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問印度最美、紋飾最繁複、雕塑最好的神廟是哪一個，我會投票給
貝魯爾（Belur）的黢俊鬒神廟（Chennakesava Temple）。這是一座毗溼奴的神殿。“Chenna”是英俊的意思，“Kesava”是讚頌毗溼奴或奎視那（黑天）長髮美好的名字，中文版《摩訶婆羅多》將其譯為“美髮者”。若直譯，這個廟名就太像髮廊：英俊美髮者神廟。該怎麼翻譯才雅一點呢？
我的朋友安然建議，要不看看《世說新語·容止》，天下讚頌男子美好的詞，劉義慶可能收集了九成。翻來翻去，“皎然”一詞還成，轉念一想不對，奎師那可是膚如雷雲之神，長得黑，白白的皎可不對。拇姬老師建議，不如用代表黑的“黢（qū）”字組詞，配上講頭髮長又黑的“鬒（zhěn）”字。於是，這個名字就譯作黢俊鬒神廟了。
黢俊鬒神廟之美有三。一為舞女之美，一為眾神之美，一為建築之美。
舞女之美，是黢俊鬒神廟有別於所有印度教神廟之處。在這座不大的神廟上，有一排極美豔的舞女。
這一尊舞女我已分享了好幾次。這是整個黢俊鬒神廟中我最喜歡的一尊。它代表了這座神廟外牆上38尊舞女的特點。這些女郎只著輕紗，性感無比，婀娜曲線與舞動之姿展現著俗世的清春與歡樂；但它們的臉又滿是肅穆，彷彿所有的肉身，所有的舞蹈，所有的音樂，所有的慾望，都是敬奉給美髮者的祭禮。
貝魯爾曾經是曷薩拉帝國的首都。曷薩拉的工匠，利用當地豐富的皂石資源，開發出了這印度教雕塑史上的巔峰之姿。皂石軟，適合雕刻，很多印度教神廟都拿它製作胎室裡的林伽或者雕像。但曷薩拉的皂石資源太豐富，黢俊鬒神廟整座廟幾乎全用皂石建成。這裡的皂石還有一個特點：在時間的沐浴下，石頭的表皮會風化成較為堅硬的鐵灰色皮殼。於是，這座建於12世紀的神廟閃著灰黑色的光芒。
膚如雷雲之廟才配得上膚如雷雲之神。
這些舞女像不只是好看，它們還有典故。上面這一尊舞女跳的是摩西妮舞。摩西妮，是毗溼奴少有的女性化身，美豔無雙，擅長舞蹈。
相傳，有個阿修羅通過嚴苛的苦行，獲得了溼婆的青睞。但他比較智障，要了一個看起來比較炫酷的賜福：摸誰誰燒死。獲得了這個賜福後，該智障阿修羅覺得自己天下無敵，瞬間就膨脹了，居然想強搶溼婆的妻子。這時，作為好基友，毗老師化身為摩西妮，瞬間迷倒了阿修羅。她向他表示：你要是學會了我的舞，我就跟你走。
結果，摩西妮跳著跳著一個摸頭，阿修羅跟著一學，就把自己燒成了灰。可以說真的智障了。順帶一說，摩西妮在印度神話裡出場過好幾次，拯救過世界，還和溼婆啪啪啪過，非常精彩。
這類舞女雕像名叫“娑羅漢吉卡（Salabhanjika）”，意為“破壞娑羅樹枝”，源於一種讓少女和神樹產生聯繫的古老祭祀儀式。和一般的神像相比，它們手上拿的不是法器，而是樂器或其他一些女性愛用之物，其形象要世俗得多。
建造黢俊鬒神廟的工匠，用了一種極巧妙的方法在體現這種世俗：他們在描繪少女們的生活。生活是真正的世俗，生活時時不同，擁有千般面目。
上圖左，是一位少女在和鸚鵡說話。在印度，鸚鵡是一種愛情鳥，它們會學人說話，為人傳播愛意，所以成了愛慾神迦摩的坐騎。這位少女，又是在向哪位情郎隔空傳話呢？上圖右，一位少女洗完澡正在更衣，卻突然看到沙麗上有隻蠍子，手一甩，蠍子掉了下去，落荒而逃。
在尋常神廟上，娑羅漢吉卡不過是邊邊角角的裝飾。但在曷薩拉，上有君王的浪漫，下有能工巧匠的非凡，誰敢說這些舞女不是黢俊鬒神廟最閃光的部分？
黢俊鬒神廟的神像也是印度最頂級的。看這座十六臂那羅辛哈像！它高舉武器，怒睜雙眼，狂怒的吼著。這雕工無比驚喜，他雙手擰出的麻花狀花環，經歷了800年還依舊完整細緻，真是幸運異常。
等等，花環？
那羅辛哈是毗溼奴的人獅化身，它用手扯出了一個惡魔的腸子，結束了他惡貫滿盈的生命。而在這尊像上，腸子被擰成了花環，何其妙哉！
作為一個毗溼奴廟，黢俊鬒神廟上也有其他神的身影。上圖左，是溼婆的誅象魔者像，溼婆殺死了一個強大的象惡魔，正站在它的腦袋上狂舞。上圖右，是嚴肅的梵天。他是世界的創造者，萬事萬物的老祖父。這兩尊神像也異常華麗，也特別的肅穆。
建造黢俊鬒神廟的，是曷薩拉帝國出的第一位強力君主毗溼奴·瓦德哈那（Vishnuvardhana）。他最大的功績是戰勝了南印史上最強大的朱羅帝國。朱羅之強，可回顧我之前寫的那篇《潔白如樟腦，蛇王為項鍊》。這個功績是如此矚目，於是乎曷薩拉的帝國標誌，就變成了搏擊獅子的勇士，而那獅子自然是朱羅。
曷薩拉的標誌和神廟上的毗溼奴·瓦德哈那。
毗溼奴·瓦德哈那有個更厲害的孫子——維拉·波爾拉二世（Veera Ballala II）。這位君主東征西討，打敗了四方的敵人，正式賦予曷薩拉以帝國的地位。這個君主在離黢俊鬒神廟十幾公里的哈勒比都（Halebidu），興建了一座新神廟：曷薩拉尊神廟（Hoysaleswara Temple）。
曷薩拉尊神廟沒有舞女，但眾神都舞了起來。
這是一座溼婆廟。溼婆的狂舞，代表著宇宙的運動，在他的坦達羅中世界創生又毀滅。
相傳，世界上有一個愚魔，他代表著人類的痴蠢。愚魔無形卻又無處不在，存在於任何有人類的地方，為世界帶來混亂和無知的黑暗。為了鎮壓住愚魔，溼婆用自己的鼓點困住了他，跳到了他身上狂舞了起來，永遠的將人類的痴蠢踩在了腳下。這就是為何舞王溼婆的腳下常常有個人的原因，有時這個人的造像像個小孩，那是因為愚魔是個侏儒。
然而，溼婆並沒有殺死愚魔，徹底清除人類的無知。若是如此，人人便可不費力氣就獲取知識，而這並不是知識的本意，甚至會消滅知識的存在。於是，舞王僅僅鎮壓了愚魔，只是將他踩在了腳下。
和溼婆一同起舞的還有他的家人。這裡有一尊圓圓的象頭神甘內什，他扭動著渾圓的軀體，跳起舞來異常之萌。
曷薩拉的眾神都雕刻得異常華麗。神的周圍，有扭轉的藤蔓花紋，這樣的花紋在爪哇在吳哥亦能看到；有眾神的僕從，他們膜拜著自己的主人，和主人一同不朽。狂舞的眾神的線條酣暢淋漓，就彷彿真人在舞蹈。
印度教分成好幾個派別，每個派別都會選擇自己的主神，賦予他強大的能力。這就像是粉絲捧愛豆一樣，誰家的愛豆都是最好的。所以無論溼婆還是毗溼奴，在各自派別的同人本中，都是創造神，也都是毀滅神。只可憐那梵天只有黑粉，留下了傲慢、好色的名聲。
曷薩拉諸王對印度教各教派都很寬容，他們選擇了自己的主神，為自己的主神建了廟，但在這些廟上依然有別的主神的像，沒有像朱羅那樣獨尊溼婆。比方說，曷薩拉尊神廟上也有一尊那羅辛哈像。
這尊那羅辛哈像的氣質和前一尊完全不一樣。黢俊鬒神廟那尊是正在殺戮，怒意盎然，磨牙吮血；曷薩拉尊神廟這尊是殺完了，得意洋洋的跳起了舞，因為自己的攻擊，內心中充滿了小小的得意，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可愛了。
這就是如此一座狂舞的萬神殿。
曷薩拉的廟堂之美，還在於整體形制。卡納塔克地處印度南北之交的地方，受南北方建築藝術的共同哺育，這在曷薩拉之前的遮婁其王朝的古蹟上特別明顯（具體可參考：紅石王國的狂喜）。但曷薩拉人開創了一個新的風格：他們把自己的神廟做成了一顆星星。
這樣的特徵，在貝魯爾的黢俊鬒神廟和哈勒比都的曷薩拉尊神廟上看得沒那麼明顯。這兩個神廟受戰火、時光的影響很大，廟頂的聖塔被毀了又重建了好幾次。黢俊鬒神廟甚至遭遇過天帝因陀羅的嫉妒，降下雷電，劈壞過一次。
但在它們南方的索瑪納塔浦那（Somanathapura），還有一座晚了大約一百年的曷薩拉風格神廟，它也叫黢俊鬒神廟。
這座神廟也擁有滿牆的雕塑。但在建造它的時候，曷薩拉帝國已越過最強盛的時期，藝術水平也在緩慢下滑。這裡的神像，風格未變，依舊華麗，但卻呆板了很多。
但這座黢俊鬒神廟卻是現存最完整的曷薩拉神廟之一，保存了曷薩拉建築風格的精華。
曷薩拉風格的神廟，是地面上的星辰。從基座到外牆，神廟的截面都非方非圓，一個個向外突出的銳角，宛若星星發出的光芒，向四周瀰漫。
而眾神就棲身於星光當中。
這些折角在神廟的聖塔上發生了分形。每一個分形，都像是整個聖塔的微縮版。印度系神廟繁複的審美，在這裡集中爆發：華麗自我繁殖，自我複製，如甘味林之火不可撲滅，不斷增強。
曷薩拉的神廟，並不僅僅是供神的場所。在那些神廟的入口處，總有一座方形的殿堂，殿堂上都有鏤空的花窗。堂分四面，一面是入口，兩面是觀眾席，剩下一面直通放置最神聖聖像的胎室。殿堂正中，是一個直徑約兩米的原型臺地，臺地磨得光滑發亮，那裡是廟伎舞蹈的地方。
在這方殿當中，祭祀、國王、貴族乃至神靈，都會觀看人間的舞蹈。
神殿之中，依舊有和外牆一般的華麗神像，但這些神像並沒有更讓人驚訝。殿內的柱子卻是十分好看，抓人眼球。在曷薩拉之前的遮婁其王朝，工匠們就已學會了用輪車製造截面正圓的柱子的方法。曷薩拉的工匠更是青出於藍。
貝魯爾的黢俊鬒神廟內每一根柱子都不相同。最出乎我意料的，是一根雕滿神龕的柱子。
這密密麻麻的神龕遠看異常華麗。但奇怪的是，有一個神龕是空的。曷薩拉帝國繁榮存續了數百年，沒有任何理由忘記這個小小的神龕。
神廟管理員介紹說，當年的工匠如此設計，有兩個解釋：1 這根柱子代表的是印度的百萬眾神，但工匠們並不知道觀柱者的神靈在不在其中，於是空下一個，讓你往其中填上自己的神；2 黢俊鬒神廟是毗溼奴的神殿，更是藝術的聖殿，但無論是信仰還是藝術，都沒有止盡。
這第二個解釋，尤其讓人歎服。曷薩拉帝國在極盛時，真是文化繁榮又無比自信。
除此之外，工匠們在貝魯爾的黢俊鬒神廟上還留下了不少彩蛋。
上圖是一對愛侶，右側是一個英俊的少年，他的情人長了個驢腦袋。愛情啊，就是如此讓人盲目。
在一尊舞女像上，有個工匠雕刻上了一隻小蜥蜴。那是一個工匠的簽名。這是一次小小的僭越，但它的存在，在整個作品中又特別熨帖——林間舞蹈的少女，身旁的樹上有隻小蜥蜴怎麼啦？
黢俊鬒神廟和曷薩拉尊神廟，是曷薩拉人的完美藝術品。君主和工匠，各有正法，互相尊重，方有如此神乎其技。沒有上位者的運籌帷幄，不可能有如此巨大又精密的工程；沒有下位者奔放的想象力和卓越的技能，也不會有這樣的作品。
八百年過去了。這幾座神廟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入侵，強盜們洗劫了廟內的珍寶，但神廟是帶不走的。他們帶來了不小的破壞，但似乎都在這座藝術的巔峰面前有所收斂。
但更重要的是印度教諸代君主的守護。自黢俊鬒神廟誕生以來，它就成為了印度尤其是南印的重要聖地，不僅是因為其神聖，更因為它的美。於是，亨比的皇帝，邁索爾的大君，都曾出兵保護或是出資修繕，使得這些美延續至今。
美，是一種真理。唯有真理得勝。
我們再看一眼那尊舞女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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