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德勒:大多數人要用半生的精力來保護從未存在過的尊嚴

钱德勒:大多数人要用半生的精力来保护从未存在过的尊严

村上春樹是美國著名推理小說作家、電影編劇雷蒙德·錢德勒的忠粉,專門為錢德勒的巔峰之作《漫長的告別》日版作序。錢德勒被稱為“唯一以偵探小說進入傳統文學殿堂的作家”,他的作品被收錄到《美國文庫》中。

法制日報社《法人》特約撰稿 李偉長

如果讀過錢德勒的《漫長的告別》,就會對村上春樹在《刺殺騎士團》中的枝蔓寫法見怪不怪了。村上春樹沉迷於寫一個物件,譬如一輛車、一張黑膠唱片、抑或一道菜,一幅畫,都可以從錢德勒這裡找到來處。

村上春樹相信文字的魔力,比如用音符可以描繪出一把掃帚的樣子。村上春樹可以臨摹錢德勒的寫作方法,但對於為何“迷戀精細地描寫一個物件”,他的理由並沒有錢德勒來得清晰。錢德勒小說寫法的枝蔓和離題別有用心,他並不是無意識地放任筆法。

錢德勒的細節控

錢德勒在小說中有這樣一段“枯燥”的描寫:“我匆匆在浴室洗漱一番,回來的時候計時器的鈴聲正好響起。我關了火,把咖啡壺放在桌面的一塊草墊上。”

這段描寫太細緻,簡直到了任性的地步,這似乎並不符合小說該有的簡潔,至少小說細節不是這樣呈現的。大部分讀者讀到這裡都會一帶而過,似乎感到不值得玩味,更多的注意力會被故事主線牽著走,但是錢德勒似乎更願意把深耕細作留在這樣的細節裡,為瞬間奉上最為精彩的文字。一切都是值得的,某種程度上,他貢獻了一種專屬錢德勒的文體。

我為什麼要說得這麼詳細呢?因為在《漫長的告別》中,你會感到緊張的氣氛使得每一件小事都像是在表演,每個瞬間明顯又重要,所有不自覺的動作都成為意志之下彼此分離的舉止。就像一個患了小兒麻痺之後學走路的人,沒有一件事順理成章,絕對沒有。

我服膺這樣的解讀。

錢德勒幾乎在示範一種寫作方法,在什麼情況下細節允許被無限地重視?只有在緊張的情況下,時間變得冗長,細節得以展現。那種在緊張情況下“人的動作會變形,原本自覺的動作被賦予了不自覺動機”的瞬間定格描寫,似乎才是小說的精華所在。

同樣地,錢德勒也在示範一種有效的閱讀方法,如何去捕捉意志之下分離的表演,看一段描寫,觀察一個人的表情,乃至現場看一段演出,用錢德勒的方法都可以看出。如何去讀懂一個作家埋藏的引線和炸雷,如果他有能力埋雷的話。

這就是錢德勒,他知道很多人不會注意到這些,於是他自己索性說了出來。他真正迷戀的正是這些充滿張力的瞬間,不是短暫的瞬間,應該是漫長的瞬間。並且,魔術手般將瞬間拉長,讓讀者回味剛才的瞬間動作所包含的意義。之後,讀者會驚訝地發現,得到的是一種幡然醒悟。是的,那個瞬間的停頓就是錢德勒在提醒你,然後給你一些新的信息,這些信息也許與上一段無關,但是會和整個故事的關鍵節點有關。其實,這樣的提醒技巧很適合放在電影語言當中,這也是錢德勒同時也涉足電影編劇領域的原因。

錢德勒的自信

有很多人認為,錢德勒的文體有些類似海明威,但實際上他好像看不起海明威,這和他早期被認為模仿哈米特而他同樣看不上哈米特。村上春樹甚至說:“錢德勒帶來的衝擊力,如今看來,或許比海明威還要震撼。”

錢德勒一向對文字所能抵達的邊界頗為自信。想起當年錢德勒在好萊塢寫電影劇本時,給他打下手的是未來的諾獎得主福克納先生。現在難以理解,桀驁不馴的福克納當年怎麼願意給別人當助手。

電影是對白的藝術,誰會寫對白誰就是電影的寵兒。錢德勒在寫人物對白方面的確很有一套,相對而言福克納並不善此道。錢德勒的人物對白,常以答非所問卻又意在其中的方式推進,在錯位中生成對話。人物對白置換到電影語言中,需要相當的表演空間,錢德勒在這方面有點石成金的本事。

錢德勒在從事寫作之前,在一家石油企業做工作,收入不菲,就是愛喝酒,經常誤事兒。因為感情上的動盪,錢德勒最終把工作喝沒了。為了生存,他開始寫偵探小說。一個人生活狀態不好的時候,創作出來的人物總是沾滿小說家的習性。第一部長篇小說《長眠不醒》出版時,錢德勒已經50歲了。這樣年紀的小說家,即便為了賺錢,也不肯完全寫與自己無關的東西。馬洛形象的動人,就是錢德勒本身形象的折射。

在錢德勒的小說中,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捕捉到許多閃閃發光的洞見。譬如,關於報紙這個行當,藉著媒體大亨的嘴巴,錢德勒告訴我們,“所有的新聞媒體本質上都是生意,新聞理想也是生意的一部分。金錢的腐蝕性並不僅僅體現在錢能買到人們所需要的大部分東西,而在於錢自身會有迴環的邏輯。在人類社會工業化進程中,錢讓人們的審美開始趨同。本來參差不齊的生活正在變得一模一樣的”。

還有,就是關於友情和愛情的言論,比如“說再見就是死去一點點”,這都是作家自己的覺悟,在小說中得到釋放,也得以安放。洞見和閱歷如何在小說中完美地插入,錢德勒展示了很好的夾帶私貨的本事。

錢德勒的尊嚴

必須說到尊嚴,就像錢德勒在小說中強調的,“大部分人的一生得用一半的精力,去保護不存在的尊嚴”。這樣的言論好像顯得很虛無,但這並不是錢德勒的虛張聲勢。

從作家的自身生活來說,尊嚴的獲得和流失一樣容易。沒寫小說之前,錢德勒是一個受人尊敬的人,酗酒之後一文不值。即便他的小說獲得了很多文學大咖的推崇,那也是人過半百之後的事情。錢德勒的首部小說《長眠不醒》被好萊塢改編成電影之後,有人批評影片“道德感低下”,稱主人公菲利普·馬洛像個無賴或者地痞,錢德勒反擊說:“馬洛比你我都高尚許多。”

在《漫長的告別》中,馬洛再次變身,第一次呈現了與錢德勒其他幾部小說全然不同的東西,村上春樹稱之為:“他擁有了成為有血有肉的角色的可能性。”普通人的尊嚴幾乎像虛構的意義一樣令人察覺不到。面對愛情時,馬洛顯得柔弱,但這並不完全是因為他的舉棋不定,而是源於內心深處的自卑,只不過馬洛成功地以自嘲來進行掩蓋。馬洛是一位孤獨的私家偵探,生意很少,入不敷出,在尊嚴面前早已經失守許久了。有趣的是,尊嚴的重要性似乎也是虛假的一種。世間真有尊嚴這回事嗎?畢生忙碌,努力遮掩,終歸於一場虛空。錢德勒的虛無來源於他自身生活的不平靜。

當馬洛對人侃侃而談時,我幾乎不相信馬洛所言多少是真的,還是一種表演。我知道馬洛的經驗足夠支撐他的自負,錢德勒也是。這個活在酒精和傳奇中的男人,晚期作品頗為單調,那不是技術的老舊和隕落,而是激情的消退。錢德勒沒有私房話要說了,該說的都說完了,再說就是重複囉唆了。還能再說什麼?如果故事本身已經不能夠刺激錢德勒多說幾句,那馬洛也就蔫了。

小說家的觀念都在那多餘的閒話中,一個不再愛說閒話的小說人物,或許是一個合格的角色,但不會是一個可愛的形象。小說家創作力的衰退,就是從不再愛說閒話開始。生命激情的消退就是這樣,依然如此,沒什麼好多說的。所以當我讀到錢德勒親自示範為什麼要那樣寫一段“枯燥”的描述時,我難掩激動,那證明小說家的活力還在,激情還在,生活的熱情還在,面對世界發言的衝動還在。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了。

當一個人終於知道所謂尊嚴也是自我虛構的或者被社會所虛構的,那他就會活得越來越隨性。錢德勒和馬洛走過的路,是大多數人終將走過的路,普遍的路。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