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爾果斯:「註冊經濟」降溫之後

霍尔果斯:“注册经济”降温之后

位於新疆霍爾果斯口岸的國界界碑。(東方IC/圖)

(本文首發於2018年7月19日《南方週末》)

履新8個月的霍爾果斯市長傑恩斯·哈德斯形容這座正在狂飆突進的年輕城市時,3次提到“薄弱”,9次使用“慢慢”。

遠處的地平線發出炫目白光,湛藍天空與棕褐色戈壁灘的反差更為強烈。烈日灼人,茫茫大戈壁從地平線鋪起,逼向城市,直到被一條整齊平滑的國境線人為切開。

這裡是新疆霍爾果斯亞歐路琪瑞大廈19樓。國境線這一邊,高樓在一個個建築工地上生長,叮叮噹噹的敲打聲像是生長中的骨節摩擦時發出的脆響。國境線外,戈壁沉默,固守著千百年來自然賦予的姿態。

互聯網上,人們津津樂道於霍爾果斯以影視文化企業前來避稅而聞名的“註冊經濟”。現實中,霍爾果斯似已決意告別過去,加速脫虛向實。

從19樓看下去,只有6.8平方公里的土地的霍爾果斯中心城區被清冷包圍。但只要稍稍深入城市的細部,冷清一戳就破。

亢奮在年輕的城市中鼓脹。2018年6月27日,南方週末記者抵達霍爾果斯時,它剛滿4歲。四年前的6月26日,早於1995年前後提出的霍爾果斯建市問題,獲得國務院批覆。

霍爾果斯,這座由清乾隆年間的尼堪卡倫發展而來的中國口岸,如今的絲綢之路經濟帶核心區,自此不只是口岸。

官方統計顯示,從2015年到2017年,霍爾果斯的戶籍人口從6.89萬人減少到6.45萬人。人口不增反降,經濟數據卻一路狂飆。

2016年,霍爾果斯的一般公共財政預算收入為13.2億元,同比增長278%,2017年增至22.8億元;生產總值則從2015年的14億元增至2017年的46.9億元。霍爾果斯市為2018年制定的目標是:完成生產總值55億元。

在近兩個小時的交談中,履新8個月的霍爾果斯市長傑恩斯·哈德斯形容這座正在狂飆突進的年輕城市時,3次提到“薄弱”,並用“急於求成”評價它此前的一些做法和狀態。談發展,他9次使用“慢慢”:“慢慢”有了跨境合作區,“慢慢”把企業往實體上引,一間房子註冊的幾百家企業“慢慢”給你分開,“慢慢”改善營商環境、“慢慢”把事情做成……

作為口岸的霍爾果斯已在國際政治、經濟、外交的夾縫中激盪了141年,1983年恢復通關後,迎來送走一波波前赴後繼的淘金者。從1950年代的屯墾、1990年代的邊境貿易到2010年代的保稅區和“註冊經濟”,大浪淘沙,嗅覺敏銳又意志堅定的人留了下來。

如今,在這個備受冒險者青睞的邊境小城,一輪“虛實”轉換正在發生。

註冊公司成本大為不同

直到今年6月,在多家公司註冊及財稅服務機構的宣傳頁上,這座邊境小城的噱頭仍是稅收優惠。

“霍爾果斯市市場主體持有量創歷史新高。”發佈於2018年5月28日的官方統計公報顯示,截至2017年12月31日,霍爾果斯市各類市場主體總量22615戶,註冊資本3021億元,分別同比增長177.7%、202.5%。僅2017年一年新登記註冊的各類市場主體就有14472戶、註冊資本2015億元,同比分別增長341.6%、288%。

情勢已經大變。坐在從伊寧市通往霍爾果斯區間轎車的後座,做公司代理註冊的金歡感嘆:“現在生意難做了。”

位於琪瑞大廈一層的阿里財稅門庭冷落。業務員小妥坐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裡,見有人詢問公司註冊,忙迎上來。她重複著這些天來記者反覆聽到的信息:政策變了,現在來霍爾果斯註冊的公司仍有“五免五減”,不再享受地方出臺的增值稅獎勵政策。公司註冊的要求也變了,要配備兩名以上繳納社保的辦公人員,要有獨立和實體的註冊地址和辦公場地。場地面積與開票額掛鉤,辦公場地面積越大,開票額越高,50㎡的場地只能開500萬元的發票,100㎡的場地能開1000萬元。

這意味著如今在霍爾果斯註冊一家公司的成本與前兩年允許“一址多照”時已大為不同。

小妥算了一筆賬,50㎡的寫字樓,按照4.2元/㎡/天的標準計算租金,年租金為76650元,阿里財稅代理的一次性費用是24800元,再加上零散的第三方費用,一家年最高開票限額為500萬的公司,第一年要投入10萬元左右。

這種轉變符合霍爾果斯市政府的預期。

“把經濟往實體上引,我們主要的工作也是圍繞這一點。”6月28日,市長傑恩斯·哈德斯告訴南方週末記者。

如果兩萬多家企業全部留下,就需要兩萬多間註冊和辦公場地。但在開發空間和寫字樓數量都極為有限的霍爾果斯城區,無論租還是售,尚未出現一房難求的現象。

為南方週末記者計算過公司註冊成本後,小妥趁勢推銷寫字間,聲稱阿里財稅的老闆以大手筆買下兩幢寫字樓,能提供從辦到租的一條龍服務。

亞歐北路的霍爾果斯干招大酒店旁,尚未完工的科豪大廈寫字間喊價8000元/㎡,一名房地產銷售向南方週末記者透露,其實際成交價在5000元/㎡左右,50㎡左右的小戶型已經售罄,面積稍大的房子還有不少。

而霍爾果斯行政服務大廳對面,預計2018年底交房的潤洲國際大廈,工地上“最低5980/㎡起售”的巨幅廣告還沒來得及摘下,報價已漲至6400元/㎡。作為距離行政服務大廳最近的樓盤,銷售稱,潤洲國際備受明星影視公司青睞,“吳×他們的公司剛由財務出面買了好幾套。”南方週末記者以購房者的身份瞭解到,位於9層的50㎡寫字間只剩一間,但更大面積的仍有不少。

種種跡象表明,政策調整尚未釋放大規模的辦公用房需求。

“政府把握政策時或許有些曖昧。”地產開發商、建新國際執行總裁吳宇愷分析,按照一企一址、一企一人,每人5㎡的工位大小來計算,整個霍爾果斯沒有這麼多辦公場所應對新政策。

建新國際開發的商業用房分為店鋪、塔樓式公寓和辦公用房。吳宇愷充滿信心,“剛需是存在的,未來的銷售一點問題都沒有。”

110個未接來電

印有不同註冊代理公司名稱和電話的小汽車,依舊穿梭在霍爾果斯不算繁忙的街道。

不過,新公司註冊確實變難了,到招商局辦理手續前,需要先拿到對口部門的批覆函。

註冊代理公司身段靈活,在搶佔租賃市場之外,均已開闢出“霍爾果斯公司註銷”業務。兩塊看似矛盾的業務是霍爾果斯“註冊經濟”脫虛向實的一體兩面,外界盛傳的“企業大逃亡”似已為這場“虛實”轉換寫好結局。但在傑恩斯·哈德斯看來,清理並非唯一的答案。“有些企業要依法清理,還有些企業要慢慢引導,一間房子註冊了幾百家企業的,慢慢給你分開。”

“過去對虛擬經濟的執著造成了霍爾果斯實體經濟和貿易的倒退,”口岸“老貿易”高建剛認為, “貿易能解決就業,帶來商品和資金的大流通,才是發展趨勢。”

在他看來,註冊經濟並非全無好處,但也推高了房價和物價,霍爾果斯本地及周邊居民並未享受到實惠。

因“註冊經濟”聲名在外後,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派出的調研組已給出結論,自治區黨委書記陳全國要求霍爾果斯“虛轉實”。

對霍爾果斯的“註冊經濟”歸因時,傑恩斯·哈德斯認為,過去霍爾果斯“考慮經濟發展比較多,也追求經濟數據,急於求成”。“招商時有攀比的思想,跟內地攀比,看人家都可以招,心裡想著我們為什麼不能招。”他說。

6月1日發佈的霍爾果斯《2017年政府工作報告》顯示,2016年,霍爾果斯聯合哈薩克斯坦在奇姆肯特市、深圳、蘇州等地舉辦11場大型招商推介會,累計執行招商引資項目41項,到位資金36.4億元,增長11.3%。引進實體項目19個,註冊型企業2045家;2017年,霍爾果斯招商引資到位資金45.1億元,增長23.9%。

按照霍爾果斯市政府提出的目標,2018年的招商引資到位資金要達到54億元。招商不能停滯,只能向前,霍爾果斯提出“精準招商”。

“附加值高的,高科技的,金融方面的,還有其他的,我們在考慮招進來。不光招企業,還要招產業。”傑恩斯·哈德斯告訴南方週末記者。

科技企業是當中的香餑餑。

“缺人,特別忙。”哈薩克族的努爾蘭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直言,語速飛快。努爾蘭在霍爾果斯教育科技局負責科技工作,6月30日,他到地產企業瞭解寫字樓行情時與南方週末記者偶遇。努爾蘭告訴南方週末,這種“特別忙”的狀態始於2016年。僅6月29日一天,他的手機上出現了來自北京、武漢、深圳、廣州的110個未接來電。

“全是來諮詢的科技公司。”與招商局接洽過的科技公司要找努爾蘭對接,企業向他了解霍爾果斯對科技類公司的各項政策,他向企業瞭解投資意向和主要業務內容,以確定是否適合引入。按照規定,科技類公司在正式辦理註冊手續前,要從科技局取得批覆函件,以證明該公司符合霍爾果斯的產業規劃。

面對科技公司,他也是“邊做邊學,先行先試”。

政府工作報告裡不再強調註冊型企業的數量,轉而首次強調“實體經濟規模正在擴大,累計引進外資企業36家,利用外資1.5億美元,佔全疆78.52%”。政府交出的成績單還包括來自深圳的博仕皓機器人生產線建成,兆豐和、金色喀秋莎等20個項目投產運營。

“如果被問起,可以用另一個人外出辦事來應付。”只有當代理公司“體貼”地提出找一名臨時工應對檢查時,才能感受到那個叫“註冊經濟”的幽靈尚未走遠。

新免稅政策的力度

被喧譁輿論忽略的是,稅收優惠政策,制定之初的主要目的,是為了促進近年放緩的邊境貿易發展,這曾是邊境地區的經濟支柱。

中哈霍爾果斯國際邊境合作中心內,付紅豔的FLY免稅店剛開業十多天。

12年前,開油罐車的朋友就曾告訴她,“別看霍爾果斯地方小,來旅遊的人特別多。”再受到在霍爾果斯經商的舅媽影響,付紅豔辭去在聯通的工作,拿著不到一萬元的啟動資金,四處攢了點兒貨,開始在霍爾果斯賣旅遊商品。

與外貿不同,旅遊商品的主要消費人群是內地遊客。當時國門前只有幾座板房,付紅豔和雙胞胎姐姐到來時,連板房都沒有空位,她們只好租下板房外的一個小攤位。

新疆的旅遊季節很短,付紅豔還記得那是4月,根本沒有生意,戈壁灘上的風說刮就刮,原本擺得漂漂亮亮的的商品蓋上厚厚一層灰,“一天也賣不了多少,感覺有些灰心了”。

轉機出現在五一黃金週。小攤上人來人往,初出茅廬的付家姐妹手上1萬元的貨物,一天就賣了四千多元。“櫃檯都被賣空了,超高興,走路都是帶風的!”付紅豔回憶。

隨著霍爾果斯逐漸有了規劃,付家姐妹先後換了好幾個地方,店鋪一點點做大,後來又因為一場風波陷入低谷。姐妹倆不得不同其他商人一樣另謀出路。

她們很快又回來了,這一次,她們動用多年積蓄,用40萬元買了合作中心裡一間一百多平方米的店鋪。

合作中心集貿易洽談、商品展示和銷售、倉儲運輸、賓館飯店、商業服務設施、金融、區域性國際經貿會展於一身,最早的設想可以追溯到2003年。

“這是全國唯一跨國跨境的區域。”傑恩斯·哈德斯介紹,合作中心參考上海自貿區,採取“一線放開,二線管住”。“一線放開”是指境外及區內的貨物可以不受海關監管自由出入境;“二線管住”是指,貨物從自由貿易區出入非自由貿易區要徵收相應的稅收,區內企業可享15%優惠稅率。

按照規定,從中方境內進入中心的旅客,每人每日一次可攜帶8000元免稅商品。這是一種新的免稅模式,相比海南島離島免稅政策和廈門大嶝對臺小額商品交易市場的免稅政策,力度都要更大。

付紅豔的店面距合作區中方入口最近,免稅產品有名牌包,也有大牌化妝品,僅這一處鋪面的商品投資,就達到300萬元。她眼下最苦惱的是,入園消費的遊客數量未如預期。

霍爾果斯邊檢站數據統計,2017年,合作中心出入園人數為554.8萬人次,較2016年增長10.87%

6月28日中午,合作中心辦證處等待辦理出入境通行證的號碼排到751,共有130人在等待,分散在38個窗口。30分鐘後,他們全部辦理完畢,待自助辦理機投入使用後,等待時間將更短。

受大環境影響,已到旅遊旺季的霍爾果斯,遊客數量比往年要少,而他們是免稅店的主要消費者。消費模式也變了,付紅豔觀察,眼下不少旅遊大巴到了霍爾果斯,遊客花20元,買一張口岸國門景區的門票,拍個照就上車離開了。

權屬不清的商貿城

在邊境之城,從宏觀到微觀,經濟發展的起落永遠都與時局大勢捆綁在一起。

在合作中心,臨近中哈第一連接通道的金港國際皮草城、中科國際商貿中心和黃金口岸國際商貿城風光無兩。相比之下,建築面積12萬平方米的義烏國際商貿城則顯得偏遠、龐大而突兀。

從第一通道出發,要乘車沿合作中心內的外環西路向北走10分鐘,才能看到立於大片未開發地塊上的這座龐大的商貿城。

高建剛如今是義烏商貿城的總經理,從“老邊貿”變成了“新邊貿”。他用“孤懸海外”來形容這一項目。他回憶,投資時的規劃圖顯示,義烏商貿城西側將開闢中哈第二連接通道。

如今,這裡的投資者意識到,第二通道還遙遙無期。

如果僅僅是離得遠,商貿城還可以自己用班車接送遊客,但困境不止於此。

據高建剛介紹,商貿城一期投資超過6億元,二、三期建成時38萬㎡,投資規模為18億元。開業前,商貿城耗費兩千多萬元在全國各地招商,只要願意來霍爾果斯考察市場,商貿城就免費提供機票和食宿。

“廣東、浙江、江蘇、東北,光包機就包了五趟。”高建剛回憶。2015年4月18日,義烏國際商貿城試營業,入住率95%,2400多間商鋪全部租罄,商戶來了兩千多家,商人拖家帶口湧入,霍爾果斯和附近62團一時無住房可租。

誰知,一連串風波倏忽而至。與此同時,哈方閉關一個月。

高建剛表示,來自全國各地的已入駐商戶基本裝修完畢,等待賣貨。閉關消息傳來,原本火熱的項目冷至冰點。

2017年,霍爾果斯外貿有所回升。高建剛覺得,這樣堅持兩年,損失的錢也能掙回來。但2018年上半年,外方採購商數量再次下降。

由於地處合作區內而被視為海外資產,權屬不清,商貿城也無法向銀行申請貸款。

霍爾果斯一名官員對南方週末記者透露,法律定位不明確是掣肘合作中心發展的一大原因。目前霍爾果斯也在積極尋求專家論證,爭取早日釐清全國首個跨境合作區的法律地位。

“橋頭堡的價值應當體現在貿易上。貿易繁榮,前店後廠,通過店將商品展示給中亞五國,如果需求量大,商戶勢必就地建廠滿足他們的需求。形成規模,進而拉動當地的就業、稅收。霍爾果斯市作為一個整體就盤活了。”高建剛說。

這正是2006年《國務院關於中國—哈薩克斯坦霍爾果斯國際邊境合作中心有關問題的批覆》中的設計,在這份批覆中,設立中哈霍爾果斯國際邊境合作中心之外,國務院還同意同時在中方境內、靠近中心的位置建立中方配套區域,作為支撐中心發展的產業基地。配套區的建設模式即為“前店後廠”,用於實現中哈霍爾果斯國際邊境合作中心和配套區產業緊密銜接。

不過,比起成熟的貿易,邊境的產業發展顯得更加遙遠。

靠近市中心的配套園區有9.73平方公里,有著藍白外牆的標準廠房,不過,現在還只有政府工作報告提及的博仕皓機器人公司等少數企業進駐。

“註冊經濟”降溫,邏輯上“寸土寸金”的霍爾果斯,大量廠房和土地還處於閒置,等待著脫虛向實之後繁榮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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