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孩子(第一章)

時間真像是一個不可理喻的瘋子,坐在光線暗淡的角落裡將我們一頁頁已經發生的往事撕碎,然後將碎片隨地亂拋,讓記憶的旋風捲進大腦的垃圾場裡。我們好像已經習慣了時間的瘋癲與殘酷,在日升日落裡忙碌旋轉,在四季輪迴中生老病死。

黃昏的時候我獨自爬到樓頂,一邊往嘴裡灌著罐裝啤酒,一邊遠眺著絳紫色的夕陽沉落在高低起伏的樓群裡。晚霞在西天漸漸消隱,灰暗的夜色蒼茫而來,像洪濤巨浪似的將整座城市淹沒。我望著城市裡亮起的萬家燈火又想起了故鄉。在遙遠的記憶裡,故鄉彷彿被一種魔力凝縮成了永恆的風景。

我的故鄉在豫東平原、賈魯河的左岸,名字叫魯灣。魯灣是一座不大不小的村莊,住著四五百戶人家。村子的格局簡單而緊湊。村子東側隆起一座沙崗,猶如一頭老黃牛臥在村旁。村子南側傍著賈魯河,河水如帶縈繞而過。村子西側橫著一條公路,向北可達古城開封,向南直通尉氏縣城。村子北頭隔著數頃田野是一大片墳地,這裡埋葬著我們死去的親人與祖先,好像活著的人與死去的人各有領地,也各有悲歡離合的生活。

魯灣錯落的房屋像是從泥土裡冒出來的野蘑菇,與四周的田園風光融為一體。賈魯河清澈透亮的河水猶如大地的一條臂膀將村子慈愛地攬抱在懷裡。臨村的河岸地勢開闊,老人們說這裡從前是一片漕運碼頭,停滿了大大小小的的船隻。我總是想象著那些船隻。它們也許是棕黃色的,桅杆上懸掛著潔白如雪的風帆,船艙裡橫橫豎豎堆滿了麻袋,麻袋裡裝滿了麥子與稻米,不過現在這裡已經變成了一片集市。

假如你路過魯灣,是不會太留意它的,因為在豫東平原上和它相似的村莊星羅棋佈。它恰如路邊的野花野草一樣樸實而又安靜地存在著。

我小的時候身體瘦得皮包骨頭,走起路來好像是一根隨風搖擺的弱草,更好笑的是我嚴重口吃,說起話來前言不搭後語,成了全村人的笑柄。假如你是我童年的夥伴,一定難以置信此刻我會在你面前口齒順暢地講述自己的故事。

我家隔壁是趙奶奶家,我常常跑到她家裡玩耍。趙奶奶的臉龐像個熟透的桃子,紅潤有光。她愛笑,笑得時候笑容像是暖暖的熨斗把額頭上的皺紋熨平,她看上去既和藹又健朗。她常常盤著兩腿坐在蒲團上對著紅漆桌上的那一尊佛像哼唱著豫劇。她說我前生一定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大惡人,被閻王爺手下的小鬼用剪刀鉸掉了舌頭。

我聽後一陣驚慌,心臟像是一隻野兔在胸腔裡砰砰跳動。她摩著我的小腦袋說:“家樹,你別害怕。佛祖會保佑你的,遲早有一天你會和正常的孩子一樣順順溜溜地說話的。”她說著,對著佛像低聲禱告說:“彌勒佛啊,希望你大顯神靈,保佑家樹能夠言語通順,不再口吃。”

我望了一眼那尊佛像,只見一個大肚子老和尚盤腿坐在桌子上,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樣。它像是在瞄著我微笑。

“趙、趙奶奶,他……為——為啥……笑呢?”我小手指著它說。我好像被一個隱形人用手指緊緊掐著喉嚨。

“噢,彌勒佛在笑你,笑你口吃嘞。”趙奶奶抿著嘴笑著說。

當我穿過村巷的時候,村民們總是沒話找話,笑呵呵地問我說:“家樹,你早飯吃了些啥?”

“饃……饃,洋、洋蔥……炒——炒……雞蛋,還有米、米湯。”這些話被我斷斷續續說完,好像是一堆積木城堡被我拆解得七零八落。

人們望著我結結巴巴說話的傻樣子就哈哈大笑,幾乎笑掉大牙。

孩子們追著我做著鬼臉,嘻嘻哈哈地學著我說話的樣子。

我意識到自己和其他孩子說話的方式不同。這種不同就像河水裡遊著白鰷、鯰魚、紅尾巴鯉魚等不同的魚一樣稀鬆平常,也像是田野里長著喇叭花、狗娃花、風鈴花、紫堇花等不同的野花兒一樣自然而然。我並沒有覺得自己的口吃是一種病,更沒有意識到人們的嘲笑是一種恥辱。我從村民們的笑臉上感受到的是一種溫暖而親切的情愫。

他們不分早晚、一遍又一遍地問我:“家樹,你吃了些啥?”

我日復一日、不厭其煩地回答。

那時候人們是那麼關心我每天的飲食,像是股民關注股市漲跌的行情。我猶如一座小屋,裡面裝滿了歡聲笑語。人們輕輕釦一下門扉,一陣笑聲便從小屋裡迸射出來,給平淡寧謐的生活增添一份快樂。我也在人們的笑聲裡慢慢地成長著。

我的口吃讓父親感到恥辱與憤怒。我彷彿是一堆骯髒不堪的垃圾,他恨不得將我掃地出門。他聽到我說話總是暴跳如雷,用右手的食指指著我的鼻子吼罵:“你這笨蛋,閉上臭嘴當作啞巴,別丟人現眼。你出生那天,老子要是知道你是這個樣子,非把你扔進茅坑裡淹死!”他的一口又溼又臭的唾沫飛濺到我的臉上,嚇得我眼睛發直,瑟瑟戰慄。

我呆若木雞地望著他,見他身材肥碩,闊闊的臉龐上吊著一雙白熾燈似的大眼睛,眼睛裡放射出兇狠暴躁的光芒。他的額頭上烙著一點深色的疤痕,乍一看像是一顆黑痣。他上身穿著一件寶藍色夾克衫,下身穿著淺灰色褲子,腳蹬棕色皮鞋。我最怕他的那雙皮鞋——那是踢我屁股的武器,讓我看著心驚肉跳。

“咳,哪有你這樣的父親,對自己的孩子說這樣的話!”母親叉著腰,兩眼狠狠瞪著他說,“孫福來,你小的時候還不如家樹。你是有爹生沒娘養的野孩子,以後不准你再罵孩子一句!”

母親是我的保護神,她把我緊緊摟在懷裡。這種場景讓我想起當雛雞受到貓或狗侵害的時候,母雞便會振翅急鳴,怒目而視,擺出一副生死搏鬥的姿勢。保護孩子大概是世界上每個母親的本能。

我抓著她的手臂戰戰兢兢。她凌厲的聲勢像是一股洶湧的冷水撲滅了父親兇暴的氣焰。

“孩子他媽,我不給你吵架——我吵不過你。年輕的時候你像一隻小綿羊一樣溫順。唉,如今咋會變得像老虎一樣兇猛了!你把白痴兒子當寶貝兒,處處護著他,遲早要吃虧的。”父親嘟囔說。

他頹然坐在布沙發上,傾斜著身子從桌子上的煙盒裡掏出一根過濾嘴香菸,用打火機點燃後吸了起來,口中吐出一圈圈青煙。

“孫福來,你不配做父親!”母親怒視著他,眼神裡燃燒著憤怒的火焰。“我脾氣變壞都是因為你——你脾氣壞,我的脾氣只有比你更壞才能不受你欺負。”

我仰臉望著母親,見她微微抬著一張俊秀俏麗的瓜子臉,一雙明眸如清泉深嵌在黑睫毛下,一頭烏黑的髮絲在腦後挽成一個短辮子。她上身穿著一件自己做的橘色外套,看上去既得體,又時髦。她是村子裡出了名的裁縫。她在集市上開了一家裁縫店,每天給顧客修剪或縫補衣服。我們一家人的很多衣服也是她親手做的。

那時候母親還很年輕,她的額頭平展如鏡,看不到一絲皺紋。據說她未出嫁前性情很好,從沒和人生過氣、吵過嘴,可是她嫁給父親之後,受父親的壞脾氣的影響,她的脾氣漸漸變得暴躁易怒。可見壞脾氣與流行感冒一樣,是可以迅速傳染的。

聽趙奶奶說當母親還是一個姑娘的時候經常騎著自行車到魯灣的老裁縫家學習裁剪手藝。有一天被父親看見後就對她著了迷。他經常呆在老裁縫家門口手裡捧著一束野花等候著她。她對他的涎皮賴臉討厭至極,像躲瘟神似的躲著他。

那一年我姥爺患了偏癱臥床不起。他借來一輛拖拉機把我姥爺送進了縣城的醫院,還鞍前馬後地伺候。不管我姥爺怎麼攆他,他也不走。他還偷偷去醫院的收費室付款。

我姥爺看在眼裡記在心上,有一天早晨對我母親說:“閨女啊,孫福來雖然平時吊兒郎當的,在村子裡口碑不太好。我看他心眼兒不孬。瞧,這些日子他給我端茶倒尿,不嫌髒不嫌累,怎麼攆他也不走,對我比親生兒子還孝順。你嫁給他我死後也放心。”

在姥爺的極力撮合下,母親嫁給了我的父親。

這些往事母親對我絕口不提,像是密封在鐵罐裡的水果罐頭。我卻喜歡從街坊鄰居們的口中撬開鐵罐的蓋子偷吃那些陳年罐頭。

我從街坊鄰居們的口中聽到父親的很多往事。父親年輕的時候在村子裡劣跡斑斑,聲名狼藉。村裡人都說他不僅遊手好閒,還輕佻浪蕩,常常調戲婦女。他討厭種地耕田,懶得除草施肥。俗話說:“人勤地不懶,人懶地長草。”他那一畝七分地裡的野草長得蓊蓊蔥蔥,比莊稼還高,因此收成寥寥,他難以養活自己。他整天在村莊裡四處遊蕩,蹭吃蹭喝,像是一個叫花子。

夜晚村子裡的街道上放映電影,街道上黑壓壓的擠滿了人。他像一條泥鰍擠到人群裡偷摸大姑娘的大腿,或者輕擰小媳婦的屁股。村民們把他當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恨不得用老鼠藥毒死他。

有一天他的同齡人劉抗戰結婚,到了晚上村民們來鬧洞房,讓劉抗戰趴在地上當作騾馬讓新娘騎在身上在屋子裡爬來爬去。

父親趁人不留意摸了一把新娘的屁股,這次他是摸了老虎屁股。新娘尖叫著狂跳起來,一閃身狠狠摑了他一記耳光,又轉身拿起桌子上的玻璃酒瓶與瓷碗向他砸去。他趕快躲閃,想溜之大吉。

劉抗戰氣憤不已,破口大罵,衝上前去緊緊擰著他的一隻耳朵,與一幫人一起把他按倒在地上拳打腳踢。他在眾人的拳腳下像是一個皮球在地上滾來滾去,發出一聲聲慘叫。

劉抗戰點上一根香菸對他說:“孫福來,我要讓你永遠記著新娘的屁股摸不得。聽說古代要在犯人臉上刺字。今兒個我也要在你臉上做個記號。”劉抗戰說著將火紅的菸頭擩在他的額頭上,在慘叫聲裡烙下一個深深的疤痕。

那天深夜父親像是一隻毛毛蟲用雙手緩緩爬回了家。他身上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渾身沾滿了鮮血與灰土。他蜷縮在單薄雜亂的床上,一陣陣凜冽刺骨的夜風穿過殘破的窗戶如同一盆盆冷水灌進被褥裡。在劇烈的疼痛中他開始自我反省。

我的祖母在他三歲的時候死於難產,過了幾年我的祖父因為患了嚴重痢疾而去世了。我們孫家在村子裡同族的人寥寥無幾,而且都是八竿子夠不著的遠親。他依靠著生產隊的大鍋飯才不至於餓死。到了1982年村子裡分田到戶,他分到了一塊土地,卻懶得拾掇。他像一條可憐巴巴又討人厭惡的蛔蟲寄生在村子裡。

父親自我反省之後,摸著血淋淋的傷痕自言自語說:“老子以後要活得漂漂亮亮,有一天要打斷劉抗戰的狗腿!”他說著迷迷糊糊睡著了。他夢見自己開上了汽車,在村巷裡橫衝直撞。他醒來之後渾身的傷口像是被瘋狗狂咬似的疼痛。

他臥在床上痛苦嚎叫,街坊鄰居們聽到後推門進去,見他鼻青臉腫,身上血痂斑斑。大家都說劉抗戰下手太狠,不應該把人打得雙腿骨折。大家一起去找劉抗戰評理,最後商定劉抗戰全部承擔他的醫療費用,並拿出一些結婚禮金作為經濟補償;他養傷期間大家輪流照看他。

過了兩個多月父親才能下床行走。他拿起鏡子照到額頭上的那一點紫黑色的疤痕像是一張小鬼臉在譏笑他。他朝著鏡子啐了一口吐沫,穿上布鞋推門出去。他並非是去找劉抗戰報仇。他養傷期間思索到了一條致富的門路。

他從村口乘坐票車去城裡,到皮鞋廠批發了兩箱價格低廉的皮鞋。魯灣周邊幾個鄉鎮逢集的時候他就趕集賣皮鞋。

那是1985年,農村分田到戶已有三四個年頭,餵飽肚子的村民們開始用口袋中的餘錢購置一些“奢侈品”。父親靠著薄利多銷的信條生意火爆,每次都能賣很多雙皮鞋。

他的錢包漸漸鼓了起來,不再四處蹭吃蹭喝。不久他買了一輛摩托車,年底又翻修了房子。他的日子像是一鍋原本淡而無味的燉菜撒進了一些食鹽、醬油、香油、味精等調料,變得有滋有味了。

村民們對他的改變感到十分詫異。在街頭巷尾議論說:“孫福來遭劉抗戰一頓毆打後真是脫胎換骨了。他呀,就是欠揍。他不再挨家挨戶討飯吃,是大家的福分。”

父親好像被《聊齋志異》裡神通廣大的陸判官割頭換面了,變得越來越有經濟頭腦。他夏天租來大卡車向北京、武漢、鄭州等城市販賣西瓜,秋天販賣棉花。

有一天他喝得醉醺醺的,豪情萬丈地向母親說他決定在賈魯河的河岸開辦一家釀酒廠。他要收購村莊裡的麥子釀酒。他希望釀出的酒像茅臺、汾酒、瀘州老窖與西鳳酒一樣馳名中外。

他歪坐在椅子上說著醉話:“我釀的酒要在國內千千萬萬個商店出售。我還要賣給美國人與蘇聯人……”他說完耷拉著腦袋、擠上眼睛呼呼睡著了。

次日上午他請來村裡的建築工匠商談酒廠的選址、材料準備、工期安排等事情。他還請來王守信給酒起名字。

王守信曾經在生產隊做過多年會計。村裡人都說他德行好,學問高,而且為人熱心。他瘦高的身材,頭髮斑白,兩眼明亮而有神。他笑著說:“咱們村很多年輕人的名字都是我起的。這酒名啊,比起人名更難,叫著要響亮,聽著人就醉了。呃,天津有狗不理包子,名字雖土得掉渣兒,吃起來卻很香。我看這酒啊,就叫‘龜不醉’吧。”

“守信大哥,這是啥意思?”父親問道。

“這酒啊,喝不醉的都是烏龜王八蛋。”

父親咧著嘴笑著說:“哎,喝不醉的人捱了罵,還不趁著酒勁兒扛著斧頭把酒廠給砸毀。你再想個好名字吧。”他說著遞給王守信一根香菸,王守信將它噙在嘴邊。

王守信皺著眉頭思忖半晌,說:“酒廠建在賈魯河旁邊,釀酒最好就用這河水。賈魯河是條神河。從前村子裡買不起藥的人有了病就到河邊喝一瓢河水。嘿,這河水真有靈性,很神奇,很多人喝了它病就沒有了。用它釀酒,保準兒香醇可口,喝了除病消災。這酒就叫‘神河糧液’吧。”

“這酒名起得好,今兒個中午咱哥倆兒喝幾瓶純糧酒,誰不喝醉誰就是烏龜王八蛋!”父親眉開眼笑地說。

“唉,我近期正打算戒酒,這次要做一次縮頭烏龜了。”

“哦,你千萬別戒酒,戒了酒將來我釀的酒賣給誰!我看很多酒都說自己是歷史名酒,有一大堆故事,還請你為神河糧液編造一些故事。”

王守信編造說楚漢爭霸時劉邦曾率領軍隊駐紮在魯灣,村民們向他進獻神河糧液。劉邦用這些酒犒賞將士。將士們喝過酒之後像打了雞血,一個個精神旺盛,意氣昂揚,一舉擊潰了項羽的楚軍。劉邦當了皇帝之後仍對神河糧液念念不忘,將它列為貢品。王守信又將赤壁之戰的曹操、杯酒釋兵權的趙匡胤以及叫花子出身的朱元璋與它牽上關係,為它帶上了很多歷史光環。

父親僱傭了一位經驗豐富的釀酒師與五六名工人。有人負責釀酒,有人負責推銷,有人負責送貨。他買了一輛麵包車,經常與僱工雙喜一起開車送貨或接洽業務。

他還強烈要求母親把集市上一直苦心經營的裁縫店關閉,讓她在酒廠幫助他。她暫時放棄了心愛的裁縫工作,天天呆在酒廠幫他料理一些瑣事。

我十分討厭那座酒廠。它的屋頂上覆蓋著灰色的石棉瓦,屋牆上豎著一根冒著黑煙的大煙囪,像是大灰狼的尾巴。每次我溜進酒廠的時候刺鼻的酸味兒撲面而來,幾乎把我燻倒。那些叔叔伯伯們在煙霧騰騰的屋子裡忙著蒸煮糧食,忙著裝桶發酵,他們根本沒有功夫與我玩耍。

當我五六歲的時候縣城的電視臺上插播了幾秒鐘神河糧液的廣告,酒廠的生意逐漸好了起來。

有一天父親躊躇滿志地說:“神河糧液要是參加下一屆全國評酒會,準會獲得金獎。到時候咱們酒廠向全國各地運送千萬噸酒,我們就躺在家裡數錢吧,數錢數得兩手發疼。”

母親坐在縫紉機前漫不經心地說:“哎,你天天都做白日夢,滿嘴跑火車!”

我的視線從電視屏幕上轉向父親的嘴巴上,卻沒有看到哐當哐當的火車冒著濃煙在他嘴裡奔跑。我也不知道母親為什麼說他滿嘴跑火車。

父親的辦公室的桌子上安裝著一部固定電話,他經常一隻手夾著菸捲,一隻手握著話筒喃喃的打電話。他掛斷電話後望到我在牆角提著酒瓶捉蛐蛐兒便朝著我大聲吼叫:“喂,你這傻瓜,在這兒礙手礙腳的,我看到你就心煩,你快些滾蛋!”

“家樹,以後你別給他叫爸爸,他不配做父親!”母親站在門口語氣憤懣,繃著臉說,“孫福來,你對自己的孩子一點兒不關心,孩子的生日都不記得,還覺得孩子礙手礙腳。你配做父親嗎?將來你老了,腿腳壞了,在床上吃喝拉撒,又髒又臭。家樹,到時候你別照顧他,讓他自生自滅。”

“哎,孩子他媽,你把我說成罪人了。家樹也是我的兒子,我咋會不關心呢。俗話說‘窮養兒,富養女,棍棒底下出孝子。’家樹必須吃些苦頭,長大後才會有出息。我老了不依靠他,我依靠我女兒家樺。”

酒廠裡的叔叔伯伯們聽到後面露微笑,用衣袖抹著臉上的汗水。

雙喜笑著說:“福來大哥,嫁出去的閨女是潑出去的水。家樺遲早要嫁人的,你還得依靠家樹。”

“噢,等我老了就去養老院,我誰也不依靠。”父親說著瞪了我一眼。“你呀,長大後能自力更生就行,別混成叫花子四處討飯吃。”

“孫福來,你就這麼瞧不起你兒子嗎?你對孩子從沒有一丁點兒耐心,也沒有信心,有你這樣做父親的嗎?”母親質問說。

在父母的爭吵聲中,我拔腿跑到酒廠外的菜園子裡玩耍。這裡是我的一片小小的樂園。菜園子足有半畝地那麼大,四周被交叉錯雜的樹枝做成的籬笆圍著。我們吃的蔬菜大部分都是在這裡採摘的。園子裡的蔬菜我都叫得出名字。那枝葉纏繞在木架子上、開了一層紫紅色小花兒的是豆角,那從綠藤上垂下像長手臂一樣果實的是黃瓜,那結著像小紅燈籠似的果實的是西紅柿,那果實長得像一個個紫色布娃娃的是茄子。

我最喜歡籬笆旁的那幾棵向日葵,我常常坐在草地上仰望著它們。它們高高的個頭兒,太陽跟著它們扭頭的方向悄悄挪動著火紅的軀體。太陽好像是向日葵放飛在天空中的一隻金燦燦的圓風箏,隨著它們手裡緊握的一縷縷五色陽光的伸縮與收放而改變方向。

我痴痴地問向日葵:“向日……葵,我、我問你,我爸、爸……為啥不……喜歡我呢?”

在陽光下向日葵的黃色臉龐好像閃爍出了一絲絲微笑。它們沉默著,在風中微微搖動著身體。它們是啞巴,根本不會回答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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