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小說，發覺個有趣的現象，本意為愛情故事、傳奇的romance，被譯為羅曼司，或者羅曼史。稍懂英語的人知道，romance源於單詞 Roman，可見羅馬人是個多麼詩意的民族。而漢語裡，羅曼二字，富有植物意味，它是綠色的、捲曲的、芳香的、奇異的，好似點綴在屈原辭章裡燦若星辰的蘅蕪香草、芷若蕙蘭，藤藤蔓蔓，糾糾纏纏，借植物之軀象徵、轉喻、模擬了人類情慾的所有姿態。可細細端詳，“司”與“史”一字之差，面貌不同，意義迥然。“司”令人想起公案、官司，若李敖與胡因夢的唇槍舌箭，互不緘口，羅曼不多，只剩官司，看上去就是一場羅曼司。而“史”是記憶，是歷史，是個人回憶的修辭。若徐志摩陸小曼這等才子佳人的情書，書寫之初，便知是要發表的，於是字裡行間，釀蜜滴油，粘答答甜膩膩，原本就是羅曼史。
那麼有沒有第三種翻譯法，譬如羅曼死？當然，死字比較殺風景。但世上很多事情，往往以美開頭，以殺風景而落幕。尤其是愛情，越是羅曼始越是容易羅曼死。德國新浪潮導演法斯賓德就拍過一部這樣殺風景羅曼死的愛情電影，叫《十三個月亮之年》。
影片主人公埃爾文有妻有子，有個世人眼裡完美歡樂的家庭。可他是位同性戀者，他非常不幸的愛上了一位名叫安東的男人。安東和他開玩笑說：“埃爾文，如果你變成個女人，我就娶你。”埃爾文就將一句愛裡的調情之言當真，他喜孜孜地去做變性手術，他變成了個五大三粗的女人——艾薇拉。艾薇拉醜陋難看，還討人嫌，同性戀俱樂部驅逐她，安東更將她遺棄在街頭，並清清楚楚地告訴她，他愛的是那個男性的埃爾文，而不是面前這個醜陋不堪的女人。艾薇拉去當妓女，她帶了個同為妓女的女人去她以前工作的屠宰場看如何殺牛。牛在血泊裡轟然倒地。她對身旁的妓女說：“熱血、死亡，這是動物生命的意義，死亡，就意味著生命。”為愛犯傻並喪失自我身份與性別的艾薇拉最終選擇自盡。
作者導演法斯賓德如此解釋這部電影的名稱：“生活受情緒強烈影響的人們，在這一年中會忍受更強烈的壓抑沮喪，就像在每個月亮年裡都會出現十三輪新月，常常帶來不可避免的個人悲劇。”其實，熟悉法斯賓德影片與其私生活不可撕裂的內在秘密的影迷知道，這是導演對自身混亂的情愛關係的外在歸因——生活裡的法斯賓德常常在有意無意間虐待愛他的人。雖然他將糾結之愛所引發的死亡歸因於月亮的影響，但他拍攝這部影片潛意識是在自我懺悔與自我救贖：1978年拍攝這部影片之前，他的同性情人阿敏，在他的寓所因他而羅曼死。
電影裡的這句臺詞，總讓我無法忘懷——“死亡，就意味著生命”——“只有一個哲學問題：那就是自殺。”（加繆）—— “梳洗這個詞，它還意指為臨刑的死囚作的準備……我（情人）在打扮自己時，實際上是在打扮一個要被慾望摧毀了的生命。”這是理性的羅蘭·巴爾特，在他的《戀人絮語——一個解構主義文本》裡利用法語“梳洗”的多意，不無感傷地調侃愛者在愛情結構裡所處的尷尬之地。當愛的幕布拉起，多數人要做的事，就是把自己包裝一新，用華麗之羽毛，裝飾、遮蓋、美化孔雀的屁股，等待著被摧毀、被宰割、被耗減的被動式命運。
羅曼史演變成羅曼司，已屬不幸。當羅曼司演變成羅曼死，那更是一件極端慘烈的事情。可比羅曼死更不堪更慘烈的是什麼事情？——是蠢人導致的羅曼屎。有的人愛人的時候，不是純粹的靈魂之愛，而是“愛”各種世俗的外在因素：權力、金錢與名聲。用一個更適當的詞彙來講，這樣的“愛”本質上不是愛，而是將愛徹底扭曲為自身未曾滿足的慾望。這樣的人在他者身上尋找能夠滿足自身慾望的事物。當慾望無法滿足，這樣的愛往往由愛轉恨，從而讓羅曼始演變為羅曼屎。羅曼屎是焚琴煮鶴，是牡丹花下曬內褲。是你不愛我我便騷擾你、侮辱你、毀滅你的惡俗。是猥褻、骯髒、卑鄙。是愛過之後互爆隱私的充斥滿大眾娛樂媒體版面的故事。
本文圖片為《十三個月亮之年》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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