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冰兒
我發現，大凡被傳頌的愛情，大都是高高在上不接地氣的，比如雙雙化蝶的梁祝，比如“驚覺相思不露”的柳夢梅杜麗娘，比如羅密歐朱麗葉，也比如共讀西廂的寶哥哥林妹妹，這些都是浪漫愛情的極致，可以為你生為你死，“情不起所起，一往而深，”卻從來沒有見過他們過愛情之外的凡俗生活，換言之，這些愛情或是到了一定時候戛然而止，或完美凋謝，然後永久地活在傳說中。
這些愛情，總歸是把人間煙火隔離開來，只把唯美悽美盡數呈現，讓人唏噓感嘆，似乎從來，只有這些不接地氣的愛情才最能撼動人心，最能流傳千古。
奇怪的是，看多了這樣不食人間煙火的愛情種種，心裡邊卻對煙火味的愛情多了幾分渴望。或許是因為，我們都要長大，都要過柴米油鹽的繁瑣生活，而這些脫離凡塵的愛情，只是我們生活之餘喘息之餘用來慰藉的，真正能打動我們的，還是接地氣的愛情。《紅樓夢》裡就有這麼一對人兒，詮釋了愛情的終極目的：我們要靠自己的努力，踏踏實實在一起過日子。
為了這份踏踏實實，他倆從不認識對方是誰開始，就開始了自己摩拳擦掌的奮鬥生涯。對，你沒猜錯，他倆就是小紅和賈芸。
說起來，小紅的父母也是賈府的中上管理層人員了，但她壓根沒有靠父母為自己謀個什麼差事的想法，說明小紅明白自己父母的個性，她不靠自己天聾地啞的父母，愣是靠自己闖出一番天地。
來看看小紅的能幹吧。我覺得她對自己有著清醒的認識和規劃，她原本只是一個怡紅院外圍掃地、搞衛生的僕人，平時連寶哥哥的面都見不上，和大丫頭們差著好幾個等級，但她不卑不亢，哪怕遇到晴雯碧痕這樣的主，也不會自亂了陣腳。單看她回晴雯碧痕那幾句話：“昨兒二爺說了，今兒不用澆花，過一日澆一回罷。我喂雀兒的時候，姐姐還睡覺呢。”碧痕道：“茶爐子呢？”紅玉道：“今兒不該我的班兒，有茶沒茶別問我。”看，小紅的這幾句話絲毫沒有卑怯之意，且伶牙俐齒，完全佔據著話語的主動權。這樣的處世功底，遇見鳳姐，肯定不會失去展示自己的機會。來看看這段描寫：“連忙棄了眾人，跑至鳳姐跟前，堆著笑問”，這三句話，把小紅那種伶俐和玲瓏悉數盡顯，完美體現了小紅的性格：遇見機會，絕對要迎頭而上。接下來，小紅的命運就發生了逆轉，憑藉自己出色的口才一躍成為鳳姐身邊的得力助手，再也不是泯然於眾丫鬟裡的那個無名小卒了。小紅，就這樣憑藉自己的得力表現脫穎而出。
靠自己成功上位這一點很讓人刮目相看，這絕不是貶義。女孩子，尤其是出身底層的女孩子，沒有一對有本事的父母提攜你，沒有強大的資源供你選擇，是需要練就出色的情商和處世技能的，這道理放到現在也絕對實用，不是有那句話嗎：你若盛開，蜂蝶自來。小紅就是最出色的例子，正因為她出色地把握著自己的人生航向，才邂逅到了賈芸的愛情。
《紅樓夢》裡有很多和小紅年齡一樣，生活圈子差不多且姿容在她之上的女孩兒，但又如何呢？容顏出眾的芳官，為寶玉的幾句溫言軟語就能恃寵而驕最終被逐出，水月庵的智能兒，為不靠譜的秦鐘的幾句情愛戲言而被秦家逐出進而不知所蹤，王夫人的大丫頭彩霞，愛上賈環那麼個貨色還被人家棄如草芥……看看這些傻女孩，你就能知道，小紅這些努力絕不是白廢的，她從來不奢望依靠別人，而緊緊地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
再來說說賈芸。你讀下來就會明白，他和小紅，本質上屬於一類人。在投靠鳳姐之前，他也是接連碰壁的那一個。求過賈璉，乖巧地讓寶玉認了自己當乾兒子，但賈芸是聰明的，他看清只有鳳姐才是最能幫助自己的人，便投其所好，直接用自己的情商和玲瓏成功靠近了鳳姐。其中有句這樣的描繪：賈芸深知鳳姐是喜奉承尚排場的，忙把手逼著，恭恭敬敬搶上來請安。這不就是和小紅一樣的聰明伶俐嗎？一個滿臉堆笑棄了眾人跑至鳳姐跟前，一個忙把手逼著，恭恭敬敬搶上來請安。說到底，這兩個人都是主動進攻型，這些“棄眾人”“搶上來”惟妙惟肖地勾畫出了兩人不同於常人的主動進取型做派，他們不成功，誰能成功？
再看看賈芸說話的情商，那是絲毫不遜於小紅的：賈芸笑道：“侄兒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長輩前撒謊。昨兒晚上還提起嬸子來，說嬸子身子生的單弱，事情又多，虧嬸子好大精神，竟料理的週週全全，要是差一點兒的，早累的不知怎麼樣呢。”這段話，可謂春風羽扇，把霸王似的王熙鳳那點女人的柔弱撫慰得淋漓盡致又不露聲色，鳳姐聽了滿臉是笑——聽到這樣入心的奉承話，她能不笑嗎？
於是，賈芸成功地謀到了在大觀園種樹的職位。他和小紅一樣，就此上位了。
接下來，他們“一帕惹相思”的故事就順理成章地開始往後發展了。這場愛情從一開始就勢均力敵，旗鼓相當。想想看，如果小紅一直滯留在初識賈芸時的角色不再轉換，一直是寶玉房裡最不起眼的外圍丫頭，以賈芸的做派，很可能就真的還了個手帕，從此再無瓜葛。但小紅一步步提升自己，進而成了鳳姐跟前的得力丫頭，一躍成長為能與他一起構築生活框架的那個實幹家，他心裡的情愫便似被風吹開的漫天雲霞，一步步染上了愛的花瓣。同理，小紅也肯定反覆地權衡過賈芸，肯定也知道種樹這個職位的重要性和這個職位所能帶來的生活保障和幸福指數感。這樣一段看似被一方手帕牽起來的情愫，你怎會知道手帕雙方的兩個人，心中早已過招無數，早已經在對方身上嗅到了同樣的氣息——那就是，生活的煙火味。
這個煙火味其實相當重要。連最不食人間煙火的林妹妹都會在某個時候感嘆一句後手不接，無奈天真愚鈍的寶哥哥竟然接了一句：怎麼也短不了咱們倆的。不知道林妹妹聽此有何感受？感謝曹公的仁慈吧，寶黛最終被擋在了成人世界外，沒有變成凡俗間的煙火夫妻。最浪漫的齡官縱然在薔薇花架下畫了無數個“薔”字，我們卻不忍想象她以後的日子，賈薔終是不能端著鳥籠子哄她一輩子的；呆在寶玉身邊的麝月連一兩銀子都分不清，今後離了寶玉的怡紅院能不能適應外邊的世界？……其實，愛情的另一個解釋就是用瑣碎串起來的日常，漢樂府《飲馬長城窟行》的兩句詩：“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既要吃飯，又要相思，這才是愛情正確的打開方式，是實實在在帶有煙火味的愛情模板。天真地傷秋悲月，憂傷地葬花嘆惋，開心地共讀西廂，不用考慮生活的不易與艱難，不用為一個個的明天而奮鬥，那樣的愛情，就像早晨花瓣上的露珠兒，雖晶瑩美好，卻也最容易轉瞬破碎。
張愛玲說：“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遇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這段話很浪漫，但我總覺得，像小紅和賈芸，早已經把自己修煉得強大而精彩，早已經在等你來的路上各自盛裝而待，各自百鍊成鋼，才是最美的遇見。這不是俗氣，而是勢均力敵的愛情，這樣的遇見，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是因為彼此的氣場完全吻合。
愛情啊，哪有那麼多“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也不僅僅是“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更多的是生活，是今天掙了多少錢，是明天我要繼續奮鬥，要考慮日日繁瑣的生活，是小紅努力靠近鳳姐獲得的資源，是賈芸費盡心思謀得種樹職位的一種成就感，這是生活教會人們的法則。一天天長大的我們，離不開這個法則。
而賈芸和小紅，不自大也不自卑，彼此努力上進，哪怕在強者如雲的賈府，也穩穩地站穩了腳跟，他倆是真正的相互欣賞，步調一致。就像那句話：真實的愛情不是你們在所有人眼裡都閃閃發光；而是在所有人眼中都平凡而渺小的我們，卻在彼此眼中閃閃發光。
賈芸和小紅，就是彼此眼中閃閃發光的彼此，是煙火愛情的小模板。我欣賞這樣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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