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元钱的温暖

一百元钱的温暖

王金洲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曾经向一位同学借过一百元钱。八十年代末,我还他一百元钱。

他借我钱时,一百元可以买一头小牛犊。我还钱时,一百元只能买一件高档衬衫。

他借我的是十张纸币,我还他的是一张百元大钞。

是我不想还他钱吗?其实还钱的事我一直记在心上,隐隐的不安经常笼上心头,巴不得很快把钱还掉,卸下压在心上一块石头。

但是,我有一百种愿望还他钱,就有一百种借口不还他钱。

穷固然是一个因素。要不,我不会在少年时代向他借一百元钱。原因在于我隔代抚养,祖父母把我养大已经阿弥陀佛,怎么好意思向脸风干的丝瓜筋般的老人要钱?

借钱是个十分羞愧的事。我像犯了一个不能原谅的错误似的向他启齿。我向他借的是十元钱,他塞给我的是一百元。他没有一丝犹豫,掏出皮夹噌噌抽出十张纸币给我。我反复说不用那么多,十元就够。钱在我的手心颤抖。他的两只手包着我拿钱的手,紧紧地按着。个子矮小的同学豪爽大气。他知道我向他开口借钱已经走投无路,口气平淡而又十分温情地说:你都拿着,不够我还有。

同学一句也没问我派什么用场。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这笔没有借据的钱是良心债。同学高中毕业后连正式工作都没有,他身上有钱是因为家境比较富裕。我有了工作却没有及时还他一百元钱,一拖再拖,拖得我都无脸见他。

工作之初,我每月只零存五元钱。收入微薄是一个因素,主要因素还在于我的祖父母孤老无依,我的手头必须留有余地,他们生病,我要去看望,要寄钱。平时生活窘迫,也要接济。我的工作地离故乡又很遥远,来来去去钱都浪费在路上。

借同学的钱我一直记着。我也深知同学的钱应该先还。祖父母在世,我每隔一二年回家乡过年。去之前,我都准备好还同学的钱,但是一到家就还不上了。因为我看到两老生活困难,把钱都掏给祖父。囊中羞涩,还怎么还钱?

积蓄还是那么一点,还同学钱,就无钱给祖父母。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祖父母见一年少一年,随着苍老加剧,该花钱的地方很多,孝敬他们比还同学的钱重要。

但不还同学的钱,我隐隐不安,心像套上了枷锁,添了些轭下之困。我曾经在回故乡过年时,到处打听这位同学的下落。得到的答复是,暂无他的音讯。或者说,年轻人流动性大,寻找不易。如此的答案,我松了口气。我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我不是没有找过他还钱,而是找不到他。其实我心理上为自己开脱,好把一点积攒塞给祖父塞得心安理得些。我如此做法,真伤害了我的同学。他当时借我钱是多么信任我,瞳仁里没有一丝杂质,尽是帮人的真诚和温馨。我的做法践踏了我和他之间的感情。

我还钱也还得很不地道。那年回故乡过年,腰弓得像虾一般的祖母带着我去亲戚家拜年。亲戚在乡政府所在地。亲戚谈话无意中提到了同学的名字,他那阶段在乡政府工作。听到同学的名字,我心别别跳,脸火烧火燎,红得像喝醉酒似的。我的失态没有引起祖母和亲戚的注意。我欠同学钱的事,没敢告诉祖父和祖母。他们要是知道,一定会要我把给他们的钱先还给同学。

我已经无路可逃。之前我不知同学的踪迹,尚可自我安慰。现在明明知道他的存在,并近在咫尺,我再不还钱,就跟牲畜无异。

当天晚上,我去乡政府宿舍找同学。去前,我跟祖母说要见一个同学。没想到走路都不利索的祖母也要跟我去见见同学。因为中学时代,同学去过我家,祖父祖母都认得他。我很作难,欠同学钱的事我不想让祖母知道,她知道会很难受。最后,我拗不过祖母,和她一同乘着夜色去乡政府宿舍找同学。

从借同学的钱到还钱,已将近十年。借钱时的一百元很值钱,还他钱时一百元已大大贬值,不值钱了。按理,我应该还他一千元,甚至更多。只是事先我并不知道他在乡政府工作,没有还钱的计划。回家过年,早已把钱掏给祖父。我身上就剩下一张发行不久的百元大钞。尽管我无脸还这张钞票,但在当时我回程的路费都无着落的情况下,厚着脸皮先还钱也是无奈之举。

我把这次还钱看作一次盗窃行为。盗的不仅仅是他的钱,还有他醇厚绵长的情。我无脸在他的房间逗留,打开门看见他那张依然纯真显得还有点稚气的脸,我没打算寒暄过多,放下钱,拖了祖母就想走。我甚至没敢提还钱两字,百元大钞摆在桌子上显得突兀。同学见我和祖母非常亲热,几乎没注意桌子上的钞票。他叫我和祖母坐下,吃上一杯茶。祖母不知我怀着愧疚,她不想立马就走,竟和同学攀谈起来。我的表情像哭。

还掉一百元钱,我不是轻松,反而加重愧疚。

我的同学叫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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