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婆婆已經96歲了。
上個月回老家辦事,順道去看她,她依舊一個人,住在老家農村最破敗的瓦房裡。
她用木頭生火做飯,那口吊鍋的年齡比我還大。
煙燻得她滿臉都是黑灰,鍋裡的米久久沒有要熟的跡象,水也不乾淨。看得我想哭。
我重新幫她把火生好,用勺子把米攪勻,過程中,我看到鍋的旁邊有個小鐵盆,盆裡有幾塊西瓜皮,和一些竹筍,還有幾隻蒼蠅,生髮出一股“惡臭”。
我鼻子一陣酸楚,說:“婆婆,你就吃這個啊,這些沒法吃。”
我準備把它們倒掉,婆婆卻說:“琴姑娘給我買的西瓜,她說網上說的,西瓜皮可以用來吃,我看著可惜了,就拿來煮了。”
琴姑娘是村上有名的二傻子。
我說:“哪個網上說的啊,我給你倒了,這個不能再吃了。”
婆婆耳朵有點背,沒有聽清楚我說的話,往些年,她大概還會阻止我,但現在,她儼然沒有這樣的氣力。
我將飯做好後,乘到碗裡,端上桌子,婆婆坐在凳子上,已經點上了一隻煙抽起來。
她的腿二十年前被摩托車撞過,一隻腿已經廢了。
走路一瘸一拐,很多時候還要駐柺杖。
因此,她大多數時間都是坐著。
看著飯好了,她從旁邊的一個小罐子裡舀出一勺子豬油,放在稀飯裡攪拌,然後又放了一點鹽。這個過程竟讓我看到忍不住了,我大著嗓門說:“婆婆,豬油不能這樣吃啊……”
“啥?”這一次婆婆又沒有聽清楚我說什麼,自顧自抽起了煙,等飯冷。
我找了一塊洗臉毛巾,將婆婆臉擦乾淨。
這一年裡,婆婆瘦了很多。瘦得有些嚇人。
而她左眼已經被眉毛處因生病而耷拉下來的皮膚遮住,多年沒有管它,導致這隻眼睛一直被遮住,現在就完全廢了,我翻開那一層皮膚,將眼睛給她擦乾淨。
婆婆說:“別管它,還有一隻眼睛可以看。”
在我做完這些,婆婆的一支菸已經抽完,開始吃飯,並說:“好好耍,等會我給你煮餃子。”
我環顧了這間小屋子的四周,土牆已經裂開了很多巨大的口子,不到十平米大小的屋子裡,有兩張架子床,一張已經廢棄,另一張是婆婆晚上睡覺的地方。
那個時候天氣還很炎熱,我因為剛才燒火,現在又待在這個小屋子裡,T恤已經被汗水溼透,而婆婆的床上,依舊有幾床厚厚的棉被。
我想,婆婆終究還是老了。
02
婆婆有三次婚姻,六個孩子。
我至今都不知道我的幾個叔叔到底是哪個爺爺所生。
那些年,她算是一個傳奇人物。我親爺爺是她最後一任丈夫,死得早,她獨自一人將六個孩子拉扯大。
後來,大家的日子越來越好過,都搬到了縣城裡,但是婆婆卻不願意跟著任何一個人走。
她執意要住在山上的老房子裡。
我二媽去年因病成了植物人,身體一動不動,只有兩隻眼睛尚有光芒。
二爹將她帶回了老家照顧,連帶我大哥哥帶著兩個孩子也回了老家,就住在婆婆的山下。
這樣對婆婆也有了個照應。
二爹只有一個兒子,也就是我大哥哥,十幾年前結婚,有兩個小孩。
結果全都是“弱智”。
他與嫂子大概是“基因不合”,先後生下的兩個孩子都是智障(類似21號三體綜合症),本該上初中的年齡,結果還不能說話,有時候還留口水,偏著腦袋蹦蹦跳跳。高興的時候就“咦咦咦”大喊,但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或者抓住你的手來狠狠的咬。
前不久,哥哥帶著弟弟去池塘洗澡,弟弟沉入水底淹死了。
哥哥在岸邊繼續玩耍,都不知道回來報信。
嫂子命苦,我們覺得,這種事情出現,客觀上,至少對她來說是減輕一些負擔。
畢竟是身上的肉,那段時間,她總是半夜做夢,夢見死去的孩子,在房樑上走。每天晚上都要開著燈才能睡覺。有些時候一整夜都醒著,睡不著。
知道我要回去,她正告我:“千萬不能讓婆婆知道,我害怕她受不了。”
這個時候,婆婆邊吃飯竟然說:“好久沒有,看到雷娃子和兵娃子上來耍了。”
我大聲說:“他們最近被管得嚴。”
“哦!”婆婆似乎聽清楚了我的話,“都是小時候吃了虧啊!”
婆婆認為,這兩個孩子之所以會這樣,都是小時候吃了虧,這話說了無數年。
我當然無法向她解釋何為“基因不合”。
“你二媽現在怎樣了。”她害怕我也聽不見,說話竟然也靠吼了。
我說:“好多了。”
“你二媽這一輩子命苦啊!”婆婆嘟囔著,“造孽啊!她這是要走在我前面啊!”
03
婆婆76歲的時候,也就是20年前,還能下地,耕田。
那一天她去街上集市買東西,被一輛疾馳而過的摩托車撞個正著,人仰馬翻之後,爬起來準備去打那肇事司機,結果“砰”的一聲腿斷了。
我當時年幼,也不在現場,最後據說司機賠付了五千塊錢了事。
而婆婆從此落下病根,走路一瘸一拐,再無自己七十歲的體力了。
這些年來,她總將“腿不好使”掛在嘴邊說,“要是腿好的,我也要下山走走”,要是腿好了,怎麼怎麼樣……她總是這樣說,似乎覺得老天對她不公平,讓她七十多歲就成了個瘸子。
“要是腿沒毛病,我就下去看看你二媽。”這會兒她又說話了。
我突感一陣心酸。
二媽現在才剛滿六十歲,卻成了“植物人”,而婆婆腿斷了還自己照顧自己二十年。有時候想想,不免唏噓。我突然覺得,婆婆命是最硬的。
04
這個時候雷娃子一蹦一跳的走上山來,手裡拿著一口塑料袋,裝著一雙粉紅色爛拖鞋,看到我後就來抱我的大腿,婆婆拿起旁邊的柺杖,站起身來,敲著地嚇哄他,厲聲說:“幹啥?”
雷娃子不理,“咦咦咦”的想說話,卻吐不出半個字,口水又流了出來,偏著頭傻笑個不停。
十四歲的他,比淹死的弟弟,病情還要嚴重。
“都是小時候吃虧了。”婆婆再次說出這句話來。
“都是小時候吃了虧啊。”她重複,把筷子放在碗上。
“兵娃子呢?”她問雷娃子,當然,她知道他並不能回覆她。
此刻,我竟不假思索地說:“兵娃子死了。”
說出這句話後,我就後悔了,但已經收不回來。
看到婆婆這個樣子,我也不想再騙她。
“啥!”婆婆豎起耳朵想聽清楚。
“兵娃子死了,上個月淹死在池塘裡了。”我大聲說。
讓我意料之外的是,婆婆竟顯得異乎尋常的平靜,只是說“死了啊!死了啊!造孽哦,都是小時候吃了虧。”
雷娃子在一旁又是一陣傻笑,抓住我的手,又想來咬我。
婆婆哆嗦著從煙盒裡抖出煙,含在嘴裡想要抽,手一直在桌子上摸索著打火機,卻始終無法找到,拿起來。其實打火機就在飯碗旁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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