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都有故事《诱僧》

每一天都有故事《诱僧》

1

阳坪天黑得阴沉,柚林边上的零星农户早早堵实门户掖进被窝里。

和尚每每天黑沿儿就到镇上打一壶酒,这会儿正独自在屋里吧唧着。除了嘬圆的嘴唇吸着酒水的“滋滋”声,这春夜的阳坪静寂无声。和尚敞了敞衫子,黑黑的胸膛上有一大片火红,象是那浓浓的酒蓄在胸口。

酒吃到香处,就觉那耳生出怪声,窸窸窣窣。和尚坐直起来,闭眼细听了听。他放下酒,抹了抹嘴,“吱扭”一声拉开门走了出去。

听得一串“哧哧”声逃进柚林深处,和尚抡起门栓,赶了上去。那黑影跌跌撞撞,不多时,就趴在和尚身下,和尚猛扑上去。就觉压着了一团软乎乎的东西,那身下的扭着身喘着气。和尚一惊,是个女人。他起了身,一把拎住那身下的衣衫。

你做什么?为啥天黑掩在这儿?和尚哑着嗓声说。那酒把喉头烧得干热。耳旁呼呼作响,那女人还撑着气儿,没答上。

走!和尚拽上女人往亮着灯火的屋走。

女人一挣,扑通一声跪下,求、求,求伯、伯伯,我在这林里呆一夜就走,别把我、把我,往镇上赶!

我赶你到镇上作什么?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只是我既逮到你了,怎么你也得随我到光亮处把事说明。这林子不是公家的地儿,你进了这林子,就是入了我家的门坎。

我不走。女人憋足了劲往地上坠。

不走?和尚熊下腰,一把拎起女人,扛上肩,疾步走到屋前,把女人甩下。

女人又滑又湿的脸,弄出一朵朵大花,黑黑的,腻腻的。你是哪家的媳妇,咋如此眼生?是啥委屈,非得黑灯里藏到这阳坪?和尚把屋门敞开一些,让灯光透出更多一点来。

这女人生得水汪汪模样,即便是那厚厚地糊着脏灰的脸,也依然透着细瓷般的嫩肤。她就顾着一把一把甩着脸上的脏水,也不言语,把和尚急得背手在屋前来回踱步。

你怎么也不搭个话?

求伯伯不要声张,我在此留一夜,明日就走。女人总算有闲气儿吭了声。

你是逃出来的吧?你家男人可知道,大人可知晓?这样离家,还不急了他们。哪儿的人,我送你回去。

别!女人跪着一步上前,拖住和尚的腿。我不回去,伯伯若要把我送到集镇,不如让我自断了这性命。

和尚这下为难了。早知是求死的女人,也不去扛她,但那心又生出怜爱。说,这夜里黑,过了二更,那外面就凉了,有啥事儿想不开,明日天亮再说吧,你到屋里歇着。和尚扶起女人。

女人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和尚问,还没吃吧?

女人捏了捏肚子,撇了撇嘴,说,不饿。

进屋去。和尚推着她挤到屋里。锅里还剩半碗面条,和尚生起火。

女人上来,说,伯伯别麻烦了。

有,就吃;没有,我也没法子。

填了半碗面条,身上回了些劲,女人也不抖了。她在墙角里蜷起身体坐了下来。和尚说,怎么蹲那儿,到床上去睡吧!

不了,女人埋着头,低头说,身上脏,这儿挺好,伯伯睡吧。

让你睡你就睡!和尚吼了一声,吓得女人一个影儿就滋溜到床上。

哎,和尚叹了口气,你就安心睡吧,我到屋外去,有事儿吱个声儿。

女人被刚才一吼吓得没敢出气,窝在床角里。和尚披了件蓝坎肩,拎上瓶里的剩酒,掩上门,蹲到屋外。

2

这一夜该睡的时候没合眼,不该着了的时候,偏偏睡得香沉。醒来,太阳能温柔地咬着皮肤了。和尚起了身,想起昨儿夜里的女人,转身向屋里去。门敞着,刚迈进门,眼前一亮,屋里干干净净。活到这岁数,还真没呆得如此舒心。这屋里昨儿夜里留宿的女人早不见了。和尚这心突然有些落空,转身出来,一人堵了上来,撞到硬梆梆的胸膛上。

醒啦?女人的声音轻轻的。

你还没走?和尚说。

女人说,怎么,你真要催我走?

你该回家去,家里人该急着寻你啦!和尚说。

寻我作什么?女人刚还亮堂堂的脸儿一下子就布上愁云。

好了,我也不知你是咋了,但你得回家,至少你不能呆在这儿。和尚说。

伯伯,留下我吧!这饭,衣,我都给您收拾。您吃啥,留一口给我,能不死就好。

昨天夜里你还提寻死来着,这下子想活啦?

如果想死也不逃出来了,在哪不能死呀,真有求死的心倒好了。女人看着和尚,说,那是急了,胡说的,您留下我吧,伯伯。

你也是大人了,不该犯糊涂,这自个儿干了什么,自个儿心里明白,那我也不为你急了。你想在这儿透几天气儿,也得给家里捎个信,怎么都得让家里的知道一个死活呀?

真的?你真留我啦!女人一变脸,晦涩的脸庞一下子灿烂了。

那柚子林里的活你会干吗?

啥活都能干!女人满口答应。

哼。和尚从鼻子里出了声气儿。

真能干!女人挺了挺胸,一身结实的肉透过薄薄的衫子显现出来。

和尚离开了屋。

和尚在阳坪收留一个外乡逃婚的女人,这消息像那鹊儿叽叽喳喳在镇上传开了。月凤从县里拉了两大包货回来,一下车就听着镇上人说着那个女人的事。月凤心里酸哪,拖着两大袋从城里批发回来的服装,气冲冲地往自家那院走。

“婶——”小春见月凤进院,高兴地扑上去。她是月凤的闺女,只是瘸子在江西的矿上出事后,镇上的神算子给瘸子一家算了一卦,说是事儿就出在那闺女和月凤身上,两人阳间若为母女,就克着瘸子了。

瘸子本不瘸,六年前和和尚到江西矿上去,和尚倒是黑黑实实不缺不残地回来,而那瘸子把腿留在那井下了。和尚说,他的命是瘸子那腿换回来的。这辈子他的命只能走在瘸子前头。瘸子生得细白瘦长,和尚却生得又黑又矮,那好端端的汉子的脊背偏偏驼着,怎么也不见能直起来。和尚模样丑陋,却讨月凤的心。

小春见月凤虎着脸,火辣辣地甩下包袱窜进屋,无趣了,原想讨她的欢喜,也不知婶的那堆衣服里是不是夹了个小件的给她。

闹完脾气,月凤从屋里拾掇好出来,小春抬头看了看婶,婶,你有新衣裳啦,有我的份吗?

下趟吧,婶这回进出得匆忙。月凤回过身子拍了拍小春的脸蛋,急匆匆地出了院儿。

瘸子在米粉铺前看着月凤匆忙地朝着阳坪去,嚷着,啥时候回来的,这趟进城有啥鲜事儿?

月凤愣是没理,径直前去。

女人站在柚子树下,看着一树的小白花,脸上欣喜。和尚说,见你这样,定是之前没见过这树,这花,还有那果吧。

女人扭过头,说,嗯,倒象是梨花,只是要比那花气味好。

吹的是什么风?开的是什么花呀?今儿的阳坪倒真是香气袭人。月凤扭着细臀走近女人。

和尚看了看她,掉头走了。月凤不爽,赶上前,叫道,你这和尚,刚见你有滋有味儿地说着话,这会儿见了我,倒不言语啦,我又不咬你,为何走得这般急。

和尚扭头,看着月凤,说,我还有活,没时间听你长吁短叹,你进城两日,你家男人叨唠你啦,既是回来,该上米粉店先瞧他去。

我偏瞧你来。月凤紧随在和尚身后。

女人愣在柚子树下。眼前那女子年纪长些,却风韵依旧,那窄窄竖起的白脸儿上,一对瘦瘦的杏眼比那嘴还能说,一会儿喜一会儿怨的,胸前的细奶又硬又挺地竖起。女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3

瘸子蹬着一条腿趴在月凤身上,上上下下蹭着她。月凤还想着白日里在阳坪见着的那个外乡女人,一身如那刚结出的栗子果的淡棕色皮肤,一对圆滚滚的奶俏俏地耸着,果子脸庞上哪件都在她之上。这越是使劲想,胃里越是泛酸,越是酸得厉害,那想法越是停不下来。瘸子啃着她的脖子,月凤觉得那身上的在费劲地磨着她,心里极是生厌,一个起身,着实把那小白猴翻了个个儿。

瘸子拉住她的衣角,说,还没想够你,别走。

有啥想头,都奔老了,还没想够不成?

你是倦了我吧?瘸子一头栽进枕头。

月凤蹬下床,掩到闺女的屋里,她挤进小春的被窝,抱住她。小春翻了翻身,梦里把她的手甩了出去。只听隔壁屋里瘸子似哭非哭地叹着声儿。

屋外野猫子窜来窜去,闹得月凤心里慌慌的,也不知和尚那屋里的女人和他是怎么度过这样的春夜的。

女人从隔着的帘子里伸出脑袋,伯伯,你咋吃得“吧唧”响,定是很香吧?

和尚收住目光,看着酒壶,说,睡你的觉吧,明天还得早起,果子上树了,那虫儿也就欢喜,那几畦林子你可得看紧些,小心那些狡猾的小虫儿。不懂的地方多和叔叔婶婶们讨教。

嗯。女人拉实帘子,侧过身。这男人瞧着模样不上心,但却不知哪处深讨女人的心。挨着他,就象挨着山,心里实在。

女人想着和尚,迷迷糊糊睡了。

和尚晃了晃空了的酒瓶,日里月凤的娇气从瓶底升了上来,绞着他热辣辣的肠子,瘸子那血淋淋的腿脚又交叉地叠到月凤生着细纹的脸上。和尚甩了甩头,定神不去想那家子,月凤对他的好怎么能让他凡心若定呢?只是……半辈子了,就娘在世的时候疼过他,那是他挨过的唯一的女人。那暖哄哄、香喷喷的胸,穷的时候就是看的份;到了手头上宽了,心上有女人的时候,又偏偏是不能近的身子。月凤,月凤,……和尚心里咬着那女人的名儿,想着不去想那女人,偏怎么也甩不开。

原是花蕊儿谢了就结出桔子般大小的果,深青色。女人站在果子树下,咽着酸水。和尚背手走过来,说,愣在那儿,想什么呢?

想这果能长多大,你说,真奇了,都这般大了,还这么青。

和尚说,要熟了,得有娃子们踢的小球那般大,这会子还不涩着?

那么大呀?女人瞪大眼,吃惊地张着嘴。味道一定可好吧?

酸里甜,甜里酸,饱饱的全是汁,比那些柑桔可强多了。只是每年入秋了才可尝到,一年结一次果。

嗯,这倒是个遗憾,现在好些好果子季季都可尝到。

和尚不言语了,他背着手,看着树上的那果子,一棵棵地掠过去。

小春受月凤的差遣到阳坪,说是她婶备了些酒菜,让伯伯和女人到家里。

和尚从口袋里掰出一张五十的大票子,抚着小春的脸儿说,给,心喜啥,就买啥。

小春高兴极了,说,谢谢伯伯。然后她瞅了瞅门外洗衣衫的女人说,我婶说的外乡女人是她吗?

和尚点了点头,小春轻声说,她长得真俊,比我婶还强。

休瞎说。和尚一挥手,作了一个要揍她的把式。

是比我婶年轻又水灵。小春说着,捏着那张票子出了屋,还不忘说,别忘了我婶让我传的事儿,天黑前要不见你来,我可要吃她的鞭子啰。

女人见姑娘连蹦带跳地出了屋,直起身子,正要打个招呼,那姑娘就冲着她笑了笑,远远地跑去了。

过了晌午,和尚和女人说,下午林里的活先歇着,收拾收拾,傍晚到镇上做客去。

女人说,我不去吧?

和尚犹豫着,论真心,他倒也不想带着她到镇上去。只是月凤那女人,既是有这想法了,若不去,又不知她能把那家折腾成啥样。

让你去,你就去。和尚吼了一声。

吓得月凤“啪”地一声响,关上门。

和尚蹲在屋外,“咕噜噜”地抽着一袋子烟。听到屋里稀里哗啦冲凉的水声,这身上便象长了长毛般痒痒的。他站起来,往林子里走,边走边看着那一树树青涩的果子,脑子里还寻思着女人说着的那话,“嗯,这倒是个遗憾,现在好些好果子季季都可尝到。”这果要能季季尝着鲜,那容易吗?长到那么大个儿得费多少劲呀?虽说是这样,但谁不想这树上的果子能季季出鲜呢?

4

天色昏黄了起来,和尚便领着女人到镇上。

虽说那和尚在阳坪收留了一个外乡逃婚来的女人,镇上人已都知道,但多事的婆娘们这回才真真实实见着了这女人。小街两旁稀稀拉拉地站着三五一群,女人们咬着耳根子。

女人更窘了,她低着头,怎么也抬不起脚。

和尚这心倒急,巴不得一脚就踩进瘸子那院门。一下子,两人便拉出几十步。

哟,来了啦。月凤见和尚进院,心里高兴,乐得合不上小嘴,心喜地迎了上来,怎么就你一人进来,你那阳坪的女人咋不来?

和尚这才想起,刚才走得急,倒真忘了身后还跟着个人,于是大声叫道,完了,就顾自个儿走路了,也不知她跟上了没有!

快去瞅瞅呀?月凤推着他。

和尚出了院门,见那女人正站在街中央慌慌张张不知所措。于是,朝着她招了招手。女人紧了几步,跟上前来。

月凤见女人进院,那原来裂开的小嘴却不知怎的倒挂起来,分明是自己要请人家来的,这会子却又不高兴起来。和尚不理她,往屋里走,一路走着,一路喊,莫兄弟,莫兄弟``````。

女人见月凤莫名地不高兴,更不多话了,她紧跟上和尚,月凤见她那般急地追着和尚,这心里更是一番酸浪翻滚。她吞了吞气儿,随后进屋。一桌人围在桌边,男人们喝酒,女人没啥话,开始的时候也就闷坐着。和尚心想,这月凤,不该平白无故叫来吃酒,一定有戏在后头。正想着,那女人便张了口。

不知酒菜招待得可好?也不听妹子吭声气儿。月凤挑着瘦瘦的杏眼瞅着女人。

挺,挺好的,嫂子的手艺真好。

也不知说的是不是心里话,我就会这两下子,亏待哥哥和妹妹的了。

女人羞羞地笑了笑,瘸子瞧得入神,那嘴角便油腻腻、湿漉漉起来。这和尚真是有福,哪修来这么俊的媳妇。

月凤狠狠跺了跺瘸子那留着的一腿。

妹子这么好的人留在阳坪倒是可惜了,我那米粉店还有那服装摊都缺人手,不知道妹妹想不想下山到镇上找个活?

女人不好答话,举着筷,也无意吃菜。桌底下,她用膝盖撞着和尚的膝盖。和尚却没想到月凤有如此的想法,一下子还真回不上主意。桌上好冷清了一会子。瘸子开了口,说,我看这样吧,米粉店的活又是油又是水,妹子就到月凤的服装摊上试一些时候,住吃就都在家过。

和尚点了点头。女人的心张开了一个大口子,眼前的这个男人如此无情,自己有心有情地替他收拾了近两月的吃穿,他倒一下子把自己扔给别人。女人黯然神伤。

和尚想,有个去处也好,总不能在阳坪老呆下去。

月凤想,这下可好,分开这孤男寡女,可不操心阳坪夜里的风云了。

瘸子却不知啥,乐了。

月凤说,今儿也晚了,不如你们都留下来,这里啥都有,明日妹妹就到摊子上去看看。

女人轻声说,不成,我还有衣物留在阳坪上,夜里得回去一趟。

月凤急忙说,有啥要紧东西,明日再取也不迟,现在黑灯瞎火的,和尚酒喝得也沉了,不便上路。

女人固执地抿住嘴。和尚瞥见,说,那就回去取吧,明日再来吧,你也好收拾收拾被褥。倒给莫兄弟、弟媳添了麻烦。

窗外的星月调皮地忽明忽暗,撩着月凤的心。

女人拖拖拉拉的脚步无声地责怪着和尚。

刚踏进阳坪,女人就嘀咕起来,留不住了吧,留不住了吧,好人你都不会当。她一瞪眼一撇嘴,愣是把和尚固住了。他杵在门外,女人却闹脾气甩上门。

和尚推门,却被重重关上的门板弹了回来。他摸了摸光脑袋,蹲了下来,也闹不明白,呆得好好的,怎么就一下子应了月凤求的了。真走了女人,这阳坪的老屋又要荒落了,那园子里少了一处风景,回屋时少了一份心情。和尚拍了拍脑门,只有叹气。

但她凭啥关门呀,这是他的屋呀。和尚心情不好,酒又正上心,蹭地站了起来,正想响响地捶门,谁知刚才女人并没上栓,只一拳,门开了。那道原隔着他的布帘子没拉上,女人饱满的胳膊从窄肩宽袖口露着,一头亮晶晶浓密的长发散了下来,掩着脸颊;薄衫的前胸兀出两颗小青梅大小的乳头。和尚咽咽漫上喉管的口水。女人抬头见他,也不惊,敞着布帘子盘腿坐在床上扎着一个布包。和尚一下子没了气,说,去住些时候,要不合适了,再回来。

女人不理。

既是我最先接住了你,对你多少还有个责任,既是今日你凤嫂子能给你寻个好去处,你也不能枉费人家的一片心意,要真不喜欢镇上,再回来。我又不说让你离了,就不再让你回来了。

别口口声声回来、回来的,听得好让人心伤,这也不是家。女人抽了抽鼻子,和尚心里明白,虽不是她家,两月下来,她当成自家一样爱护着。

我早该走了,耽误伯伯了。

女人拉上帘子。夜里和尚没合眼,就听着帘子里窸窸窣窣。

第二日早起,和尚捏了把冷毛巾递给女人,说,贴会儿脸,瞧,都肿成这样了。

女人正要接过毛巾,嘭嘭嘭地有人起劲地敲门。

和尚的心意被搅,一肚子火,边吼边冲去开门,谁?

门外站着月凤,一脸憔悴,看似也一夜未眠。

我不放心,接她来了。

女人抿了抿嘴,拎上收拾好的布袋,从和尚身边擦了过去,随月凤去了。

5

和尚瞅着林子里的小果,怎么也不觉得比先前水灵了。

女人在月凤的服装摊上干上了,夜里在小春的屋里挤一张床。

自从女人到了月凤的服装摊,那服装生意日益兴隆。瘸子说,这女人是块宝,没见那一身圆滚滚的暖肉,瞧着就知是个有福之人。月凤对瘸子的话倒不酸不醋,他若真能惦上别的女人,倒也让她轻心,省得夜里受他的烦。

钟伟常到米粉店里吃米粉,米粉店挨着服装摊,他日日瞅着女人,瞅得心花怒放,这一日蓄了多天的胆气迎上去。他看着摊子上的衣服,眼角却瞟着女人。

女人问,大哥要件啥?

天热,买件背心。

要啥色的,这里的背心颜色,数码都全的。

你瞧我穿多大件的?钟伟抬着头正视女人。

这……女人低下头。

钟伟见女人羞怯,心里更是欢喜。这镇上的女人个个象个恶狼,这女人倒能给男人几分安慰。钟伟挑起一件背心,就这件吧,我要穿着不合适,再拿来换。

嗯。

钟伟走了,女人才端端正正抬起头,见摊上多了一本书,心里惊奇,拿起翻了翻,书里的东西让女人心喜,回头看了看封面儿,写着“大棚水果栽培新法”。女人象得了个宝,塞到包里。

女人和小春并坐着,看着不知哪个客人拉在摊子上的那书,见月凤从屋前走了过去,叫住她,她婶,不知谁家的把这书拉在摊上了?

啥书?月凤不知为啥,匆匆忙忙。

你给看看。女人把书递了上去。

月凤翻了翻,这镇上除了读书的娃,就农技站的钟伟兄弟喜书。

农技站?女人重复着。

你先收着,明天我拿去问他。月凤急急地出了家。瘸子从他屋里探出脑袋,看着女人。

小春说,你拿书给她看作什么,她又不识字。

月凤钻进和尚的屋里,这屋夜里也不亮灯,也不知那老男人吃酒吃得糊涂,这会子栽在哪儿了?月凤正要出屋寻他去,就听和尚七上八下地哼着曲,进了屋,黑漆漆中,两人撞了满怀。

女人?和尚捏住月凤的胳膊,这酒吃高了,嘴里咬出的字模糊,月凤倒没听清,只是这一捏,把她捏得心乱跳。和尚——

那腻得流油的声音让和尚的酒醒了几分?月凤?

嗯。月凤蹭上去,贴着和尚的胸。

和尚硬硬地推开她,你怎么来了?

月凤撒起娇来,别说让我心冷的话。她象糖似的,他怎么离她,她却怎么愈紧地粘上去。

凤,你还是回去吧!和尚酒全醒了。

月凤装没听见,鼻根却悄悄地酸起来。她亮起屋里的灯,从袋子里取出几件衫,往和尚身上试。和尚捉住她的手,凤,你别尽心了。你这心我早知了,只是,只是……月凤开始抽起声儿,但固执地往和尚身上试着衣服。和尚见她脸上有热气,两道亮晶晶的眼泪漫了出来。他松了手,身体象一个泄了气的皮囊,一下子更矮更曲起来。

月凤撒下手里的衣衫,紧圈着和尚,和尚僵硬地直立着,想了多年的女人此时活脱脱地窝在胸膛上,自己的心不知怎的,却动不了。任着月凤一步一步推着挪到了床沿儿。

那身子很轻很利,细细的骨头压着和尚厚厚的身板。和尚如被针刺起般跃起,月凤一个后仰被撑起来。

和尚——月凤的声音里有饱饱的水声。

和尚身体还留着月凤那削利的细骨压过的痛。女人——,和尚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

女人抱着茶壶捧着书,经过瘸子的房间,就被人一把抓进屋,洒了壶里的水。

放开。女人甩开瘸子的手,缩进墙角。

妹子,让哥捏一把,你嫂子有大几月没让我近身了,求你了,我难受极了,让哥捏一把就好。瘸子逼了上来,他伸着手,有些颤。女人既怕又可怜起这个瘸子。

月凤一阵风似地冲进来,她指着瘸子吼道,你滚,滚!

瘸子一惊,吓得拄上拐,跳着逃离屋。

月凤扑进床,哇哇地大哭起来。女人想,一定是瘸子伤害了她。自觉得更加没趣,湿湿的手把手里的书皱了。她也伤心,更加想念起和尚。

和尚正蹲在屋外,黑漆漆中寻着那林的深处,想着圆滚滚的女人的身影。

6

钟伟捏着那件背心,来到月凤的服装摊前,女人正抱着那书看得入迷,钟伟瞧见,脱口说道,怎么,这书在你这儿?我正寻着呢。女人抬头看他,原来是你的?是呀!钟伟为接近她,找了不喜那背心颜色的借口。他见女人很热情,也热烈起来。女人说,你是凤嫂说的钟伟兄弟吧!噢,对了,怎么,是不是背心尺码不合适?女人看见他手里捏着的背心。

噢,噢,是,颜色不太好。

你喜欢什么颜色?女人抱出一大摞背心。

就这件吧!钟伟抓起一件,眼神却晃在女人脸上,若即若离。

你是技术员?女人问。

是的,在镇上农技站,你咋知道的?

我听凤嫂说的。

你咋能喜欢那书?其实,不懂的,特别觉得无趣。钟伟说。

嗯,嘴馋,想吃呗,就想天天都能出好的鲜果子。

钟伟哈哈大笑起来。

月凤从米粉店里探出脑袋,女人瞧见她这些天憔悴多了。

女人问钟伟,那柚果为啥一年只结一次果?

原本大多数果都是一年生,只是现在有了大棚,好些果可以在大棚的人造气候里生出来,但不是所有果子都能的。柚果虽然暂没有大棚栽植的技术,但已经有新的技术可以改良它的果味,让它的汁更饱,味更甘,镇上的果场正在试验呢。

噢,噢,……女人听得入神。

月凤走来,没好气地说,还做不做生意了,有啥话掰,等收了摊再说。

你这母猴怎么了?说急就急,这两日瘸子冷落你了吧?钟伟嘻笑着,女人埋头收拾摊子。

远些去!月凤更来气了,脱下拖鞋朝钟伟砸去。

小春嚼着一块饼,天黑了,也不见月凤做饭。女人问,你婶哪去了?

我咋知道?小春舔着唇,你没瞅见她不与我爹说话啦,也不知怎么了,平日里两人打打闹闹,这些天却这般安静,也不开伙了。

女人搓了搓肚子,饿了,在摊子上守了一日,这腿脚也酸了,肠子也空了。

吃吗?小春从袋里又掰出一块饼。

不了。女人转身走了。

天黑,去阳坪的路上静悄悄的。女人越走越急,也不知那和尚这些时候在哪打的酒,自从她到镇上,那和尚象戒了酒似的,不见了踪影。

阳坪上芳郁的果子香越来越近。

女人在树丛中站了好一会儿,她伤心地看着那黑暗中的老屋。多想这静静地黑林子有一点声响,哪怕是一点。身后无声,却突然来了一股热风贴了上来,女人一惊,转身,碰上一个结实的人。和尚——

和尚心乱跳,头一回听女人喊他和尚。平日里,总听她叫他伯伯。

老黑天,你咋一人上山来?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然后两人静了些时候,和尚说,晚了,你嫂子该寻你了,我送你回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山路上,就听沙子的窸窸窣窣声响。

月凤更不挨家了,服装摊全由女人一人照着,那米粉店就瘸子看着。女人见瘸子在店中整日愁眉不展,心中生出同情。她走进店,问,大哥,你烦心呀?

瘸子叹着气儿,你嫂子老奔到城里,说是要离了这镇,到城里开店去。你说,她要真离了家,这家还象个家吗?

嗯,嫂子是一个干事儿的人,她有她的想法吧。

啥想法?他就是惦着别的男人。这下,也不知那被惦的男人是不是不要她了,她才这般赌气。

别的男人?女人心想,莫非月凤想着和尚,这瘸子要真知自家女人惦的是别家的男人,却如何能吞下这口气,把日子过下去?女人奇怪。

瘸子说,我有啥法子,虽是家境不低,只是这身子,唉,能不随她又怎样呢?

女人想,家家过的都是日子,这日子却过得涩,要是心疼的人在一起过日子,那该多好呀。

钟伟无事就来摊子上,两人总说果子的事,钟伟常想把话题挪到其它上,女人又把话拽回来。这日,钟伟递给女人一个纸包,有些羞。女人问,是啥东西,包得这般结实。钟伟说,噢,我姐进城买了两个包,自个儿用着一个,说是多了一个不知谁要,我想你也没个包,平日里要装些书什么的,所以拿来给你。钟伟的谎扯得很差,他没说出是自己进城里开会的时候有心给女人买的。

女人笑着接了过来,谢谢钟兄弟,全新的包,我拿了来,要是真给了你钱,那倒伤了咱俩的感情,我这就收下了,近来凤嫂也不大进好衣裳了,这倒有一件男人穿的裤子,挺合适你,就也当是我的一片心意,收下。

钟伟有些急了,这女人真是钝的可以,还不明白我的心意。于是,他歇了歇气,终于开了口:其实我心喜你这人,你,你是一个好女人。

女人笑了,也不答话。

钟伟见她微笑,便来劲了:啥时候,我陪你回去一趟,见见你爹妈。女人抬头看他,说,钟伟兄弟有文化又年轻,是镇上的好后生,多少年轻妮子梦里的人儿。你若陪我这一趟远路回去,怎么给别人一个说法,将来要娶媳妇怎么解释这事儿呢?

我就娶你。钟伟总算说了出来。

我心里早有人了。女人不能回避了。

啊!

之后,钟伟不上这摊子上来了,倒是女人常去农技站寻他,说着阳坪柚果的事儿。

和尚日里在果园里呆着,天黑了,回屋,总见屋里收拾停当,那手法是他熟悉的女人做的。心里热乎乎的。这些时日,还听果园里的工人说着一些稀奇事,都是果树栽培的新法。他知定是女人日里上山来,却不知怎么没有遇见。

这日,他早早守在屋里,过了晌午,女人出现了,见他端坐在屋里,倒是一惊,然后浅浅地笑了。

怎么一声不响来了,又一声不响走了,要不是听工人们说起,你上山来教他们怎么下肥,治虫,我真诧异这屋难不成是菩萨可怜我和尚孤身,下一个仙子给我收拾的。

女人高兴,就是笑着,也不言。

那瘸子和月凤有几月不搭理了,我上镇上的时候也听说了,你的摊子也不进货了,听说你到曲爷的铺子上当帮手。你凤嫂子无事给你做了,你要喜这林里的事儿,就回来吧。

女人还是不语,心里却愈加高兴。

女人和曲爷说,过了这月,想回阳坪。她说,她喜那果林子,设法让那鲜果季季出鲜。曲爷说,你这女娃看着年纪不大,志向却远。

女人带上些点心,看小春去。进了院,听屋里人声里有尖细的女人的声音,知是那城里忙着开店铺的月凤回来了,心想,回来的正巧,也与她告个别。

月凤瞅她进屋来,不打招呼,自顾着和瘸子说话。

瘸子,这日子不过了。我心里自是没你,你也是知的。这钱,这物,这院,都留给你,你找个疼你的人吧!我带小春进城去,你要想她了,就进城来看我们娘俩;她要想你了,我也差人送她回来。咱们好聚好散。

瘸子呜呜地哭了。

月凤这才抬头看着杵在门边的女人,走近些,说,你真是有福的女人,你心喜的那和尚,从没有过女人,却见你,生出这般痴心。回阳坪去吧,他在等你呢。

女人无话了。

月凤带着小春走了。

瘸子伤心了几日,不多时,便有乡下的女人家介绍来当媳妇。

到了这月完,这日,女人正收拾着回阳坪,想着那一片黄澄澄的果子林马上就能日日在眼前了,开心极了。

就见曲爷肉铺上的小徒弟奔进屋来,叫道,快跑吧,你家乡的男人来啦,在镇上喊着呢。曲爷说,你再不走,就要出人命了。

啊!

女人手里的东西撒了一地。

正愣着,一群恶人便冲进屋来,曲爷随在后面,一脸的为难和担心。

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你竟躲到这儿来?一个又高又大的男人逼进屋。今日寻到你,两条路,要嘛,你跟我回去;要嘛,你还我给了你娘的五万块钱嫁妆,这回,她又要了我五千。

女人又怕又气,声儿抖了起来,拿钱的是她不是我,你寻我做什么?

她把你许给我,我不找你找谁去?

她凭啥给我作主?

她是你娘。

不是亲娘!女人呜呜哭起来。

男人不心软,我瞅着也不是亲娘,有这样卖女儿的亲娘?但钱她花了,要嘛,你替她还,父债子还,天理;要嘛,你就同我回去圆房。

男人伸出粗壮的胳膊去拉她。女人向后猛退,男人再逼进,两人扭成一团,镇上的人欲冲上来拉他,那同男人一同来的恶人却拦着。

女人跌在地上被男人拖着出屋。

身后一片乱哄哄,镇里的人和赶来的人扭成一团。

远处又有一群人操棍举棒地赶下山来,头一个是和尚,身后跟着气喘喘的钟伟。

女人一见,远远地嚷道,和尚,钟兄弟,救我呀。

和尚冲上来,一棍子砸下去,砸在突然间没有防备的男人身上。

女人从地上爬起,一瘸一瘸地跑去,紧紧地抱住和尚。

派出所的人才赶到,擒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镇政府去了。

女人在阳坪等着和尚,等了两日,这日黄昏,终见到那黑实的男人回来了。她远远地就跑去,一头钻进他怀里,愣是把和尚冲倒在地。两人叠在一块儿,紧抱在一起。

和尚上上下下抚着女人的脸,无事了,再不担心了,那男人不会再寻你来了。

嗯!女人拼命地点头。

亮晶晶的玻璃上一对对红鸳鸯被灯火照得有如红玉般鲜活。

女人窝在和尚的胸上,微闭着眼,她饱满的小腹微微地鼓着。

和尚轻拍着她的脸,问,你从没问过我的家底,你知我有多少家底吗?

我知呀!早听说,你和瘸子从江西矿上赚了一笔回来,又有了这林地,能无钱吗?

那你咋从不提钱的事儿?

女人在他怀里动了动,我看上你的人,心里装不下其它的了。之后,她又从他怀里坐了起来,你真要我问你吗?那我问就是了,你把那些家底子都套哪儿了?

和尚摸着她的小腹,咱的孩子生下来就在这阳坪上学。

这方寸阳坪,除了柚子,柚树,哪有学堂?

北村就要有学堂了,我的钱就套在那儿了。

女人说,我没看错你!

然后她贴着和尚的胸,听着那心的声儿,问,和尚,我倒真想问你,你心里还有凤嫂子吗?

和尚歇了歇,把她环得更紧了些。傻女人,问这些作什么?我疼的是你,抱的是你,你还需要我说什么呢?

屋里黑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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