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巴赫和莫扎特移民墨西哥

文 / 王立彬

音樂總讓人產生髮自內心的謝忱。

巴赫和莫扎特,是聽得最多的作曲家,幾乎就像每日的飲食。如果要按次數計算,近20年來聽得最多的,是莫扎特的小提琴奏鳴曲——這是唯一通過耳塞從街頭到枕頭,都伴隨我的音樂——就是PHILIPS發行的CD(編號462185-2,462303-2)。

當巴赫和莫扎特移民墨西哥

在一些枕頭上的不眠之夜,在一些街頭上的茫然無措,在幾乎所有快樂或不快樂的時刻,謝霖和海布勒的莫扎特一直伴隨著。最近幾年,手機以比隨身聽更好的便攜性,使這兩套小雙張如影隨形,下載到換來換去的各種型號的手機上。

不是沒有嘗試過,可是其他演奏家的錄音始終無法進入自己匆忙又散漫的歲月。顯而易見,從技術上這不好解釋。幾乎每年都嘗試幾次的西蓋蒂——過於蒼勁乾枯,就像中國水墨畫的嶙峋山石,指力透骨但溫潤不夠,讓耳朵太累;格魯米歐是一個純淨高尚的人,沒有絲毫的“媚雅”或者媚俗,但耳朵仍然嫌他感情過於豐富,仍然偏甜了——雖然還不像帕爾曼般豐富地發膩。

謝霖的琴聲有一縷陽光——一縷莫扎特最需要卻又無法拿捏的陽光感。謝霖給予我一縷陽光,也給莫扎特一縷陽光。

莫扎特生前飽受疾病之苦,特別是在維也納期間。這個幼年就跟父親乘馬車走遍歐洲的旅行家,在維也納患上了腎病、天花、傷寒、扁桃腺炎及咽喉炎。據美國太空總署科學家葛蘭特稱,缺乏維生素D是莫扎特在維也納身體走下坡路最終早逝的主要原因——除了莫扎特的生活方式不正常:日夜顛倒、埋頭作曲之外,也因為奧地利是全歐洲光照最少的國家。葛蘭特在《表演藝術家的醫療問題》月刊上發表文章指出,莫扎特的感染症狀多出現在10月中旬和5月中旬。在緯度較高的奧地利,這幾個月份最為缺乏光照,加上晨昏顛倒的作息,身體更加無法合成維生素D。

當巴赫和莫扎特移民墨西哥

這話可不一定靠譜。一直有大量喜歡夜生活的維也納人。早亡的夜貓子舒伯特一個人,還不足以成為佐證。沒有在這幾個月份大批維也納集中死於陽光不足的統計學證據,而薩利埃裡和海頓活都得蠻久的。

沒有絲毫貶意——莫扎特的作品缺乏陽光。這是因為莫扎特的音樂實質上是一種宮廷音樂或者貴族世界的室內樂。莫扎特音樂,相對較少元素之一,就是大自然——德國人非常喜歡的大自然。從貝多芬到理查· 施特勞斯、從歌德到荷爾德林、從費希特到海德格爾,德國浪漫主義(從德國浪漫派哲學到德國浪漫派文學)都以大自然之愛為突出特徵。從薩爾茨堡大主教宮廷到維也內奧地利宮廷、英格蘭宮廷,莫扎特都是室內音樂家。即使《布拉格》《林茨》《哈夫納》交響曲或《驛號》等反映一些自然風光的作品,也沐浴著《小夜曲》那一層皎潔的月光。從《魔笛》的夜後世界到《唐喬萬尼》的石人世界無不如此。較少的例外,可能是洋溢著不勒斯陽光的《女人心》或塞維利亞西班牙風情的《費加羅的婚禮》。

謝霖演奏莫扎特,那種特殊的陽光來自何處呢?這可能是我長久苦思的一個新發現——1946年,28歲的亨裡克·謝霖來到墨西哥,第一次到這個拉美國家演出。歐洲的戰爭剛剛結束,在中美洲和加勒比海的燦爛陽光深深吸引下,他做出一個重大決定:留在墨西哥。這位正統歐式音樂教育的年輕人、匈牙利小提琴教育大師弗萊什的弟子,加入了墨西哥籍,完全融入了全然不同的氣候和文化裡。放棄了演出事業,這位弗萊什的最傑出門生,小提琴大師蒂博法比風格的私涉弟子、肖邦的小老鄉,決心在墨西哥大學音樂學院作一名教師,就此度過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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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鋼琴家魯賓斯坦1954年訪問墨西哥時發現了謝霖的驚人技藝,謝霖教授很可能將永遠不再為我們所知。

謝霖對墨西哥的熱愛是發自內心的,他對教育的熱愛,還確實習得到了弗萊什的真傳。他師從著名音樂教育家納迪婭·布朗熱學習的和聲和對位法,他在語言學方面的造詣,使他完全可能以墨西哥音樂學院院長的身份終老。但是,由於魯賓斯坦的堅持,他在教學之餘重回世界舞臺。當然,他對墨西哥的熱愛從未減少。墨西哥政府授予他文化大使身份,以外交護照旅行,宣傳墨西哥文化,還有演奏墨西哥作曲家的作品——現在,人們從謝霖錄製的巴赫、莫扎特、貝多芬、勃拉姆斯來認識他。然而如果我們聽一聽謝霖演奏的墨西哥作曲家的錄音,就會發現從何處而來如此明麗的陽光。

墨西哥作曲家曼努埃爾·龐塞(188-1948)獻給謝霖的小提琴協奏曲是這位作曲家生前最後一部大型作品。龐塞1942年寫完總譜、1943年完成配器,同年首演,謝霖獨奏、墨西哥交響樂團協奏,龐塞的學生、墨西哥作曲家查維斯擔任指揮。這部小提琴協奏曲的第一樂章按傳統的奏鳴曲式寫成,第二樂章的行板取自龐塞根據墨西哥傳統曲調寫的一首歌《小星星》——這首短歌從1912年就風靡拉丁美洲。第三樂章由帶著墨西哥流行歌曲風情的迴旋曲主題引出。

更為墨西哥化的西班牙作曲家羅多爾夫·阿爾夫特西班牙內戰期間創作的小提琴協奏曲,由謝霖與作曲家合作修訂——當然,絲毫沒有加入歐洲腔或波蘭味,而是進一步突出了西班牙風格。在生命的最後四年,晚年謝霖在1984年錄製的這兩首作品,健朗活潑,熱情奔放,毫無暮氣。這就是謝霖注入莫扎特小提琴奏鳴曲的那種陽光。

當巴赫和莫扎特移民墨西哥

在墨西哥,從濱海城市到高原小鎮,隨時都有墨西哥最代表性民間音樂馬里亞契音樂(Mariachi Music)——字面意為“流浪樂手”的馬里亞契樂隊。樂隊一般由三五人組成,使用小提琴、吉他、小號,曲調歡快,從飯店到街頭、從廣場到家庭聚會,墨西哥城鄉到處都有馬里亞契音樂的迷人旋律。這些16世紀開始來到新世界的西班牙人後裔,帶來了伊比利亞半島的音樂與舞蹈基因——男女對舞的踢踏舞步,在馬里亞契樂隊伴奏下豪放起舞。墨西哥高原的陽光和墨西哥灣、加勒比海的風,在馬里亞契音樂中脈動,在墨西哥之子謝霖大師的心頭和指間閃爍流淌。即使柴科夫斯基小提琴協奏曲這樣全世界都熟悉的作品,謝霖也能以他的陽光將俄羅斯的嚴冬照亮。

最好的證明當然還是巴赫。謝霖的巴赫,無論無伴奏小提琴帕蒂塔,還是小提琴協奏曲或《布蘭登堡協奏曲》,巴洛克音樂都帶上了一種美洲拉丁人的熱情。這時,我們發現,原來從巴赫的巴羅克音樂發展而來的洛可可音樂,是莫扎特音樂的最重要的美學特徵之一,都有一種十七十八世紀歐洲藝術特有的教堂或宮廷品格,像月光一樣理性、平靜、皎潔。謝霖卻把它們演繹得如同瑪雅人的太陽神。這是太陽神阿波羅式的演奏,但又是一位精通七種語言的音樂學教授的演奏。他驚人的博學充滿了陽光,不沾絲毫學究氣;他陽光明媚的演奏,又因為學者的頭腦而縱心所欲不逾矩。

當巴赫和莫扎特移民墨西哥

很多人都知道謝霖那套DG發行的巴赫《無伴奏小提琴帕蒂塔》。但他上世紀50年代的單聲道錄音,由CBS在美國發行,有更多墨西哥高原的陽光。

謝霖說過:“巴赫是終極理想,是始也是終。他的音樂讓我們明白每個人都有精神,而且可以認識自己的精神。它有一種難言的寧靜。即使快樂章,急板或快速的小快板,巴赫也能夠讓我們處於更欣悅、更寧靜、更樂觀世界之中。”

這位在戰時四處遊說,援救猶太人到北美洲避難、為盟軍義演超過300場的大師,讓我們在理解魯賓斯坦的評價“謝霖演奏的巴赫奏鳴曲使我熱淚盈眶”同時,也領會到這熱淚是因為我們面對的是美好高尚,而非情調或感傷。

紀念亨裡克·謝霖(1918-1988)百年誕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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