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盃:一部羅曼蒂克消亡史

(一)

多年前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放學路過居委會時,我看到佈告欄內上貼著一張告示,內容大意為:今、明兩晚電視開放,播出世界盃足球賽,歡迎廣大居民同志們觀看,自帶馬紮、板凳。

居委會有一臺羅馬尼亞產的21吋黑白電視機,平日都像寶貝一樣被鎖在櫃子裡,只有趕上五一、十一這樣的節日或者黨中央發佈重大新聞的時候,這個寶貝才被請出來搬到大院裡供群眾們觀看。

世界盃等同於重大節日,或者粉碎“四人幫”,這是世界盃留給我們的最初印象。

世界盃:一部羅曼蒂克消亡史

1978年世界盃阿根廷捧杯

當時我和小夥伴們已經在體育場現場觀看過全國足球聯賽(那時還採取賽會制,我所在的城市足球氛圍較濃,有四、五個標準球場,因此獲得了承辦權),但是在電視上看足球這天晚上還是破天荒第一次。比賽是1978世界盃的季軍爭奪戰,最終巴西2-1戰勝意大利,小小的屏幕上雪花斑斑,還經常出現重影,完全不如在現場看球舒服,但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東西衝出了電視機的木匣子,撞擊著我們幼小的心靈。

第二天晚上播出的是冠亞軍決賽,由於比賽是在北京時間凌晨舉行,我們看到的其實是錄像,至於比賽結果通過收聽電臺新聞大家已經知道了,但那並不重要,我們就是要在電視機前感受一種魔力,那種與地球另一端的人山人海齊聲歡呼的魔力。

這就是中國球迷與世界盃的第一次親密接觸,雖然只是淺嘗輒止、蜻蜓點水。

當然,那天晚上我們這些毛孩子還意識不到那麼多,我們只知道為屏幕上的一個英雄著迷,他叫肯佩斯,決賽中他兩射一傳,幫助東道主阿根廷3-1擊敗荷蘭捧得金盃。

除了球技,肯佩斯帶給國人更大的震撼來自他的長髮,當時在國內不要說男人,哪怕女人都不能留這種髮型,要不就是齊耳短髮,要不就是梳辮子。

像肯佩斯這樣一幽風飛散發披肩,荷爾蒙太竄了,大家哪裡受得了啊?

世界盃:一部羅曼蒂克消亡史

肯佩斯,真正的潘帕斯雄鷹

(二)

1982世界盃的亞洲區預選賽上,中國隊在最後一場附加賽中1-2負於新西蘭隊,未能進軍西班牙,但是全國的足球熱度已經空前高漲。

之前一場中國隊4-2戰勝沙特的比賽中,由於中國隊是在0-2落後的情況下實現大逆轉,賽後幾乎所有省會城市都爆發了遊行慶祝,很多大學生從位於郊外的學校步行到市中心的廣場與市民一起歡呼,後半夜再步行回學校,長歌未竟,東方既白。

席捲全國的足球熱,加上高層對足球的重視,央視開始全面轉播世界盃也就順理成章了。當然,由於時差的關係,除了決賽以外,其他賽事還是當晚播出錄像,於是就有相當多的球迷在白天不聽廣播、不看報紙,只為了晚上把錄像當直播看,留有懸念。

曾經有一個單位裡的兩個同事本來關係很好,甲是鐵桿球迷,世界盃期間白天要隔絕一切足球信息,偏偏乙開起玩笑來沒輕沒重,經常故意湊到甲的耳邊告訴他比賽結果,甲忍無可忍,最後一怒之下用水果刀將乙刺死,此事當時曾經被媒體廣泛報道。

“劇透死全家”只是一種語言上的情緒宣洩,“你劇透,我弄死你”是真實發生過的血淋淋的事實。

世界盃:一部羅曼蒂克消亡史

那些年,我們一起看足球

(三)

1982世界盃上,桑塔納執教的巴西隊曾經踢出了夢幻般的足球,可惜由於種種原因被意大利淘汰(具體細節在另一篇文章裡曾經寫過,此處不再贅述)。此外,擁有馬拉多納和肯佩斯的阿根廷也早早出局,普拉蒂尼領銜的法國隊則倒在了半決賽。

最終的決賽是在西德與意大利之間舉行。二戰之前,這兩個國家信奉法西斯主義,強調國家至上、團體至上;二戰之後,由於他們是戰敗國,必須用球場上的勝利來給國民打強心針。總之,對贏球這個結果的渴望超越了一切,至於贏球的過程是否精彩並不是他們所關心的。

很多人都說,結果才是一切,沒人記得亞軍。

也許現在這個社會就是如此吧,但起碼在幾十年前並不是這樣的,那時候五十年代的匈牙利隊、七十年代的荷蘭隊完全可以與貝利時代三奪世界盃的巴西隊相提並論,他們同被稱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三支球隊,哪怕前兩者從來沒能拿到過冠軍頭銜,但他們所踢出的比賽內容就足以讓他們名垂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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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偉大,無需世界盃來證明

(四)

提到1986年的墨西哥世界盃,大家都會想到馬拉多納,而說到最佳進球,自然也是老馬面對英格蘭時的過五關斬六將。實際上,墨西哥的內格雷特在八分之一決賽裡打入保加利亞的一球和馬拉多納的進球在精彩程度上不分伯仲,在當時這兩個進球是並駕齊驅的,但由於內格雷特本人的知名度不高,因此他和他的進球也被漸漸遺忘,還好央視算是記得,將此球評為世界盃歷史百大進球第四名。

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1988年的歐洲盃上,當時愛爾蘭的惠蘭在小組賽面對蘇聯打入的一球與巴斯滕的那記零度角抽射算是旗鼓相當,只不過多年後大家只記得巴斯滕的進球,至於惠蘭,惠蘭是誰?

當然,重點不是非要在這幾個進球中強行比較,它們都是偉大的進球。真正令人概嘆的是,那個時代的球員們不是在工業化的流水線上養成,他們釋放天性、揮灑自如,用最寫意的方式將球送入球門,不必苦苦等待著VAR送來的點球,或者各種新技術皮球造成的門將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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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格雷特進球瞬間

(五)

關於1990年的意大利之夏,有人記得日耳曼的鐵血,有人記得馬拉多納的眼淚,這些我也記得,但我更記得那屆的開幕式,驚鴻一瞥,人生若只如初見。

與開幕式上的模特們同樣美麗的,居然是那屆意大利隊踢出的足球,太不可思議了。

事情的起源要從1980年的歐洲盃說起,當時東道主也是意大利,他們的目標自然是奪冠。小組賽裡,藍衣軍團三場比賽全部零封對手,但他們三場比賽總共也只有區區一粒進球,最終一勝兩平的意大利拿到小組第二,按照當時的賽制,他們失去了爭奪冠軍的資格。

更要命的是,興致勃勃的主場球迷連看了三場昏昏欲睡的比賽,他們對防守至上、不思進取的主隊發出了噓聲,令主席臺上的國家政要以及足協大佬們很沒面子。

為了不在1990年的世界盃上重蹈覆轍,意大利人決定改變球風,由擅打攻勢足球的維奇尼取代了功勳主帥貝阿爾佐特。一支嶄新的藍衣軍團在那個夏天踢出了精彩的內容,羅馬王子賈尼尼領銜的中場對球權能夠充分掌控,巴喬的橫空出世更是令球隊的進攻有了別樣味道。

可惜的是,球隊殺進半決賽後遭遇馬拉多納領銜的阿根廷隊,關鍵時刻維奇尼開始保守,他將巴喬從首發中拿了出去,此後雖然讓巴喬替補出場,但是換下的卻是賈尼尼,最終意大利沒能在120分鐘內解決掉探戈軍團,不得不飲恨點球大戰。

當賈尼尼與巴喬同時出場時,人們會讚歎,意大利足球原來也可以如此餘音嫋嫋,魂縈夢牽。

世界盃:一部羅曼蒂克消亡史

意大利之夏,一生只有一次的夏天

(六)

桑塔納帶領的1982屆巴西隊未進四強,但是回國後依然受到球迷的夾道歡迎。足球王國有王者氣度,寧可踢藝術足球而死,決不踢功利足球偷生。

然而世事無常,1985年巴西軍政府下臺還政於民,結果卻是整個國家“得到民主,失去麵包”,巴西經濟形勢一落千丈,再加上受拉美債務危機影響,百姓生活水準大幅下降,怨聲四起。

恰逢此時,巴西出現了一位民族英雄──車神塞納,他在F1賽場上41次贏得分站賽冠軍,3次贏得年度總冠軍,每一次奪冠都掀起了舉國狂歡,無論困頓迷茫的民眾還是焦頭爛額的政府都迫切地需要著塞納。

1994年5月1日,塞納在F1聖馬力諾站的比賽中意外身亡,巴西進入至暗時刻。

塞納去世後的一個多月,巴西足球隊出征美利堅,他們只有一個目的:捧回世界盃,告慰塞納英靈,振作巴西民眾。

此時此刻,風格上是保守、功利還是唯美、進取都已經不再重要,成績是唯一追求。

這支巴西隊的主帥叫做佩雷拉,他從沒踢過職業足球,20歲出頭時以體能訓練員的身份進入足球界。

這支巴西隊的隊長叫做拉易,他身披10號,擔任球隊的組織核心。拉易的哥哥是1982屆巴西隊的中場大師蘇格拉底,但是拉易的地位並不是憑藉哥哥的裙帶關係得來,老帥桑塔納離開巴西國家隊後開始執教俱樂部隊,他帶領著巴西聖保羅在1992年、1993年蟬聯南美解放者杯以及豐田杯,而拉易就是那支聖保羅隊中的頭號球星。

但是對於佩雷拉來說,他需要能跑、能搶的工兵戰士,不需要腳法華麗的古典10號,於是世界盃淘汰賽開始之後,他將拉易放上了替補席,隊長袖標也給了鄧加。

洛杉磯玫瑰碗的最終決賽裡,巴喬憂鬱的背影襯托著黃衫軍的狂歡。

巴西人用最不巴西的踢球方式贏得了冠軍,這個冠軍屬於塞納,不屬於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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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年早逝的塞納,在巴西他的地位高於貝利

(七)

大家都知道現代足球起源於英國,其實法國人對現代足球的貢獻也一點不小。

英國人發明了足球運動以後喜歡關起門來自己玩,世界的盡頭是英吉利海峽,英格蘭、蘇格蘭、威爾士、北愛爾蘭四家就可以代表整個宇宙。

於是,法國人只好站了出來,帶領著其他被冷落的群眾一起玩,法國人先創建了國際足聯(國際足聯總部最初位於巴黎,後來為了躲避世界大戰才遷到了永久中立國瑞士),隨後又創建了世界盃。

尷尬的是,直到1998年之前,世界盃都接近古稀之年了,其創建者法國人卻從未捧杯。

高盧雄雞距離世界盃冠軍最接近的時期是八十年代中前期,普拉蒂尼雖然現在聞名遐邇,但在那支法國隊裡他並非一枝獨秀,而是與吉雷瑟、蒂加納合稱“法國鐵三角”,這三人都是腳法精湛的Playmaker,法國隊因此成為了當時打法最華麗的歐洲球隊,在全世界也僅次於桑塔納執教的巴西。

然而,雖然這支法國隊曾在1984年的本土歐洲盃上登頂,但1982年和1986年兩次衝擊世界盃時都在半決賽功虧一簣,而且兩次輸給的是同一個對手:紀律嚴明、鬥志頑強的西德隊。

這兩次失敗給法國人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而在1994世界盃上連巴西隊都改變風格並且如願奪冠後,法國人終於下決心改弦易轍,他們在1998世界盃前棄用了兩大天才坎通納和吉諾拉,同時將球隊的重心放在了中後場,紮緊籬笆,防守第一。

於是,當擔任隊長的後腰德尚在法蘭西體育場高舉起大力神杯的時候,這種理念也深深植入了他的心中。

不信?看看今年這支法國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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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的法蘭西

(八)

從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從二十世紀到二十一世紀,這是一個理想主義逐漸消亡的過程,我說的不僅僅是足球。

如果說回足球的話,那麼自從博斯曼法之後,特別是從G14(是一個由歐洲豪門俱樂部組成的民間機構,於2000年在比利時布魯塞爾成立,創始成員為14支歐洲頂級球隊。旨在以共同的聲音與國際足聯及歐足聯等足壇權力壟斷機構談判及爭取共同利益。2008年解散,成立新組織歐洲足球俱樂部協會)叫板歐足聯和國際足聯開始,世界足壇已經進入了大俱樂部小國家隊的格局,俱樂部密集的賽事安排之下,國家隊都是見縫插針、短期集訓,很難打出俱樂部賽事裡那些成熟的進攻套路。

但是另一方面,世界盃又像春晚一樣萬眾矚目,特別是在新時代數字技術、網絡技術的助推下,其商業價值飛速飆升,好成績意味著名利雙收,大家心裡都明白結果重於一切,保守也罷功利也罷,就當是塊臭豆腐吧,聞著臭吃起來香。

如果不考慮情懷、情結這些因素,單純從競技視角來看,幾十年來的世界盃其趨勢是越來越乏善可陳,它提供的更像是一種儀式感。

但我們需要這種儀式感。

儀式感裝點了我們暗淡的窗欞、潦草的日子、麻木的情感、苦逼的內心。

世界盃是蚊子血,世界盃是硃砂痣,世界盃是飯粒子,世界盃是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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