯)

“靜電是什麼”

王潔褲子上遍佈大大小小的洞,那是操作輸送硫酸的管道時被硫酸滴穿的。李麗是四車間的班長之一,她注意到管道是塑料製成的,接口處很容易發生滴漏,曾在一天內換了四次,還向領導反應了這一問題,對方沒有理會。

李麗製作的產品要經過三道工序。前兩道工序中,她要將四五種原料按順序投放,期間加料,有黃色的,白色的,有固體,也有液體。作為一個有十幾年工作經驗的老手,她能通過氣味辨別甲醛、甲醇、鹽酸等常見的化工品。但也有一些原料是她不知道的,它們有些用產品的首字母代替,有些是字母加數字,有些只有一個字母。

“只會告訴我這一步幹什麼,下一步幹什麼,不會告訴我這些產品是什麼原料。”李麗只熟悉了生產工序。

更多人可能比她還要陌生。她帶的6個人當中,有3個是生手,從來沒有接觸過化工原料。“這些管道、反應釜啊,基本腦袋裡面是懵的,一塌糊塗。”班裡有一個在別班調來的人曾抱怨,“班長不怎麼教我,感覺自己什麼都學不會,都不想做下去了。”

公司有一套管理制度:上班時間不玩手機,不打瞌睡;定崗定位,不串崗。但實際是,哪個崗位需要的人多一點,流程複雜一點,就互相幫忙,這對單個工人的技能提出了更高要求。

廠裡也有安全或相關技能培訓,李麗記得正式上工之前,三四十個人有過一次集體培訓。陳林之前裝過網線,在天津建築工地幹過,但沒有化工經驗,進廠前,他進行了大約一小時的培訓,內容大致為:爆炸時,注意車間的旗子,往風的反方向逃跑;在車間裡工作時,注意聽從師傅的指揮,不能隨意擰設備的閥門等。

在李麗的丈夫看來,一些新招進來的工人依然缺少基本的化工常識,一次,新工人想用打火機燒斷一條長線,立即被周圍的人制止。“化工廠裡能隨便用明火嗎?”李麗的丈夫說。

不是沒出現過險情。今年五月,毛會英手下的兩個新工人往一個儲量500公斤的塑料儲水罐加水時,忘記把排氣閥門打開,水被封閉在裡面,時間一長,罐口的塑料蓋被衝開,斷成兩半。新工人被罰了50元,毛會英、班長、車間主任也被罰了款。

李麗丈夫幹這行近二十年,由老闆口頭授權擔任三車間主任。他原在江蘇一化工廠做管理層,對廠裡的環境、設備、原料比較瞭解。但像他這種人,廠裡鳳毛麟角,“大多是普通民工,完全靠自己的經驗。”

她丈夫曾要求把易產生靜電的PP管輸換成鋼管,卻被上司反問,“靜電是什麼?”李麗想起剛進廠時,公司一陳姓老闆的面試她,對方瞭解她是熟手,沒具體說什麼,隨後就被分配到建築工地打雜。

“恆達公司管理極其混亂,”孫廣宇在事故現場會上說,“車間副主任小學三年級畢業,連化學元素符號都認不全。”他強調,恆達公司從最初的設計到施工再到最後的生產,每一個環節都不符合安全生產的相關規定。

有經驗的工人討論過工廠的安全性問題,他們認為反應釜的釜底設置不合理。毛會英被嚇壞過一次。她爬上鋁合金的人字梯去關反應釜的閥門,雙腳一用力,梯子蹬倒在地上了,雙手吊在“大約一層樓那麼高的”空中。

李麗的侄子今年6月份離職了,老闆提出加薪也沒能把他留下。她覺得工廠遲早會出問題,“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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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潔的褲子濺到硫酸後,佈滿小洞。攝/程麗雯)

無處安放

附近很多人可能不知道毛會英、李麗們,但一定熟悉園區工廠裡散發的臭味。

一些工廠一天會下料三次,冒出白煙,風往南面一吹,附近的拆遷戶林先生就會被各種化工原料的味道嗆到,他到附近公交站牌等車上班時,臭味也會跟著飄來。公交司機和乘客總是抱怨:“這裡太臭了。”

2017年7月11日,當地居民曾經在人民網的《地方領導留言板》向“王書記”留言,提出了陽春工業園區的排汙問題,特別點名天源化工廠的“刺鼻的氣體”,“如果是正常排汙,是不會這樣的,在城區裡甚至都能聞到這樣的氣味。”

20多天後,題為“中共江安縣委辦公室”的單位回覆:“該公司目前所建廠址符合相關法律要求。根據我局對該公司開展的執法監測顯示,該公司廢水、廢氣均能達到國家及地方相關標準。”

宜賓市政府網站顯示,2006年,陽春工業園被四川省發改委列為全省循環經濟試點工業園區,園區以氯鹼化工、磷硫化工、竹加工產業為主。在宜賓市,特色化工是四大產業之一,其中燒鹼、聚氯乙烯均產自江安,但《江安縣2017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提到,這兩項產品2017年處於停滯或負增長狀態。

2015年,恆達科技被招商引資入園,在擬建項目年產2300噸化工中間體中,該公司主要經營化學原料中間體和化學制品研發、製造、銷售,提供技術服務和設備安裝。

國務院應急管理部的《“7·12”重大爆炸著火事故有關問題剖析》稱,2017年,宜賓市安監局發現恆達科技未批先建,要求立即停工並補辦手續。但在2018年1月,江安縣要求恆達公司項目要在6個月內竣工,否則不能享受優惠土地政策。隨後,該公司在未通過安全設施設計審查的情況下,基本建成辦公樓、分析室、烘乾房、車間等主要建築物,但有毒氣體報警系統及消防水系統等安全設施均未安裝。

今年6月,恰好是該公司被要求竣工的時間,發生主爆炸的二車間開始試生產咪草煙和三氮唑,“工藝參數還在摸索,沒有配套生產方案和應急能力”,《剖析》指出,正是在咪草煙的生產過程中,發生了爆炸。

“地方政府片面追求GDP,盲目引進化工項目。” 孫化宇說,“縣安監局3名危化品監管人員均沒有專業背景;園區作為省級化工園區,管委會下屬的安全環保局只有3人。”

倖存者似乎對調查結果說不上太多。應急管理部的事故現場會召開當天,廠內的工人失去了工作,一些人回到了鄉下,他們沒有領到工資,有些工人只剩下幾十元錢,接下來怎麼吃飯成了問題,李麗的表侄一天就吃了一碗七塊錢的素面。

這幾天,工友們建了61個人的群聊,商量去江安縣工業園區管委會詢問後續問題,尚未得到回覆。王潔擔心問題要拖個一年半年,“我們都是些農民工,我們怎麼等的起,我們等不起。”她和丈夫原計劃好好乾,把債務慢慢還上,但突然的失業讓她陷入愁苦。

管委會決定讓每個人預支500元回家等候通知。

7月21日,公司安排的安置房租期就要到了,李麗沒辦法再待下去。此前,大部分工友的房子已經到期,他們在群裡約著一起走。

晚上八九點鐘,街面上車輛漸少,商品樓裡閃爍的燈光一盞盞暗下去,江對面,化工廠裡的機器照常運轉。

一些人開始背起行囊從江安離去,沒有發出什麼聲響,彷彿沒有來過。

(鄭可書對本文亦有貢獻,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陳林、李麗、王潔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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