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津安二郎的本來面目:日常之美,平常之道

鎌倉市,總是要去的。去鎌倉,可以順路去圓覺寺看一下小津安二郎。

鎌倉是日本歷史上第一個武家政權鎌倉幕府的所在地。最初,武士多是粗魯之人,如何規範武士的行為,提高武士的文化教養,是國之大事。於是,武家政權不僅要建在遠離京都的鎌倉,也要創造不同於天皇朝廷的武家文化。恰好,中國宋朝文化,尤其是禪宗,為日本武家文化的形成提供了文化資源。

小津安二郎的本來面目:日常之美,平常之道

鎌倉大佛

據說,當年的鎌倉隨處可見宋代風格的建築,以及從南宋來的僧侶和商人。當然,到南宋遊學的日本僧侶也有。作為鎌倉標誌的鎌倉大佛,就有宋代佛像的特點。而臨濟宗的圓覺寺,從籌備到第一代主持,正是來自中國的無學祖元禪師。

小津把墓地選在圓覺寺,並且在墓碑上只刻一個“無”字,意味深長。

小津安二郎的本來面目:日常之美,平常之道

小津安二郎的墓碑

這恐怕不像有些人說的是小津的幽默,而最好是體味禪宗的“無”。

日本禪師最推崇蘇東坡的禪詩,江戶時代的白隱禪師是日本臨濟宗的中興之祖,他喜歡蘇東坡說的“無一物中無盡藏,有花有月有樓臺”,我想,這是理解小津“無”字的關鍵。

小津安二郎的本來面目:日常之美,平常之道

白隱禪師書法《無》

在日本生活這些年,不能不說我也沾染了一點匠人習氣。見到談理念、說玄學的,就想問,做個東西看看怎麼樣?模型也行。

自己在學習和研究日本文化時,也是想還原現場,找到實物模型做參照。

NHK《美之壺》專題片系列有一集叫“小津電影”,副標題是“和之美之理想鄉”,是從小津電影提取出日本人的理想生活樣式。但“理想鄉”的意思是烏托邦,是一個無法實現的夢。但話說回來,夢就像料理中調味品,缺了它,清湯寡水,不是魚的日子。

其實,我一直看不下去小津的電影,感覺太素,太慢。之所以看,是因為他的電影獲獎太多,越是專業人士,對他的電影評價越高。也許,看熱鬧和看門道之間確實有距離。

小津安二郎的本來面目:日常之美,平常之道

小津安二郎《晚春》劇照(1949)

小津的視線在日常,就是發現日常的美;小津的電影在日常的延長線上,就是提煉日常的美。禪說平常心是道,衣食住行都是修行,甚至通俗些,平平淡淡才是真。不過,“道”也罷,“真”也好,如果沒有伴隨“美”的發現,恐怕平平淡淡只是苦海無邊,找不到當下的立腳點。

自古以來,日本都是依附於主流文明的亞文明,習慣或者善於把“普遍真理”與本國實際相結合,其結合點主要在日常。

小津安二郎的本來面目:日常之美,平常之道

早在模仿唐朝文化的時代,由女性使用的平假名登堂入室引起國風文化,到草菴茶道對唯宋文化獨尊的書院茶道的審美變革,都是從日常發起的。

小津電影,走的也是這條傳統路線。

我沒有能力對小津電影做全面的藝術評論,看到一篇日文論文,是具慧原圍繞“無人的鏡頭”來分析小津電影。這個“無”字,用得意味深長。

也許是因為劇情太日常,看不到吸引眼球的人物,小津電影竟然平淡到“無人”。不過,有這麼一個細節,值得玩味,有代表性。

小津安二郎的本來面目:日常之美,平常之道

《東京物語》的兩個鏡頭語言,左邊是一對年長的夫婦,準備去東京看兒女出發前的情景;右邊是歸鄉後,婦人離世,丈夫獨自遠眺的畫面。

平視的鏡頭是小津電影的一個特點。這倒不像有人評價王小波的文章,是蹲著與讀者講話那樣。禪者眼裡的日常,既不需要仰視,更沒有高人一等的“情懷”。

鏡頭中的“空”,加深和強調著日本傳統的審美,夫唱婦隨,相濡以沫。現在看,也許有些烏托邦。

出發前夫婦兩人在低頭整理行裝,用同形表達同心,默契而統一;之後的畫面,相同的場景,相同的姿勢,卻是一半永遠的離開,只剩下另一半……

再看“衣食住”。先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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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小津的辦公桌的日常。桌子是小津自己設計的。檯燈罩是和紙做的,透過和紙的燈光,擺放的舊書,老式的眼鏡,懷錶,以及古色古香的文具,營造出谷崎潤一郎讚揚的“陰翳之美”。

許多日本藝術家有住在旅館或者賓館進行創作的習慣。小津選的是神奈川縣一家由日式別墅改造的旅館。整個建築沒有多餘的裝飾,卻有樸實無華的溫馨,和日常的簡素。

小津安二郎的本來面目:日常之美,平常之道

幾十年來,小津每年都會到這家旅館住一段時間,並且是同一個房間。日本人有“一所懸命”的傳統,比如,工作喜歡在一個單位幹一輩子,喝酒也是固定的幾家飯館,不知道這算不算不忘初心?

小津在這個房間裡創作了許多電影劇本,包括著名的《東京物語》。他喜歡用典型的日式民居做舞臺,即使自己的日常生活也如此,尤其是中古的,經過人常年使用過留有“包漿”的那種。這代表日本審美的一個特點。

再說“衣”。

小津的侄女回憶說,在她的少女時代,一次小津見她穿了一件顏色鮮豔的和服,很不高興,說失去了少女的清純。之後,她收到小津寄給她的和服,居然與他的電影《秋刀魚之味》的女主角穿的和服一樣。

小津安二郎的本來面目:日常之美,平常之道

日本自中世紀以後,男性日常和服趨向於牛仔服那種侘寂的色彩。之後,居然成為持久的流行色彩。這大概與禪有關,受僧侶日常服裝顏色的影響。

不好理解的是,和服上搭配的那種紅色。而且,這種紅色不僅常常出現在小津的電影裡,也是他日常生活裡喜歡的器物顏色。我查閱了一些資料,都是在羅列小津如何如何喜歡這種色彩,卻沒有給出滿意的解釋。一位友人看了我發給的圖片後,說這是日本漆器上的那種紅色。我相信友人的直感。

禪者講本來面目,本來面目當然清純。於是,禪的“寂色”與漆器的“國色”搭配,是小津追求的清純。

小津安二郎的本來面目:日常之美,平常之道

最後,談“食”。

小津喜歡說:“我是賣豆腐的,所以我只做豆腐。”這既反映他的藝術觀,也是他的人生態度。不過,他好像沒直接用豆腐“做電影”,而是選了茶泡飯,就是電影《茶泡飯之味》。

小津安二郎的本來面目:日常之美,平常之道

茶泡飯,是百姓的日常。我在日本時常吃。不過,我是從超市買速溶的袋裝配料,回家泡米飯吃。如果去飯館,同樣價錢,我一般選葷一些的。

也許因著茶湯的微苦和著大米的香甜誘人,亦或是大米的韌糯混合著茶湯的清香令人沉醉,這淡淡的調和著各自本味,也許才是相助相攜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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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津安二郎《茶泡飯之味》劇照(1952)

說夫妻是茶泡飯之味也好,說茶泡飯裡有美學的極致也罷,如此重大的人生問題,怎麼解釋呢?

想想禪說的不立文字,漸悟頓悟,確實有道理。

無一物中無盡藏,有花有月有樓臺。

【甲和燈禪意生活平臺獨家特約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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