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焊接科學奠基人潘際鑾:最強「焊工」

中國焊接科學奠基人潘際鑾:最強“焊工”

兩年前,一張中國科學院院士、清華大學教授潘際鑾騎電動車帶著老伴李世豫在校園裡穿行的照片在網上熱傳。這對神仙眷侶,羨煞旁人。受訪者供圖

看見記者好奇,潘際鑾呵呵一笑:“這是我的新技能。”

拿起手機,點開界面、聊天、刷朋友圈,潘際鑾玩得很溜,但目的是為了工作。“因為我工作一直沒停,所以手機當然要用,要不人家跟你聯繫不上了怎麼辦?”

在這樣的歲數,他忙些什麼呢?

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忙著“問診”,“我現在是個老中醫,有疑難雜症找過來,就要出門問診”。

剛過去的5月份,他就去了南京“問診”。那裡,他研製的爬行式焊接機器人,正在形成產業化。

除了爬行式焊接機器人,潘際鑾腦子裡還裝著兩個科研“小目標”:百萬千瓦級核電低壓焊接轉子技術的優化,火電站700℃焊接轉子項目,二者都是國家重大需求。

聊到這些,他開始滔滔不絕,從原理,到進展,再到攻關難點……有人要插話,他手一擺,“先聽我說”,不願別人打斷。

“因為我最懂了。好像打個仗應該怎麼打法,這個仗怎麼指揮,我還可以上!”作為中國焊接科學的奠基者,他保有著自信。

“我作了貢獻,我就高興”

“老爺子,您打算什麼時候退休啊?”

“我活到哪一天,就哪一天退!”潘際鑾回答。

91歲的他,根本沒打算閒著,而且還在與時俱進。

5月,他跑到南京看他研製的爬行式焊接機器人。20年前,他看到10萬噸級儲油罐等“大塊頭”無法通過機器翻動完成自動焊接,只能人工作業,而且工作環境惡劣,勞動強度大,他就和團隊用幾年時間開發出一種“爬到哪兒焊哪兒”的爬行式焊接機器人。

這次調研,他關注機器人的成本,以及能不能在實際生產中派上用場。“如果能節省很多人力,而且焊接質量更好,我就很高興了,我是一分錢不會拿的!”他說。

不為名利,只圖個高興,是這個“90後”四處奔忙的動力:“我作了貢獻,我就高興!”

作為潘際鑾的學生,今年已81歲的清華機械工程系退休教授鹿安理曾勸過老師要多休息。潘際鑾回答:“我這個人停不下來。停下來,反而健康不好了。”

跟潘際鑾聊天,有兩個高頻詞:“作貢獻、成就感。”

這是他的人生觀。

他這一生,在科研上碩果累累。清華大學核反應堆焊接工程的研究和生產、我國第一座自主設計建造的核電站秦山核電站,再到如今走出國門的“華龍一號”、高鐵,都有他參與的身影。

1958年,為給國慶10週年獻禮,潘際鑾和同事們接下了製造6臺高壓蓄勢器的任務。每臺蓄勢器壁厚要150毫米,當時國內沒有150毫米厚的鋼板,更沒有能把這麼厚的鋼板捲成圓筒的設備。

怎麼辦?

潘際鑾和同事們摸索出腦洞大開的做法:先用1層20毫米厚的鋼板捲成圓形後焊接成內壁筒,然後用16層8毫米厚的鋼板圍著內壁筒由內向外層層包裹,使壁厚達到150毫米。內中的關鍵在於,如何保證最內層的圓度、層層之間是否結合緊密。

最終,潘際鑾和同事們圓滿完成了這項任務。

還有國內第一條高速鐵路京津城際高鐵。北京南站到天津站全程120公里,兩條鋼軌並行,共有3680個焊接接頭,潘際鑾和團隊對每個接頭的焊接質量和工藝進行監測,確保讓列車“像滑冰一樣滑過去”。

“華龍一號”是我國自主研發的第三代核電機組,其中的汽輪機低壓焊接轉子堪稱最強“心臟”。轉子長達13米,直徑超6.4米,重量300噸,是目前世界上尺寸最大、重量最重的汽輪機轉子。它運轉時,每分鐘轉速高達1500轉,要保證60年不壞。這一難題,也被潘際鑾和團隊攻下。

“潘老師思維完全沒有界限。”2007年加入潘際鑾團隊的清華機械工程系副教授蔡志鵬說,一般做工程的,都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越到後面,越會變得謹慎,但“潘老師覺得這個事情對國家有用,就敢想敢幹,膽子特別大”。

“越難越有興趣,如果是大家都會搞的東西,你去做,有什麼意思?”潘際鑾笑著說。

西南聯大的傳道者

雨水打在教室鐵皮屋頂,聲音過大,上課無法繼續,於是,教授停課,和同學一起賞雨。

這是電影《無問西東》中的片段。今年年初,影片刷屏,也引得無數人回望戰火紛飛年代中那座中國高等教育的“珠穆朗瑪峰”——西南聯大。

33687,是西南聯大畢業生潘際鑾的學號,對他來說,這所學府給了他最重要的啟蒙和培養,在他90餘載的人生中可稱得上熠熠生輝,也是他最留戀和嚮往的精神地標。

1944年,“學霸”潘際鑾以雲南省會考第一名的成績考入西南聯大,入讀機械工程系。然而,他的大學開篇,卻是“當頭一棒”。

入學第一學期期中考試,潘際鑾物理不及格。還有一次,上物理實驗課,等到快下課了,潘際鑾卻遲遲做不出該有的實驗數據,情急之下,他編了一套數據交了上去。

物理助教一眼就發現其中的貓兒膩。“他的實驗裝置應該導不出這樣的結果,所以他立馬就發現了。”回憶至此,潘際鑾還是有點不好意思。

刺激之下,潘際鑾把所有能找到的物理書,不管是國內的還是國外的,都拿來讀通讀透,要把難點搞清楚。“學術很自由,但是非常嚴格。”多年後,潘際鑾對西南聯大的教學風格依然感觸至深,“所以西南聯大給我最大的饋贈,就是養成我的治學與自學能力。”

受到西南聯大品格的浸染和薰陶,時隔40多年後,潘際鑾打算在南昌大學這塊實驗田上播撒下有聯大精神和基因的種子。

當時還有個小插曲。有關領導因不清楚潘際鑾的意願,曾表示為了不影響他的學術活動和健康,哪怕掛名當校長也可以。潘際鑾一聽,立刻拒絕:“我最反感有名無實之舉,要去就得有名有實!”

上世紀90年代初,江西省的高等教育處於“三無”狀態:無重點大學、無學部委員、無博士點。南昌大學剛由江西大學和江西工業大學合併而成,實力也很薄弱。

學風不行,是潘際鑾初到學校的感受。學生打檯球的多、打撲克的多、談戀愛的多,考試作弊互相抄……而教風也不容樂觀,老師在外兼課嚴重,不重教學和科研。

潘際鑾心中急迫。改革,勢在必行!

他借鑑西南聯大的治學經驗,實行“三制”:學分制、淘汰制、滾動競爭制。

學分制,允許學生依據自身情況靈活掌握學習強度,學分修滿,就可畢業;淘汰制,對成績不好、嚴重違紀的學生予以開除;滾動競爭制,依據學生成績輪替公費生和自費生名額。

方案一出,效果立竿見影,但是反對的聲浪也同時襲來。尤其是開除學生,引來家長們通過各種渠道表示抗議。

關鍵時刻,江西有關領導給了潘際鑾最大的支持,一句“開除了學生,我給他安排工作”,解決了潘際鑾的後顧之憂。他頂住壓力,放手行動,第一學期下來,就開除了二十幾個人。

一套措施下來,學校學風為之一變。有天早上,潘際鑾在校園裡散步,發現校園裡到處都是朗讀英語的學生,心頭一喜:“以前可是很少見學生起個大早唸書啊!”

站在西南聯大這片記憶中的理想國,對於當下高等教育的思考和發聲,潘際鑾一直在堅持。

他描繪著心目中教育的樣子:“好像一個人要往對岸遊,想用什麼姿勢遊,想花多長時間遊,都要給他創造條件。這樣才能把人才推出來。”

一輩子愛一個人做一件事

潘際鑾說,自己之所以能一輩子撲在事業上,離不開一個人的支持,就是妻子李世豫。

“她是賢內助。”提到老伴,潘際鑾笑得合不攏嘴。說起二人的愛情經歷,他臉上洋溢著些許得意。

兩人相識於清華工字廳。那是錢鍾書和楊絳互生情愫的地方,潘際鑾和李世豫的愛情傳奇也於此展開。

1950年4月,19歲的李世豫來到北京考大學,因為沒住處,便求助老鄉龍馭球。龍馭球和潘際鑾當時都是清華的助教,並且同住在工字廳的404號屋。在這裡,潘際鑾和李世豫初次相見。

“一見到她以後我覺得很喜歡她,所以我就幫她解決住的地方,同時幫助她輔導。”潘際鑾回憶起當時的場景,依舊清晰,“然後晚上散散步,過了三個月,我們就很熟了,很默契了。”

“我覺得他在這一群男生裡面還是拔尖的。我最看中的是他的業務和人品。”記者採訪潘際鑾時,坐在一旁的李世豫笑著說。

兩人相識不久,潘際鑾就按照國家需求,去哈爾濱工業大學進修讀研,之後又是兩年的工作期,而李世豫則考上了北大讀書。兩人一別5年,交流只能靠一週一封的書信。

“5年回來以後,她沒有變,我沒有變,就結婚了。”潘際鑾說得很簡單,“戀愛要簡單一點。對愛情要專一,不能三心二意的,變來變去,你還念不唸書?另外就是兩人結婚以後,互相之間要很和諧地工作。”在潘際鑾看來,愛情的專一和家庭的穩定是事業成就的基礎。

結婚60餘載,潘際鑾一心撲在事業上,而北大畢業的李世豫除了上班,還擔負起了家務以及照顧三個孩子和潘際鑾父親的職責。“生前兩個孩子的時候,他自己都不知道,還在工廠忙活。”李世豫的話語間透露著點小抱怨,但更多的是理解和支持。

“在焊接上啥都行,但在生活上啥都不行。”這是潘際鑾給自己的評價。李世豫則“批評”他,“醬油、鹽、味精,他都找不到,甚至認不得”。直到兩年前的一天,在給妻子下廚做雞蛋湯時,潘際鑾才知道了哪個是雞精。

從潘際鑾去南昌大學開始,李世豫就和丈夫形影不離,照顧潘際鑾的生活。1997年,潘際鑾因腰椎間盤突出,在家臥床4個月,吃喝拉撒全在床上,但還堅持電話辦公,並利用這4個月寫出了一部四五百頁的《現代弧焊控制》,李世豫則任勞任怨地當了4個月的護工。

接受採訪的時候,捧著這本得意之作,潘際鑾笑呵呵地一次次和記者唸叨著二人從年少一路走來的點滴:“這既是讓我們自己回憶一下相愛的60多年,也是為了讓我們的子女知道,看看父母當年怎麼把他們培養出來的,我覺得這更有意義,比送一朵花有用。”

對丈夫的成就,李世豫更“得意”。在《朗讀者》節目的錄製現場,她自豪地說,丈夫是“中國焊接第一人”。2008年京津城際高鐵驗收,李世豫和丈夫試乘高鐵,“我們從來沒坐過那麼快的火車,當時一想,這裡面有我老伴的功勞,很高興”。

兩年前,一張潘際鑾騎電動車帶著老伴在校園裡穿行的照片在網上熱傳。李世豫一手摟著丈夫,一邊張開手臂,頭微側,這對神仙眷侶,羨煞旁人。如今,那輛電動車已經“退休”,而潘際鑾和老伴的人生傳奇仍在繼續。

一輛帶篷子的藍色電動三輪車是老兩口現在出行的工具。每天,二人從住處騎到學校,一路20多分鐘,風雨無阻。

提及未來,潘際鑾說:“我的計劃是繼續為國家作貢獻。”李世豫則說:“我的計劃是支持他工作。”

採訪臨近尾聲,記者希望給兩人拍張合照,一旁的李世豫說了聲“我來了”,輕輕一躍,依偎到潘際鑾身旁,照片定格。愛一個人,做一件事,兩個人,一輩子,走一生。(本報記者 杜瑋)


《中國教育報》2018年6月28日第0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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