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穿过灵宝的城|石子

少年穿过灵宝的城

文/石子

1985年,我14岁,在城关中学读初二。

当时,位于老邮电局后面的城关中学是县城里唯一的一所初中。在城里居住的人家,他们的孩子小学毕了业都要到这里来就读。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选择。

通往学校的是一道百余米长的巷子。

每天早上,学生们从县城的各个方向向这里汇聚。他们穿着单色的衣裳,背着宽大的书包,蠕动在县城的大街小巷,或睡眼惺忪,或一路小跑,或三五结伴。渐渐地,学校门前的这道小巷就鲜活热闹了起来,宛如一泓荡漾着朵朵浪花的溪水铺陈在县城的中心地带。有的时候,上课的铃铛声已经响过很久,仍然还能看到零星的几个学生在小巷中撒腿狂奔,稚嫩的脸上呈现出惶恐的神情。

八十年代初的灵宝县城,从色彩上来讲还是略带一些灰暗颜色的,县城里的各式建筑大都是青砖灰瓦,给人一种陈旧的岁月感。小城不大,只有纵横五条街道,四周全是大片大片的田地。城边的孩子来上学要经过葱郁茂盛的菜园子,夏日里,火红的辣椒,鲜嫩的黄瓜,紫色的茄子,垂挂的豆角交织而成的田园风光映照在他们的眼里,引得孩子们不得不放慢脚步,瞅四下无人,猫着腰哧溜一下钻进菜地,摸几个西红柿,摘两根嫩黄瓜,偷偷装到书包里,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一路欢呼着飞跑而去。


读初中时,我家住在黄河路文化局北侧的一处小巷里。每天步行上学,要经过蒲剧团,然后拐到通往学校的新灵路上。

蒲剧团是个两层小楼。平时下乡演出,蒲剧团的院子会显得格外的清静,房檐树梢上栖息着一群群灰色的麻雀,唧唧喳喳地鸣叫个不停。可是一旦演出归来,小小的一方院落里立即就充溢着一种特别喜庆和欢快的喧闹。天还没亮,便有“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一波三折地响起,缭绕在灰蒙蒙的天空久久不散。那个年代,团里比较有名的演员,我记得住名字的有李金霞、赵瑞和贺明礼。至于他们演过什么角色和剧目,还是孩子的我倒是不十分关心。听父亲讲,演旦角的李金霞是个厉害角色,曾经得到过胡宗南和清朝最后一个皇帝溥仪的接见。在我眼中,这个女人一定是妖娆万分、顾盼流转、让人分外着迷的。当我在邻居的指引下远远看到她时,心里却有一种深重的失落。已经上了年纪的她身材发胖,头发凌乱,面容憔悴,步态笨重,怎么都无法和我心中那个在戏台上轻盈如飞、婀娜多姿的青衣相提并论。看来,流逝而去的不仅是过往的岁月,还有似梦的青春,如花的笑魇。

从蒲剧团往南走一小段路,在剧院那儿向东一拐,就是县城最核心的行政街了。自西向东,街北是公安局,武装部,县委大院,新华书店。街南是剧院、党校,部队留守处和邮电局。

公安局大门靠左的布告墙上,每过几个月都要贴出一张人民法院的布告。看布告的人很多,尤其是刚帖出来的几天,常会引来一些闲人聚在那里指手指脚说个不停,脸上一律都是兴奋的神情。放学回来,我也要站在布告前看上一会儿,一行一行地去读发生在这个县城的各种案子。那些稀奇古怪的刑事案件和年龄大小不等的各色案犯常常将我置入一种深深的恐惧当中。令我高兴的是,法院院长在布告下面的那一个签名和那一个红勾儿,总让我觉得那个姓潘的院长只需要用红颜色的笔轻轻一挥,就可以将人世间的种种邪恶一笔抺杀。

走在去上学的大街上,常会遇到一些有趣的人,新鲜的事。

县委大院里有一个新毕业的大学生。他穿一条喇叭裤,留一头茂密的长发。我们放学时,经常看到他骑一辆飞鸽牌自行车,一手捉着车把,一手提个录音机,骄傲地仰着头,从街上飞驰而过。走老远了,还能听到录音机里传来的“哐哐当当”的音乐声。回到家里后觉得这事新奇,把看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讲给母亲听。母亲一脸严肃地训斥我,让我千万不要学坏。好像她的孩子只要穿上一条喇叭裤,烫上一个花卷头,就会成为街上的小混混小流氓。

初三快毕业时,大楼饭店西边开了一家彩色照相馆,城里的年轻小伙漂亮姑娘都纷纷去拍照留影,看得我心里也痒痒的,便给父亲要了一块钱,专门找了一个下午逃课回家,把父亲平时舍不得穿的一件呢子军上衣偷穿了出去,特别自豪特别骄傲跑到大楼饭店西边的照相馆里,让那个女摄影师傅给拍了一张照片。照片洗出来后,居然发现穿的布鞋前面烂了一个窟窿,脚指头无辜可怜地伸在外边,可怜兮兮的。寻思了半天,找来一支钢笔,用黑墨水把照片里鞋子烂的地方非常认真地涂掉,然后拿着照片到处让人看,把我高兴坏了。

快乐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一晃便飞跑而去。上学的孩子当然还是要认认真真去读书的。城关中学的校舍简陋而又沉旧,后院一座两层砖瓦结构的教学楼,操场西侧几排漏水的木架瓦房,尤其是那两栋工厂车间改造而成的教师住室,内面昏暗狭窄,即便是白日里也仍要亮着灯光才能看得清脚下的过道。校园里树木稀少,只有几棵梧桐树高高低低地生长在不起眼的角落。若是遇到下雨天,操场上便会积起大大小小的水洼,连绵的雨水打在上面,溅起一朵朵的水花。老师们去上课大都要穿着雨鞋,打着雨伞,有时风吹过来,会把他们手中的试卷和讲义吹到泥泞的水潭里。

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间,学校中的那些老师快乐而勤奋地工作着,把他们的理想和追求都付于了这个看上去有些败落的校园,每一个人的脸庞上都洋溢着一种为梦想而奋斗的幸福满足感(八十年代初,所有的大人们都是这样一种精神状态)。

我们的班主任亢胡根是一个富有热情充满青春气息的女教师,她朗读课文时,声音抑扬顿挫,高低起伏,加上她那一头齐肩的黑发和一双闪着光亮的眼睛,令人分外着迷。数学老师武文杰肘窝里夹一本讲义,到了讲台上随意一放从不翻看。那一个个深奥的数学公式从他两排被烟丝熏黄的牙齿间蹦跳而出,张口就来,总让我们觉得他的脑袋里装着一部神奇的机器。教历史的孟中华个子高挑,眉清目秀。他第一次给我们上课,兴许是被同学们一动不动的目光给盯久了,白皙的脸上立即就飞上了一片红晕。那掩藏不住的羞涩和慌张,让我们在心底里偷偷地发笑。

如果把城关中学比作一个怀抱中的孩子,那么她东西两边的居民小区就是母亲的轻柔的臂膀。这儿也是我们每天放学后追逐、嬉戏和打闹的一个乐园。

刘同学的家与学校只一墙之隔,站在操场上踮起脚尖,就能看到他家院落里那丛茂盛的夹竹桃正开着灿烂的花儿。翟同学家的院子极为狭小,栽植有一树无花果,葱葱郁郁的,很是好看。无花果成熟的季节,他会带我们去他家摘着吃,坐在阳光斜照的树萌里,你吃一个我吃一个,那种滋味有一点淡淡的粘甜和清香,忘也忘不掉。住在西边小区里的胡同学,她的父亲是个盲人,每天早上都要点着一根手杖,从巷子深处去往新华书店附近的一家按摩诊所上班。胡同学的父亲神情沉静平和,步态舒缓安稳,手里的长杖,一声一声,又一声,点击着脚下的路,仿佛在敲打着大地的琴弦。听同学们讲,她父亲是抗美援朝的一个老兵,被战火毁灭了眼睛,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八十年代初,每个孩子心里都有一个英雄的梦。有一次,去一个同学家玩。路过一处小巷,他指着不远处的一座房子告诉我,那是老红军王仲琪的院子。他还对我讲,老红军住的地方,房间里有沙发,院子里有竹子,花花草草的,不是一般的好看。他生动的描述,已经完全超出了我那时的想象,只记得那座神秘的房子大约是在灵宝剧院的后面。老红军曾为我们学校做过一次报告。他个子不高,瘦小精干,目光明亮。穿一身绿军装,戴一顶红色五角星的军帽,胸前挂着一片金光闪闪的勋章。他还没开始讲,坐在下面的孩子们就已经心潮澎湃不能自己了。那个时候,老红军在我们眼里就是神一样的存在,他周身散发出的灿烂光辉,时时激荡着懵懂少年的心灵。

平日里,穿行在小城里上学的孩子们还是有些寂寞无趣的。若是到了星期天,就会异常的兴奋雀跃,呼朋唤友,四处奔蹿,整个小城都是他们的乐园。

新灵桥下的牲口市场便是我们常去玩耍的一个地方。逢五逢十,四乡八村的农人牵着毛驴、黄牛、骡子和马赶到这里进行交易卖买。尤其到了中午,河滩上最为暄闹,到处都是牲口的叫声。牛的“哞哞”,马的“嘶嘶”,驴的“啊喔啊喔”,和着喧哗的人声、欢快的流水声,合奏出一曲人间的欢唱。最能迷住孩子的,是新灵桥下面一个专为牲口钉掌的铺子。钉掌的伙计腰上系一圈皮质的围裙,往马或是骡子前面凛然一站,宛若一根深扎在地里的木桩。只见他弓下腰身,把牲口的一只蹄掌搂在怀中,先是用锋利的刀具将它们僵硬的老旧蹄掌一刀一刀剔去,然后拣起一个在水中浸泡了许久的蹄铁,右手持一只小锤,叮叮当当,就在一串美妙的音乐声中轻快地完成了手里的活计。孩子们蹲在地上,围成一圈,痴迷地看着,被钉掌师傅娴熟的技艺深深折服,觉得这个世界原本竟是这样的有趣和神奇。看完钉掌,仍不想走,就会弯腰捡拾一些掉落在地上的蹄掌放在口袋里。回去后,偷偷把它们埋在花盆中。听大人们说,这是最好的肥料。

逛完牲口市场,就沿着涧河的堤坝一路向南,去到火车大桥那里看稀奇。夏日里,涧河水悠悠地流,知了吱吱地唱,河边的杨柳在风里轻轻地摇。我们一边挥舞着手里的衣衫在堤坝上欢乐地蹦跳,一边望着水潭旁晒得黑不溜秋的顽童和石滩上晾晒的五彩的衣裳,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有时候,也会跑到西华塬上看火车。站在火车道边,仰着一张小脸,目视着冒着白色浓雾的蒸汽火车从远处哐当哐当驶来,既兴奋又害怕。当火车带着巨大的声音从身旁一驰而过的时候,我们常常都会紧紧捂着耳朵,一脸的惊恐。等火车转过弯消失在视线里后,便会在附近随处找一块草地练习“鲤鱼打挺”。躺在杂草丛生的地里,蚂蚱从眼前跳过,狗尾巴草在头顶晃动。我们一个个并排躺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扑腾扑腾地打个不停,直打到太阳落山,还是没有一个人能成功。索性,就找个废弃的树桩,一只脚站在上面,做金鸡独立,或是雄鹰展翅,尔后,像个兔子似的满地里飞窜,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那个飞檐走壁替天行道的武林高手。

曾经有一次,我和几个小伙伴一路步行,专门到县城西北方向的焦村营前坡看笨重的解放牌汽车爬坡。陡斜的坡道上,拉货的汽车宛若一头上了岁数的老牛,哼哼哧哧的只闻声响不见前行。一个胆大的同学跑上前去,身子一跃,扒住汽车后边的木板,让行进中的汽车带着他走。我们加快脚步跟在汽车后面,举着双手,嗷嗷叫着,好似战场胜利归来的战士一样,充满了骄傲的得意。

实在要是没有地方可玩的话,就喊上三两个要好的同学到大街上溜圈闲逛。十字路口有个百货楼,爬在柜台上看看玻璃后面的钢笔,瞅瞅食品专柜上的点心,咽一口唾沫,做一个鬼脸,悻悻地走掉;猪娃市场有个老照相馆,外面厨窗挂着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蹲在一旁看照片里那些陌生的男人女人,只一会儿,心里就会被照片里的人看得发毛,赶紧一路跑掉;老街上有个灯光球埸,平时铁门上老挂着一把锁,冷冷清清的。偶尔我们会从后门溜进去,几个小孩子坐在空荡荡的水泥看台上说笑打闹,自得其乐,无聊的时间就会像流水一样悄悄地溜掉。转了一圈又一圈,口渴了,便跑到城关镇政府或是工会的院子里,对着水龙头喝上几口凉水,然后打着冷嗝儿继续逛,开心的不得了。

生活里不光都是些快乐好玩的事情,也会有特别闹心的烦恼和忧伤。周末,大人们看见孩子们头发长得像毛草一样,便会连吼带喊命令我们去大楼理发店去剃头。为什么非得去这个地方遭罪受呀?那时,灵宝浴池斜对面新开了一家温州发廊,内面花花绿绿的,墙上张贴着各种明星的大头照,屋里的录音机放出来的是那种能酥掉人耳朵的温柔的多情的歌曲。他们那儿剪出的发型好看又新潮,常有女孩子盈盈地笑着从发廊里走出来,把新做的头发在初春的风里可劲地摇来摆去,回眸顾盼间就生出了无限的柔情和妩媚。可是,我却只能到大楼理发店去剃一个难看的小平头或者锅盖头,并且还要排队等候。坐在前厅的长条木椅上,两只眼睛骨碌碌地瞅着内面的理发师傅,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滋味。但见一个白胖胖的高个男师傅,右手操一刮刀,左手持一条长布,刀迅疾地飞起,落下;落下,又飞起,在布条上面“唰唰唰”地蹭着,寒光四射,甚为吓人,好像要一刀斩尽人间所有的青丝和情缘。无论怎么讲,对于我而言,剃头永远都不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情。

…………

这是一行深深浅浅印在岁月深处的孩子的脚印。

这是一朵朵浓浓淡淡绽放在时光沙滩上的小小浪花。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我的小城啊,你温暖的怀抱里藏着我生命里最美好清纯的珍贵回忆。我的少年时代在你怀里度过。我的青年时代也在你怀里度过。我的中年、老年时代也将在你怀里度过。直到我年迈终老,化作一缕青烟,也要消融在你头顶的天空……

作者简介:石子,原名张涛,1971年生,河南灵宝人,系省作协会员,曾在《人民日报》、《儿童文学》、《延河》、《当代小说》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30余篇,出版有儿童小说集《男孩子.女孩子》,小小说《明年的太阳》荣获1992-1993年度全国优秀小小说提名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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