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毅:「萬物靜觀皆自得」——儒家心學與詩學片論

內容提要:在宋明新儒家看來,宇宙人生是不可分的,仁者“靜觀”萬物時的渾然與物同體,與其生命精神的內省體驗相關聯。由自然界鳶飛魚躍的活潑生機,可見天地生命流行的生生之仁,而仁體就在人心裡;故在返觀心體的直覺活動中,能獲得自適、自得之樂,體驗到自然和諧之美與生趣盎然的詩意,融會貫通心學與詩學。

關鍵詞:靜觀/自得/儒家心學/詩學

對於重視心性修養的宋明新儒家而言,除了要領會性理作為萬物本體的意義外,對生生之仁的內心觀照和生命體驗也是非常重要的。情感體驗是人之生命存在的一種基本方式,仁體和道理存在於人心之中,是與生命情感相聯繫的本體存在,對心性本體的直覺要以內在體驗做基礎,所以修養工夫的“靜觀”與“自得”實不可分。靜觀萬物而洞明心體,具有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的胸懷,不僅可得性情之正,還可尋得“孔顏樂處”,使日常生活饒有鳶飛魚躍般的活潑詩意。故新儒家的心學派於此特別加以強調,並有詩為證,就連明言作詩果無益的理學大師朱熹,也不乏這方面的吟詠性情之作;但用吟詩方式表達性命自得的內心體驗,將心學與詩學融會貫通,當以主張於靜中養出端倪的白沙之學為典型。

張毅:“萬物靜觀皆自得”——儒家心學與詩學片論

張毅:“萬物靜觀皆自得”——儒家心學與詩學片論

張毅:“萬物靜觀皆自得”——儒家心學與詩學片論

對宇宙人生的詩意觀照和情感體驗,在儒家哲學中是由來已久的。如《論語·先進篇》裡,孔子對曾點“浴乎沂,風乎舞雩,泳而歸”的讚賞,表明在生活中追求悠然自得的詩意和精神樂趣,也不失為儒者的一種人生理想。《論語·雍也篇》的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以及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既是對安貧樂道的高尚人格的肯定,又是對滲透了人之道德情感的自然山水的禮讚。這種人生情趣,這種合道德意志與美感為一的“樂”的體驗,能使儒者在道德修養中感受到內心充實之美,故二程受學於周敦頤時,周敦頤“每令尋顏子、仲尼樂處,所樂何事。”(注:程顥、程頤《二程集》第16頁,中華書局1981年版。)做人要有好心情,內心之樂是幸福的源泉,也是心靈美的體現,對於道德人格的完成具有重要意義。

在《顏子所好何學論》中,程頤以為顏淵所樂之事是好學,要學以至聖人之道,“是故覺者約其情使合於中,正其心,養其性,故曰性其情。”(注:程顥、程頤《二程集》第577頁,中華書局1981年版。)這種“性其情”之說,主旨是以性理正心,要化心為性,用性理約束情感,令人嚴肅而緊張,故心中實無樂趣可言,有悖於周敦頤的教誨。真正能領會“孔顏樂處”的是程顥,他說:

《詩》可以興。某自再見茂叔後,吟風弄月以歸,有“吾與點也”之意。又說:“周茂叔窗前草不除去,問之,雲:‘與自家意思一般。”(注:程顥、程頤《二程集》第59-60頁,中華書局1981年版。)

吟風弄月是一種寄情於物的體驗,是借山水風月表達心中樂趣。周敦頤不除掉窗前之草,也是同樣的意思,即以欣欣向榮的草之生意,印證自家心中之仁。這種“樂”,這種“意思”,只有親身體驗才能感受到,是一種渾然與物同體的精神境界,故不能用理智作概念分析,卻可以用具有詩意的形象語言來表達。

自然界是人的本源地,而人卻是自然界的主體,自然萬物的生機盎然之所以富有詩意,是由人心體驗出來的。程顥說: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生生之意即是仁,仁是心體,人可通過與自然的和諧,體驗萬物一體之仁,並用吟詠性情的方式表達。邵雍《人靈吟》說:“天地生萬物,其間人最靈。既為人之靈,須有人之情。若無人之情,徒有人之形。”其《詩畫吟》謂:“詩畫善狀物,長於運丹誠。丹誠入秀句,萬物無遁情。”(注:邵雍《伊川擊壤集》卷十八,四部叢刊本。)吟詠性情而涉理路,在詩壇別具一格。他在《首尾吟》中說:

堯夫非是愛吟詩,詩是堯夫樂物時。天地精英都已得,鬼神情狀又能知。陶真意向辭中見,借論言從意外移。始信詩能通造化,堯夫非是愛吟詩。(注:邵雍《伊川擊壤集》卷十九,四部叢刊本。)

表達觀物的看法和感受,謂作詩可通自然造化之妙。這得到了程顥的認同,其《和堯夫〈首尾吟〉》說:

先生非是愛吟詩,為要形容至樂時。醉裡乾坤都寓物,閒來風月更輸誰?死生有命人何與,消長隨時我不悲。直到希夷無事處,先生非是愛吟詩。(注:《二程集》第481頁,中華書局1981年版。)

以為吟詩可形容人生的“至樂”,所謂“至樂”源於莊子的體道,指體驗到“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時獲得的精神愉悅。程顥用它來講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的體驗,以天地萬物為懷,用同情心看待萬物,視萬物與已為同一生命體,故“滿腔子是惻隱之心。”(注:《二程集》第62頁,中華書局1981年版。)至樂是心中之樂,既是對本體的領會,也是審美體驗,是一種能自家“受用”的精神享受。如程顥《偶成》所云:

雲淡風輕近午天,望花隨柳過前川。旁人不識予心樂,將謂偷閒學少年。(注:《二程集》第476頁,中華書局1981年版。)

他在《新晴野二首》中又說:

陰曀消除六幕寬,嬉遊何事我心閒。鳥聲人意融和候,草色花芳杳靄間,水底斷霞光出岸,雲頭斜日影銜山。緣情若論詩家興,卻恐騷人合厚顏。(注:《二程集》第478頁,中華書局1981年版。)

在體天地之化的過程中,消除了物我的間隔,同天人而合物我而緣情起興,有一種自得於心的灑脫。自然有生生之意,心則以仁為樂,於是覺得“天地之間,非獨人為至靈,自家心便是草木鳥獸之心也,但人受天地之中以生爾。”(注:《二程集》第4頁,中華書局1981年版。)觀自然造化以明心源,在自然中感受到美的同時,對心體的閒靜也有了體驗,以此明白心中自有之樂乃人生幸福和快樂的根源。

從自然界和生活中體驗生命意義,在追求個體人格的道德完善的同時,心靈也獲得一種情感的滿足和美的愉悅,這是儒家心學的詩意所在。與詩家的緣情起興不同,儒者吟詩非單純的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而是要藉已發之情追溯心體;故須情順萬事而無情,心普萬物而無心,廓然大公,物來應順。如程顥《秋日偶成二首》所言:

寥寥天氣已高秋,更倚凌虛百尺樓。世上利名群蠛蠓,古來興廢幾浮漚。退安陋巷顏回樂,不見長安李白愁。兩事到頭須有得,我心處處自優遊。

閒來何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注:《二程集》第482頁,中華書局1981年版。)

詩中所講的“顏回樂”和“貧賤樂”,是一種安貧樂道和樂天知命的生命態度,不同於以名利佔有和情慾實現為滿足的世俗之樂。顏淵之所以居陋巷還能感到樂,在於“其心三月不違仁”,追求道德人格的自我完善而以仁為樂。凡人的快樂離不開熱鬧,而仁者之樂卻是在“靜觀”中體會到的,是體驗心中之理而道通天地、思入風雲。由於是從自家心性裡體會出來的,所以是真正的“自得”之樂。如孟子說:“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孟子·盡心上》)如果對孔顏樂處確有體會,仰不愧天,俯不怍地,象孟子講的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堂堂正正做個人,亦可稱“豪雄”矣。

程顥認為:“言體天地之化,已剩一體字,只此便是天地之化,不可對此個別有天地。”(注:《二程集》第18頁,中華書局1981年版。)體即體貼、體驗,指在自身心性中體察天地道理和人生意義,是自證自明的心靈感受。他說:“不當以體會為非心,以體會為非心,故有心小性大之說。聖人之神,與天為一,安得有二?至於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莫在此。此心即與天地無異,不可小了佗,不可將心滯在知識上,故反以心為小。”(注:《二程集》第23頁,中華書局1981年版。)言及《中庸》講的“鳶飛戾天,魚躍於淵”,他認為若“會得時,活潑潑地;不會得時,只是弄精神。”(注:《二程集》第59頁,中華書局1981年版。)鳶飛魚躍是天地之化,其活潑潑之詩意存在於人的自我體驗中,與“風乎舞雩,詠而歸”的意境相類似。陸九淵在《與侄孫睿書》中說:“二程見茂權後,吟風弄月而歸,有‘吾與點也’之意,後來明道此意卻存,伊川已失此意。”(注:陸九淵《陸九淵集》第504頁,中華書局1980年版。)

如果說朱熹為學較多地接受了程頤的影響的話,那麼在重視內心體驗工夫上,陸九淵與程顥則為一派,同屬於孟子學。孟子云:“口之於味也,有同耆焉;耳之於聲也,有同聽焉;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至於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孟子·告子》)心悅義理之悅,即“反身而誠,樂莫大焉”之樂,是一種內心體驗。陸九淵《與李宰》書說:“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故曰‘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所貴乎學者,為其欲窮此理,盡此心也。”(注:陸九淵《陸九淵集》第201頁,中華書局1980年版。)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可由心之寂感見天理流行,心既是本體存在,又是體驗活動,體用不二。

總之,孔顏之樂,樂處在心,是一種主體的自我感受和體驗,其所樂之事有二:一是仁者靜觀萬物時的渾然與物同體,由自然界的活潑生機體悟心中的仁體,以仁為樂;二是吟詠性情時的感興愉悅,在心體的觀照活動中體驗到詩意和美,產生自適、自得之樂。前者多帶有靜坐體道性質,後者是心靈的自我覺悟和自我受用,要在“靜觀”而“自得”之。

張毅:“萬物靜觀皆自得”——儒家心學與詩學片論

張毅:“萬物靜觀皆自得”——儒家心學與詩學片論

張毅:“萬物靜觀皆自得”——儒家心學與詩學片論

“靜觀”是一種直覺體驗,而且是對“道”的體驗。這可追溯到《老子》第十六章:“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夫物芸芸,各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覆命,覆命曰常”。以為世間萬物和芸芸眾生都有其根本,這根本就在靜。萬物皆從靜中生,如世間由紛繁多變恢復靜根而萬物歸一,就是“覆命”。靜一是不可言說的“常道”,或曰“道體”,而需用“吾以觀復”的方式才能把握。觀復是一種具有自我體驗性質的內視反觀我,要求心中虛而無物,排除一切知識成見。《莊子·天道篇》雲:“水靜猶明,而況精神!聖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鑑也,萬物之鏡也。”靜而無擾,沒有任何私慾雜慮,是一種虛靜的心態。莊子認為“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萬物之本也。”故“言以虛靜推於天地,通於萬物,此之謂天樂。天樂者,聖人之心,以畜天下也。”(注:郭慶藩《莊子集釋》第457頁;第463頁,中華書局1961年版。)這種說法曾被六朝的文論家用來談文心,而宋儒則用它言道心,作為主靜立人極的修養工夫,以體驗萬物一體的道之本體。

新儒家道統心傳的一重要方式,便是於靜坐中體驗喜怒哀樂“未發”時氣象,在排除私慾雜念的虛靜狀態下反觀心體。從二程到朱熹的老師李侗都是如此。程顥以為“性靜者可以為學”(注:《二程集》第351頁,中華書局1981年版。)他教導學生要心口相應,“請問焉。曰:‘且靜坐?’伊川每見人靜坐,便嘆其善學。”(注:《二程集》第432頁,中華書局1981年版。)因靜坐時的收視反聽,不僅可澡雪精神,亦可洞明心體。朱熹說:“明道教人靜坐,李先生亦教人靜坐。蓋精神不定,則道理無湊泊處”。又云:“須是靜坐,方能收斂。”在他看來,“靜坐無閒雜思慮,則養得來便條暢。”故“始學工夫,須是靜坐,靜坐則本原定,雖不免逐物,及收歸來,也有個安頓處,”(注:黎靖德編《朱子語類》第216-217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靜坐可安頓身心,收斂精神,於靜中體驗心體和察識道理,是一種基本的心性修養工夫。

靜坐觀心,乃新儒家出入釋老而返歸儒學的心地工夫,是一種將莊禪打併入儒學的切身體驗。朱熹說他年青時涉獵十分廣泛,“禪、道、文、章《楚辭》、詩、兵法、事事要學,出入時無數文字。”(注:黎靖德編《朱子語類》第2620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其《讀道書六首》其一雲:

巖居秉貞操,所慕在玄虛。清夜眠齋宇,終朝觀道書。形忘氣自衝,性達理不餘。於道雖未庶。已超名跡拘。至樂在襟懷,山水非所娛。寄語狂馳子,營營竟焉如!(注:朱熹《朱熹集》第23頁,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道家的精神修煉以玄虛為本,清靜為門,要超脫於塵世名跡之處,其齋心啟真之說對朱熹頗有吸引力,引導他走向了參禪事佛之路。朱熹讀道書時,常與佛籍做比照,認為“佛學其初只說空,後來說動靜,支蔓既甚,達磨遂脫然不立文字,只是默然端坐,便心靜見理。此說一行,前面許多皆不足道,老氏亦難為抗衡了。”但是,“禪家最說得高妙去,蓋自莊老來,說得道自是一般物事,闃闃在天地間。後來佛氏又放開說,大決藩籬,更無下落,愈高愈妙,吾儒多有折而入之。”(注:《朱子語類》第3010-3011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其《久雨齋居誦經》雲:

端居獨無事,聊披釋氏書。暫釋塵累牽,超然與道俱。門掩竹林幽,禽鳴山雨餘。了此無為法,身心同晏如。(注:《朱熹集》第17頁,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如釋氏所言,“明心見性”需要就裡體認的參悟,全憑內心直覺,是一種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的體驗,昭昭靈靈而不可思議。這對朱熹的讀書生活有深刻影響,成為其融貫儒道釋三教的心學工夫。承二程之說,他以為釋氏的“入定”和道家的“數息”只是要靜,是可以用來“敬以直內”的,所以“禪家說‘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他只要你見得,言下便悟,做處便徹,見得無不是此性。也說‘存養心性’,養得來光明寂照,無所不偏,無所不通。”(注:《朱子語類》第3022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但他同時也指出:釋氏所言性只是心,而且是以作用為性,心地工夫歸於空寂,不能用來“義以方外”。當他明白釋氏的空寂之說安放不下儒家的現實義理時,就主張把讀書體察聖人之心作為靜觀心體的主要方式,注重虛靜澄心和專一積久後義理的豁然貫通。

以觀書為觀心的入手處,可杜絕不著邊際的胡思亂想。朱熹《鵝湖寺和陸子靜》雲:“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轉深沉”。(注:《朱熹集》第185頁,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靜下心來觀聖賢書,亦是一種涵養工夫,存心與讀書為一事方得。“故學者且於靜處收拾,教意思在裡,然後虛心去看,則其義理未有不明者也。”朱熹說:“今且要讀書,須先定其心,使之如止水,如明鏡。”(注:《朱子語類》第177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水靜明物,鏡虛映像,是用來喻示心之虛靜觀照的。其《觀書有感二首》其一雲:“半畝方塘一鑑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注:《朱熹集》第90頁,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半畝方塘”指心之方寸之地。朱熹說:“心如水,性猶水之靜,情則水之流,欲則水之波瀾,但波瀾有好底,有不好底。”讀書是要在心源處涵養,以正本清源,所謂“讀書以觀聖賢之意,因聖賢之意,以觀自然之理。”因“自古聖賢皆以心地為本。聖賢幹言成語,只要人不失其本心。”(注:《朱子語類》第93頁,第162頁,第199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儒家講的“本心”,由佛之清淨心下一轉語,指聖賢民胞物與的仁心,即天地生物之心。本心虛靜,能容納映照萬象,天光雲影盡在吾心之中。此謂中得心源,則造化在我,而此心源活水亦即一造化,其妙用貫乎動靜而現天理流行。與釋氏歸於空寂不同,此心體湛然虛明而萬理自足,造化萬象皆不出吾心之體用,故能在靜觀中體驗聖人之心,儘自然之理,合性情物理為一。

儒者的靜坐觀心,不唯能敬以直內,也可思入風雲變態,與天光雲彩共徘徊,有受自然造化感發的吟詠性情之作。朱熹在《齋居感興二十首》中說:“靜觀靈臺妙,萬化此從出。”(注:《朱熹集》第178頁,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其《送林熙之詩五首》雲:“濁酒寒燈靜相對,論心直欲到忘言。”又謂:“天理生生本不窮,要從知覺驗流通,若知體用元無間,始笑前來說異同。”(注:《朱熹集》第251頁,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他的一些作品,以詩喻理而流溢著情趣,饒有詩的意境,如《春日》的“等閒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從東風一吹而大地因春的欣欣向榮中,體驗到了天理流行的生生之仁,此仁體即是天地之心,普及周遍萬物,使大地呈現出勃勃生機。儘管詩中表達的是對孔門聖學別有領會時的喜悅之情,卻心契造化而格物窮理,意在體察和追尋自然的天機和生命精神。一如《春日偶作》所言:

聞道西園春色深,急穿芒 去登臨。千葩萬蕊爭紅紫,誰識乾坤造化心!(注:《朱熹集》第89頁,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造化入於吾心,性情通於自然物象和天理,故於吟風弄月之中,可見其胸次灑脫,超越了動靜和物我。在較為通俗易懂的組詩《訓蒙絕句》裡,朱熹於〈靜〉中指出:心靜為動之本源,“所以工夫先要靜,動而無靜體難存”。但又說“莫將靠靜偏於靜,須是深知格物功。事到理明隨理去,動常有靜在其中。”其〈鳶飛魚躍〉雲:“此理充盈宇宙間,下窮魚躍上飛鳥。飛斯在上躍斯下,神化誰知本自然。”(注:《朱熹集》第5732,第5733頁,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靜默的觀照和躍動的生命,是構成心之體用的兩極,也是人生修養和詩歌意境的本源。

靜觀心體而不墜入空寂,能於寂感中識真除妄,見生生之仁的天理流行,乃理學有別於禪學處。朱熹《答遊誠之》謂:“心體固本靜,然亦不能不動,其用固本善,然亦能流而入於不善。夫其動而流於不善者,固不可謂心體之本然,然亦不可不謂之心也,但其誘於物而然耳。故先聖只說‘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只此四句說得心之體用始終真妄邪正無所不備。”(注:《朱熹集》第2141頁,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意謂只要心體純正,感物而動之情亦能發而中節,無往而不正。他在《詩集傳序》中說:

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慾也。未既有欲矣,則不能無思;既有思矣,則不能無言;既有言矣,則言之所不能盡而發於諮嗟詠歎之餘者,必有自然之音響節奏而不能已焉。此詩之所以作也。……詩者,人心之感物而形於言之餘也。心之所感有邪正,故言這所形有是非。惟聖人在上,則其所感者無不正,而其言皆足以為教。(注:《朱熹集》第3965頁,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以詩為心聲,合於詩言志的古訓,但又以心性修養為本,要分別正邪,以正心感發善意。其《答楊宋卿》雲:“是以古之君子德足以求其志,必出於高明純一之地,其於詩固不學而能之。”所謂“高明純一”,指胸懷襟抱而言,要求保持心體的虛靜純正。朱熹《試院雜詩五首》其二雲:“寒燈耿欲滅,照此一窗幽。坐聽秋簷響,淋浪殊未休。”(注:《朱熹集》第1756頁,第36頁,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他嘗舉此舉此詩示學者曰:“此雖眼前語,然非心源澄靜者不能道。”(注:羅大經《鶴林玉露》第113頁,中華書局1983年版。)又說:

只如個詩,舉世之人盡命去奔做,只是無一個人做得成詩。他是不識,好底將做不好底,不好底將做好底。這個只是心裡鬧,不虛靜之故。不虛不靜故不明,不明故不識。若虛靜而明,便識好物事。雖百工技藝做得精者,也是他心虛理明,所以做得來精。(注:《朱子語類》第3333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

進而以心之虛靈言寂感,主張作詩不應屬意於格律辭藻的工拙與否,而要在心地根源上下工夫。他在《易寂感說》中指出:“其寂然者無時而不感,其感通者無時而不寂也。是乃天命之全體,人心之至正,所謂體用之一源,流行而不息者也。疑若不可以時處分矣。然於其未發也,見其感通之體;於已發也,見其寂然之用,亦各有當而實未嘗分焉。故程子曰:‘中者,言寂然不動者也。和者,言感而逐通者也。’然中和以情性言者也,寂感以心言者也,中和蓋所以為寂感也。”(注:《朱熹集》第3561頁,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心統性情而貫動靜,由寂感明心之體用,使傳統的性靜情動的中和說更顯合理。這也是朱熹詩論的思想基礎。

張毅:“萬物靜觀皆自得”——儒家心學與詩學片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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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毅:“萬物靜觀皆自得”——儒家心學與詩學片論

張毅:“萬物靜觀皆自得”——儒家心學與詩學片論

與“靜觀”相伴隨的是“自得”,自得者,自得於心之謂也,或者說得之自然。儒學屬於“為己”之學,故孔子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論語·雍也篇》)對此,二程以“自得”作解釋,程顥說:“篤信好學,未如自得之樂。好之者,如遊他人園圃;樂之者,則已物耳。然只能信道,亦是人之難能也。”程頤謂:“非有所得,安能樂之?”(注:《朱子語類》第814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強調致知過程中的自得、自適之樂,一種自家受用的精神愉悅。孟子曾說:“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孟子·離婁下》)朱熹的解說為:“蓋是自家既自得之,則所以資藉之者深,取之無窮,用之不竭,只管取,只管有,滾滾地出來無窮。自家資他,他又資給自家。如掘地在下,藉上面源頭水來注滿。若源頭深,則源源來不竭;若淺時,則易竭矣。”(注:《朱子語類》第1344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如此說,自得乃“為己”之學,是君子在體道過程中真積力久而豁然貫通時的狀態,一種有如靈泉噴湧的悟道境界。

問題在於,這種“自得”的狀態和境界如何才能實現?朱熹偏重於從“道問學”方面言自得,強調讀書時的虛心涵詠和默識心通,認為“人之為學因是欲得之於心,體之於身。但不讀書,則不知心之所得者何事。”讀書可使人心有主。又說:“看文字,不可恁地看過便道了。須是時復玩味,庶幾忽然感悟,到得義理與踐履處融會,方是自得。”(注:《朱子語類》第176頁,第2631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他將這種讀書貴自得於心的方法用之於言詩,以為:

大凡事物須要說得有滋味,方見有功。而今隨文解義,誰人不解?須要見古人好處。如昔人賦梅去:“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這十四個字,誰人不曉得?然而前輩直恁地稱歎,說他形容得好,是如何?這種便說難說,須要自得言外之意始得。須是看得那物事有精神,方好。若看得有精神,自是活動有意思,跳躑叫喚,自然不知手之舞,足之蹈。這個有兩重:曉得文義是一重,識是意思好處是一重。(注:《朱子語類》第2755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

指出除了理會文義,讀詩還須識其滋味,把握其“文外之意”,方可謂之“自得”。朱熹說:“《詩》,如今恁地註解了,自是分曉,易理會。但須是沉潛諷育,玩味義理,咀嚼滋味,方有所益。……古人說‘《詩》可以興’,須是讀了有興起處,方是讀《詩》。若不能興起,便不是讀《詩》。”所謂“興起處”,指詩歌的生命“感發”作用,所以“讀《詩》之法,只是熟讀涵味,自然和氣從胸中流出,其妙處不可得而言。不待安排措置,務自立說,只恁平讀著,意思自足。”(注:《朱子語類》第2086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熟讀是“自得”的前提,只有反覆吟詠,有自己真實的感受和體會,方能知道詩的滋味,識得其意思好處而手舞足蹈。

虛心涵泳、切已省察的熟讀精思,確是自得於心的一種方式,故朱熹有半日靜坐、半日讀書的說法。為在心地工夫上區別儒、釋,他提倡“涵養須用敬”之說,主張以持敬代替靜坐,又專以讀書言自得。對此,陳獻章表示了不同意見,他在《和楊龜山此日不再得韻》中說:“吾道有宗主,千秋朱紫陽。說敬不離口,示我入德方。義利分兩途,析之極毫芒。聖學信匪難,要在用心藏。善端日培養,庶免物慾戕。道德乃膏腴,文辭固秕糠。俯仰天地間,此身何昂藏!”(注:陳獻章《陳獻章集》第279頁,中華書局1987年版。)雖稱朱熹為儒家宗主,但更重自家心藏之善端,視古人成辭為秕糠。他坦言自己早年曾閉門窮盡古聖賢之書,然未知入處而卒未有得。其《答張內翰遷祥書,括而成詩,呈現胡希仁提學》雲:

古人棄糟粕,糟粕非真傳。眇哉一勺水,積累成大川。亦有非積累,源泉自涓涓。至無有至動,至近至神焉。發用茲不窮,緘藏極淵泉。吾能握其機,何必窺陳編?學患不用心,用心滋牽纏。本虛形乃實,立本貴自然。戒慎與恐懼,斯言未雲偏。後儒不省事,差失毫釐間。寄語了心人,素琴本無弦。(注:《陳獻章集》第279-280頁,中華書局1987年版。)

借《莊子》中輪扁以古人言辭為糟粕之說,言聖學心得不由讀書積累,而是如源泉自出,涓涓不息,所謂“至無有至動,至近至神焉”,為學者靜悟自得之妙。其《書自題大塘書屋詩後》說:“為學當求諸心必得。所謂虛明靜一者為之主,徐取古人緊要文字讀之,庶能有所契合,不為影響依附,以陷於徇外自欺之弊,此心學法門也。”強調以心虛為基本,心靜為入門。他在《與賀克恭黃門》中說:“為學須從靜中坐養出個端倪來,方有商量處。”(注:《陳獻章集》第68頁,第133頁,中華書局1987年版。)靜中養出端倪方可謂自得。他提倡以心學悟道的簡易工夫,代替日積月累的讀書窮理,因學問須就自家心上體驗方是,讀書畢竟已屬第二義。

以靜坐求自得是陳獻章白沙心學的顯著特色,他以心之寂感體貼天理,追求義理融液與操存灑落的統一,以達心與道俱而得之自然的境界。黃宗羲《明儒學案·師說》雲:“先生學宗自然,而要歸於自得。自得故資深逢源,與鳶魚同一活潑,而還以握造化之樞機,可謂獨開門戶,超然不凡。至問所謂得,則曰靜中養出端倪。向求之典冊,累年無所得,而一朝以靜坐得之,似與古人之言自得異。”以自得於心為學問根本,其體道過程中求諸吾心的感受和體驗,他常用詩歌吟詠的方式表達,如雲:

千卷萬卷書,全功歸在我。吾心內自得,糟粕安用那!(《藤蓑五首》其四)

此心自太古,何必生唐虛?此道苟能明,何必多讀書?(《贈羊長史,寄遼東賀黃門欽》)

真樂何從生,生於氤氳間。氤氳不在酒,乃在心之玄。行如雲在天,止如水在淵;靜者識其端,此生當乾乾。(《真樂吟,效康節體》)(注:《陳獻章集》第288頁,294頁,312頁,中華書局1987年版。)

以為人生真樂的體驗,就在物我一體的渾然間,心與理一的自得之樂、自然之樂,才是生命的真正意義或第一義。所以他注重於存心養性過程中,體悟宇宙生命精神的流行,情與境共而悠然自適,心意舒展,精神極為灑脫。其《湖山雅趣賦》雲:

放浪形骸之外,俯仰宇宙之間。當其境與心融,時與意會,悠然而適,泰然而安。……於焉優遊,於焉收斂;靈臺洞虛,一塵不染。浮華盡剝,真實乃見;鼓瑟鳴琴,一回一點。氣蘊春風之和,心遊太古之面。其自得之樂亦無涯也。(注:《陳獻章集》第275頁,中華書局1987年版。)

遊心於茫茫宇宙間,心至處理即在,物在處即有心,天地萬物都可象徵心體,於是浴沂舞雩和吟風弄月,亦可見天理流行。這種合內外之道而境與心得、理與心會的物我一體之境,出自對宇宙人生的詩意觀照,乃悟道與審美合一的自然境界。正因為如此,陳獻章言及“自得之樂”時,屏卻人為的讀書功夫,而以自然天機為貴。其《木犀枝上小鵲》詩云:“乾坤末可輕微物,自在天機我不如。”又《贈周成》謂:“說成鳶飛魚躍處,絕無人力有天機。”《隨筆二首》其二說:“斷除嗜慾想,永撤天機障。身居萬物中,心在萬物上。”(注:《陳獻章集》第566頁,第785頁,中華書局1987年版。)學宗自然而貴自得的白沙心學,以詩人造化在心的天機自鳴為近道。

由於陳獻章的“自得”多藉詩歌表達,儒家心學與詩學的貫通,至白沙之學始達圓融的境地。其門人湛若水編有《白沙子古詩教解》,並於序中說:“白沙先生無著作也,著作之意寓於詩也。是故道德之精,必於詩焉發之。”(注:《陳獻章集》第699頁,中華書局1987年版。)陳獻章是具詩人氣質的儒者,詩歌創作是其道德涵養及性情的體現。在《夕惕齋詩集後序》中,他以為詩雖藝事而非小技,因“天道不言,四時行,百物生,焉往而非詩之妙用?會而通之,一真自如。故能樞機造化,開闔萬象,不離乎人倫日用而見鳶飛魚躍之機。”(注:《陳獻章集》第11-12頁,中華書局1987年版。)據於道而遊於藝,心隨動靜以明體用,順應性情之自然而忌穿鑿,便成為白沙詩學的宗旨。

作詩要具備一定的文字能力,屬藝事之一,但它又關乎心之性情和學養,可技進乎道。陳炎宗《重刻詩教解序》說:“族祖白沙先生以道鳴天下,不著書,獨好為詩。詩即先生之心法也,即先生之所以為教也。今讀先生之詩,風雲花鳥,觸景而成,若無以異於凡詩之寄託者。至此心此理之微,生生化化之妙,物引而道存,言近而指遠,自非澄心默識,超出於意象之表,未易淵通而豁解也。”把“遊於藝”作為陶冶性情的方式,雖在求靜時與視性靜比心動更為重要的朱子學相通,但超越性情的動靜而追求充滿生機的心之自然現成的思想,卻是從重性理的朱子學過渡到講良心的陽明學的橋樑。白沙之學“靜中養出端倪”的“端倪”,其實就是後來陽明心學強調的一點靈明的“良知”,區別僅在於前者偏於主靜,後者更重視心體流行發用的生命精神之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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