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那時昆明風物里 西南聯大的民國范兒

那時昆明風物裡(代序)

楊海亮

上個世紀三十年代末,當成千上萬的外來人遷到昆明時,昆明這個古老的城市,便不再只是一個經度和緯度交叉的地址,而是他們有聲音和笳吹弦誦、有容顏和記憶能量、有年輪和光陰故事的心靈聖地。

「歷史」那時昆明風物裡 西南聯大的民國範兒

作家宗璞是哲學家馮友蘭的女兒。那年,她隨父親到了昆明,在西南聯大附屬中學就讀。多年後,她在病中苦耕,完成了長篇小說力作《東藏記》。小說一落筆,便是對昆明的天無限驚歎:

昆明的天,非常非常的藍。

這是一種不可名狀的藍,只要有一小塊這樣的顏色,就會令人讚歎不已了。而天空是無邊無際的,好像九天之外,也是這樣藍著。藍得豐富,藍得慷慨,藍得澄澈而光亮,藍得讓人每抬頭看一眼,都要驚一下,哦!有這樣藍的天!

雖然是小說,可沒人說是虛構。因為,昆明的天,就在那裡,天的藍,也在那裡。有這樣純淨而奇妙的藍天陪伴,人們縱然不知能在這裡停留多久,也不知明天會發生什麼事,卻能把每一天都過得很充實。

宗璞鍾愛昆明的天,汪老卻專情於昆明的雨。1939年夏,汪曾祺從上海出發,經香港,穿越南,最後抵達昆明,入讀聯大的中國文學系。期間,他不僅有幸師從沈從文,還與施松卿結識相戀。晚年的汪老,十分想念昆明的雨:

「歷史」那時昆明風物裡 西南聯大的民國範兒

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謂雨季。“雨季”,是到昆明以後才有了具體感受的。我不記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長,從幾月到幾月,好像是相當長的。但是並不使人厭煩。因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連綿不斷,下起來沒完。而且並不使人氣悶。我覺得昆明雨季氣壓不低,人很舒服……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長。昆明的雨季,是濃綠的。草木的枝葉裡的水分都到了飽和狀態,顯示出過分的、近於誇張的旺盛。

草木的“過分”與“誇張”,恰恰證明了汪老體驗的用心與記憶的有心,以至於司空見慣的雨,被他一勾一畫,便在眼前“淅淅瀝瀝”又“斷斷續續”了。賈平凹說他是一“文狐”,修煉成“老精”,實在貼切不過。

雨季則有菌子,而昆明的菌子極多。這不,曾在太和宮金殿背後的楊家山林場住過一年多的馮至,在他題為《一個消逝了的山村》的散文裡就精彩地寫了昆明人上山拾菌子的風情:

雨季是山上最熱鬧的時代,天天早晨我們都醒在一片山歌裡。那是些從五六里外趁早上山來採菌子的人。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太陽出來一蒸發,草間的菌子,俯拾皆是:有的紅如胭脂,青如青苔,褐如牛肝,白如蛋白,還有一種赭色的,放在水裡立即變成靛藍的顏色。我們望著對面的山上,人人踏著潮溼,在草叢裡,樹根處,低頭尋找新鮮的菌子。

不愧是“中國最為傑出的抒情詩人”!這樣的文字,讀了令人陶醉、神往;而昆明的菌子早已讓人垂涎三尺了。牛肝菌、青頭菌、黃蓋頭、見手青、乾巴菌,還有“菌中之王”——雞樅,如同一個個可愛的小精靈,在你眼前跳躍。如果我說,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餵馬、劈柴、拾菌子……大抵沒人置喙吧?

有人愛昆明的天,有人想昆明的雨,有人憶昆明的菌子,也有人迷戀昆明的湖。烽火連天的歲月,昆明城瀰漫著戰爭的硝煙,充斥著鬧心的喧囂,而昆明湖依然如昔。蔣夢麟在《戰時之昆明》裡這樣寫道:

昆明湖的湖水仍像過去一樣平滑如鏡,依舊靜靜地流入長江,隨著江水奔騰兩千哩而入黃海。魚兒和鵝鴨仍像往昔一樣遨遊在湖中。古木圍繞的古寺雄踞山頭,俯瞰著微波盪漾的 遼闊湖面。和尚還是像幾百年前的僧人一樣唸經誦佛。遙望天邊水際,我常常會想入非非:如果把一封信封在瓶子裡投入湖中,它會不會隨湖水流入長江,順流經過重慶、宜昌、漢口、九江、安慶、南京而漂到吳淞江口呢?說不定還會有漁人撿起藏著信件的瓶子而轉到浙江我的故鄉呢!

你可千萬別笑蔣大校長的“白日夢”!要知道,就是這位“想入非非”的思鄉客,學識淵博,精明幹練,在那黑暗而動盪的漫長日子裡,他與梅貽琦、張伯苓和衷共濟,把聯大“這條由混雜稅收操縱的危舟渡過驚濤駭浪”。在艱難與戰火中保全北大,蔣夢麟厥功甚偉。

「歷史」那時昆明風物裡 西南聯大的民國範兒

林徽因是1938年1月隨丈夫梁思成到昆明的。在昆明,林徽因過得很苦很累,還病痛纏身。丈夫為了工作常年在外,營造學社的日常工作、照顧子女的家庭重擔都落在她的羸弱之肩。然而,林徽因嬌小不嬌弱,除了研究建築、操持家務和社會交際,她還時不時寫詩作文。她曾這樣寫昆明的茶鋪:

這是立體的構畫,描在這裡許多樣臉。在順城腳的茶鋪裡,隱隱起喧騰聲一片。各種的姿勢,生活刻劃著不同方面:茶座上全坐滿了,笑的,皺眉的,有的抽著旱菸……不都是為著真的口渴。喝茶的人們蹺起膝蓋的是疲乏,赤著臂膀好同鄉鄰閒話。也為了放下扁擔同肩背,向命運喘息,倚著牆,每晚靠這一碗茶的生趣,幽默估量生的短長……

據說,林徽因寫作常在夜裡,還要點上一炷清香,擺上一瓶插花,穿一襲白色的睡袍,在清風飄飄中醞釀佳句。既然是傳說,人姑妄言之,君姑妄聽之。毋庸置疑的是,在建築學家裡,她是才華橫溢的詩人;在詩人當中,她是才能卓越的建築學家。

1941年8月,老舍在羅常培的陪同下到昆明講學和養病,寫出了系列散文《滇行短記》。老舍自謙,常說自己總沒學會寫遊記。這次到昆明住了兩個半月,以滇遊為題,寫了不少短文。每則短文,寥寥百字,卻饒有興味。如,他寫昆明的花木:

「歷史」那時昆明風物裡 西南聯大的民國範兒

花木則遠勝北平。北平講究種花,但夏天日光過烈,冬天風雪極寒,不易把花養好。昆明終年如春,即使不精心培植,還是到處有花。北平多樹,但日久不雨,則葉色如灰,令人不快。昆明的樹多且綠,而且樹上時有松鼠跳動!入眼濃綠,使人心靜,我時時立在樓上遠望,老覺得昆明靜秀可喜;其實呢,街上的車馬並不比別處少。

此外,他還用濃烈的抒情筆觸,讚美翠湖,讚美金殿,讚美大觀樓……可見,老舍的昆明之行,收穫頗豐。而之所以讓“沒學會寫遊記”的老舍動起筆來得心應手,大概是因為昆明的風物太招人喜好罷!

關於昆明這個地方,我以為當代詩人于堅的一段議論很是精闢,他說:

“昆明的顯赫不是文明和歷史的顯赫,而是大地和存在的顯赫。她奉獻給世界的不是濟世英雄、開國功臣、鐵血宰相、無道昏君。而是單純樸素的陽光、藍天、白雲、鮮花、空氣、春天、大地和有益於生命的日常生活,是對文明世界已經麻木的對於棲居的感受的喚醒。”

「歷史」那時昆明風物裡 西南聯大的民國範兒

無疑,宗璞的“藍天”,汪曾祺的“雨季”,馮至的“菌子”,蔣夢麟的“昆湖”,連同林徽因的“茶鋪”老舍的“花木”都是這段話的最好的註腳。無怪乎,當人們紀念那段歷史時,一方面激賞那一代人的樂觀、剛毅,另一方面又不能不承認當時特殊的“天時”與“地利”。

昆明,當那一代人投奔她的時候,也就意味著她不僅是一個地方,更是一種心理狀態、一種生活方式的象徵。如今,她已然成為那一代人最為懷念的地方,是他們心靈深處共同的精神故鄉。

楊海亮,湘南人,作家,現居佛山,作品見諸於海內外報刊。

選自蘇白文化、未來趨勢文化擬簽約書稿《當時笑談已成塵

選稿發稿:蘇白傳媒 CEO 編審: 鄒劍川


分享到:


相關文章: